尽管亲友都已知晓我们家有老小孩，但是我还是一直不敢也不愿过多聊咱家的老小孩。昨天姐鼓励我写写咱家的老小孩，以便将来能多给我们留些念想和回忆。
我家的老小孩七十有五，看上去依然有儒生气质，干净而精致。从我来到这个家庭起，就知道如今的老小孩曾是我们家族的主事人，大家都习惯称呼“代呀”，就是“大伯”的意思。家族里大凡小事都要跟“代呀”商量后才吃定心丸。在当地人心目中也是德高望重的人，都很尊敬他。老小孩年轻时很会读书，考上了当年很有名的湘潭一中。听他的老同学们介绍，曾经一次考试七门功课五个百分，让同学们佩服不已。当时作为学生会主席的他，1966年已经准备保送大学了，但文化大革命开始，没有走得成，后因家里兄弟姊妹多，他又是家里老大，就回来了。
老小孩一生从事过很多工作，做过生产队长、大队队长、中学校长，在他任梅溪中学校长时，还考出了几个大学生呢！在梅溪乡办过砖厂，搞过农业推广。当年因为成立郊区，本来被选为副乡长的他调往了郊区政府经营管理科。老小孩是1971年入党的老党员，真正做到了“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从来不讲价钱，不讲任何条件，一心一意为党工作。退休前的最后一职是某公司的专职会计，而任职最长久的就是我们这些儿女晚辈的终身师长。
老小孩年轻时身体棒，食量可好啦，被人戏称过“三八”干部，一餐可八两饭八两酒八两肉。老小孩年轻时爱读书写字，看报纸，听新闻，赏体育赛事。曾好多年义务包干了上村下落各家各户的春联对子，直到一九八七年搬家离开了小山村。老小孩的前半生生活作息有规律，无不良生活习惯，一直严于律己，一直受人敬重。
现如今成了老小孩，他自己很困惑、很烦闷、很苦恼，也很无能为力。我们看了也很心疼，也都在尽可能地陪伴他，呵护他，给他关爱。
给予老小孩最多关爱和帮助的当属奶奶了。奶奶跟老小孩真正同龄，只相差一个星期。奶奶牙口不好，经过治疗换牙也吃不了多少东西，身体看上去很瘦小，但是奶奶却很硬朗——是骨子里的硬朗！
奶奶每天要照顾老小孩的饮食起居。老小孩已不会自己择衣穿戴，奶奶就把衣服一件一件按顺序放好。尽管这样，长装短套的事也时有发生，穿不顺畅时就会特别发躁，要么一边捶胸敲打脑袋一边责骂自己，要么就气呼呼地走到客厅愤怒地撕扯衣服，这时你若过去帮忙，话语没说好也会更加激怒无助的老小孩。若是顺着他的感受去安抚，他的情绪才会慢慢平缓。过了一会，他就会把刚才的事给忘记了，有时也会“记仇”很久。
几年前老小孩感觉耳背了，我们给他买了助听器。记得当时大哥因为工作忙未及时买来，老小孩就发牢骚很生气。一买回来后，心愿达成了就满足了，把玩儿似的每天琢磨怎么戴，分不清左右戴不好时就自叨叨：“这是于里搞咯？怪来哒……”就这么戴了取取了戴，买回来正常戴了几个月。那时他特别开心，多次跟姐说过助听器是他的新耳朵。后来，慢慢开始炫耀给人看他有助听器的行为。再后来总是只戴一只助听器，不知道要戴一对。最后再也不戴助听器，前后不过半年。买对助听器就跟小孩买了个玩具似的，玩过新鲜就不理了，可是这个玩具太贵了，我家大哥说只要老小孩乐意就行。现在回想，其实那阵子就已经有了老小孩的症状，而我们疏忽了，因为压根儿就没想过像“老国王”一样有权威的父亲会患这样的病——阿尔兹海默症，也就是通俗的老年痴呆症。尽管这种病无法治愈，但是若能早发现早干预治疗的话，也许还不会这么早成为一个老小孩。
因为老小孩耳背，所以奶奶跟他讲话要大声，从早到晚，日复一日这样，有时奶奶语气重了点，他就说奶奶凶了他，很生气。让奶奶感觉委屈的是，老小孩常常“无中生有”责怪奶奶。奶奶每天用心地给老小孩做饭菜，早上用破壁机做营养糊糊，每天早晨都吃一个鸡蛋，还换着花样给老小孩做吃的。可是有一天老小孩却说奶奶一天都不给他饭吃，还给我家大哥“告状”。“记仇”的老小孩遇到熟人就会说，跟姐夫姐姐说，跟姨妈他们投诉奶奶不给他吃饭。这可把一直悉心照顾他的奶奶给委屈哭了。我们宽慰奶奶，说奶奶是当地有名的最贤惠能干的娭毑了，不管老小孩说什么都没人信的，奶奶这才感到心里好受点。
