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离开学校那天,天上飘着毛毛细雨,我看见他与父亲在雨中走,一个在前,一个在后,马儿抱着他的书本,路过篮球架时一本书掉进水塘里,父亲低头去捡,