最让奶奶感到委屈的是老小孩如厕，经常把马桶坐垫弄湿，有时还忘记冲厕所。这时奶奶就去清洗坐垫冲马桶，奶奶天天面对这样的琐事，难免说话声音大了点，老小孩就大发雷霆，甚至跪在地上拜奶奶：“我的娘啊，你要我如里做啊……”甚至还骂出更难听的话。奶奶说老小孩这么拜他，怕让她折寿，谁来照顾他。奶奶还说年轻时从未受过这样的罪，为什么到老了却要遭这样的孽……越想越难过，哭了一场又一场。跟我们诉苦时，总是哭了一次又一次。我所记得的奶奶在我面前哭都有过好多回了……同样无助的奶奶也真是让我们心痛，心疼。每次见奶奶哭，我们也忍不住眼眶湿润。
我们劝慰奶奶，说老小孩这是生病了，别人生的病在其他的地方，老小孩生病的部位在大脑。他的言行无法受意志控制，这绝对不是他的本意，这是他的病症表现。事后奶奶说她知道老小孩是在发病，可是当时那一下心里还是接受不了。特别能理解奶奶，其实遇上这种情况搁谁也难受。
老小孩现在吃什么东西时，总要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的好一阵。每当我看到了就说这个可以吃的，并且当着他的面吃给他看，他这才慢慢地送到嘴里。吃饭时也是如此，如果不给他夹菜，他就吃光饭，还把碗端在手里，好像藏着似的放在桌下边。示意他把饭碗放到桌上，给他夹菜才端起来。其实我们知道，老小孩生疑的原因是缺乏安全感。有一天中午，老小孩睡醒后没看到奶奶，急得大喊奶奶的名字，这倒出乎奶奶的意料，也着实让奶奶欣慰了一下，毕竟老小孩还记得奶奶的名字。
最近，老小孩妄想症的表现更明显些了。年前家里添置了麻将机，有洗麻将子的一小罐清洁油，放在置物架上。老小孩非得说奶奶用清洁油毒害他，放在饭菜里给他吃了。有一天，老小孩跟奶奶说有人打他，用石头丟他。奶奶说没有人打他，老小孩非得说有，还自言自语地说：“只怕是恰记哒酒吧？”
老小孩最喜欢的事就是回老家，只要踏上了回老家的那条高低不平的小道，老小孩习惯发愁而紧绷的脸上肌肉就会舒展，四处看看，不经意的轻松笑容就会浮现。若是路遇一个熟人跟他打了招呼更是喜笑颜开，驻足跟他交谈，那一刻他像找回了自己似的，那一刻他又想起了曾经的过往。
奶奶到老家菜地种菜，老小孩就忙他最爱的挖地和拔草。菜地被老小孩挖了一遍又一遍，草嘛更是扯了一遍又一遍，做一件事就认真忙一件事，这是老小孩一辈子的习惯，哪怕大脑不好使了依然记得，成了潜意识行为。老小孩翻过的地每一锄土都有序，拔过草的地干干净净，寸草无生。每次我忍不住夸赞，老小孩起身回头一望，嘿嘿一笑后又继续忙他的活。
老小孩懂得看护自家的东西，谁若侵犯就会跟他急，哪怕是一只羊。以前有几只山羊跑到菜地来了，老小孩气得大骂，以至后来看到那群黑山羊就要吆喝驱赶咒骂。还有一次，一个陌生的人到一个堂哥家的地里采茶，老小孩看到了也是骂骂咧咧，哪怕那人说是亲戚，老小孩才不认谁是谁的谁。
每次从菜地忙完回家，奶奶就提醒老小孩洗澡换衣，所以我家的老小孩看上去永远是那么的精致。尽管这样照顾着，贤惠能干的奶奶还是常常被老小孩气得胸口痛。
有一天，无力承受这一切的奶奶对我家大哥说：“星期六星期天我不管了，你们管。”我特别能理解奶奶，天天面对一个比三岁小孩还不如调摆的老小孩，真是难为奶奶了！我跟大哥说：“周末放假了，我们都去了，可是还有五天时间需要奶奶独自面对，连个好好说话的人都没有，我们在照顾老小孩的同时也要顾及奶奶的心里感受。”
其实，我家大哥对老小孩真是做到了事无巨细地照顾。老小孩有糖尿病，已经完全不会自己打胰岛素，大哥天天晚上9点钟帮老小孩打胰岛素，风雨无阻，已经坚持近两年了。老小孩身体稍有不适就在家里找奶奶麻烦，可是自己又说不清楚，只能去医院住院治疗。有一次两个老人先后在医院整整一个月，大哥天天白天上班，晚上陪护。中途幸好有姐夫姐姐帮衬去送餐照顾。大哥每天都忙得疲惫不堪，我也只能暗自心疼。以前有过几回半夜接到奶奶的电话，再冷的天再黑的夜也只得立马起身赶过去。老小孩说他不舒服，要奶奶打电话给“奶奶的崽”，那一刻他记不起大哥的名字了。家有老人，大哥的手机晚上从不敢关机，也最怕半夜手机响。眼看着老小孩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大哥也感到担子越来越重。
老小孩最喜欢老家熟悉的环境，奶奶就想着在老家屋里做个午饭歇会脚，傍晚再回家。奶奶也是为了老小孩考虑，于是大哥又开始在老家忙活，生活所需要的一切用品全都制备好。奶奶已经在老家开火做饭了，老小孩可以在那里安稳地睡个好午觉了。奶奶不用匆匆忙忙地赶回家做午饭了，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大哥常常通过监控了解奶奶和老小孩在家里的情况。有一次发现停电了，立马打电话给奶奶他们安排吃饭的地方。平时家里所有的生活用品全都准备好，家里的冰箱永远是满的，粮油米总是够的，老人们每天需要的各种药品全都备足，老小孩的衣服鞋子大哥全都给他添置好，一样都不稀缺。有大哥这样的好儿子，老小孩清醒时候应该感到幸福吧？奶奶也应该感到欣慰吧？
弟弟长年在外地工作，特别忙碌，但是只要一回来就会来看望奶奶和老小孩，陪伴他们吃饭说话。只要是奶奶和老小孩喜欢吃的东西，弟弟都会想方设法满足。弟媳有空时也会去看望奶奶他们，帮忙洗菜做饭，拖地打扫卫生。弟弟他们偶尔回来一次，都会让奶奶高兴好多天。
我们家里的小孩们，平时都在外地读书、工作，但是只要一放假回来就会来看望他们，进门甜甜地喊一声：“爷爷……”，老小孩就开心地拖长音回应：“诶……”。又立马忙不迭地把家里好吃的都找出来，塞给孩子们吃。我家的孩子们回来后就会陪着奶奶和老小孩玩麻将，玩家庭小游戏。其中投壶的游戏是老小孩最喜欢的，每当套中一个圈后就咧嘴笑得很开心，我们热烈鼓掌欢呼，老小孩就越投越带劲，他太需要这种久违的成就感了。
姐夫姐姐一直默默陪伴在老小孩身边，尤其姐姐，几乎一有空就在陪奶奶陪老小孩，一有什么好吃的就立马送过来了。奶奶家里什么吃的都不缺，每次我一去，奶奶就要我吃这吃那。有时老小孩看到我去了，也会笑着招呼我吃东西，有一次还主动拿了个橙子给我，说很好吃。
奶奶喜欢种菜，姐也爱上了种菜，老小孩又喜欢去菜地，所以姐陪伴在老小孩身边的机会就更多了。老小孩哪天生气了，哪天跟奶奶争执了，哪天又出现了什么新状况，又是怎么被姐哄好的，每当我周末过去的时候，姐就跟我交流，我们能想到的就是怎么去了解他们，关怀和宽慰他们。考虑周到的姐还耐心地跟老家附近的邻居们解释，万一哪天我家老小孩做出了什么让他们不高兴的事情，一定要多担待，事后我们一定会真诚赔礼道歉。
为了让老小孩更多一些舒心快乐的时刻，一到老家，四叔就常常陪伴在旁；五叔把自己的新房子腾出来给奶奶和老小孩做饭午休；还有房下的大伯母、堂弟他们都对奶奶和老小孩很友好，这让我们感到很温暖。
我家老小孩的后半生虽然不再像以前那么令人瞩目，可是他依然过得很有尊严。他被很多人关爱着，关爱得甚至会让周边的人羡慕他的好福气。可不是呢？我们也常常感慨：奶奶和老小孩很有福气，有这么孝顺的子女，这么悉心地照顾着。将来我们老了，如果也这样了，会是怎样的呢？大哥每每这么一想就会默默流泪。
谁也不想做个老小孩，可是谁又能断定自己绝不会成为那个让人无助的老小孩呢？如果身边有一群孝子贤孙，做了老小孩又何妨？写下这段文字后，我脑海中又浮现出老小孩一手撑着下巴安静而悠闲地斜躺在沙发上的样子，似在闭目养神，又似在默默享受这份清福……
备注：
老小孩：我公公
奶奶：我婆婆
大哥：我家先生
姐姐：我先生的姐姐
弟弟：我先生的弟弟
“代呀”：方言称谓的谐音，无实词。
如里、于里：方言的谐音，怎么的意思。
恰记哒酒：方言的谐音，喝醉酒的意思。
咯、哒：都是方言语气词
老小孩年轻时的读书和工作经历由我先生和姐姐提供文字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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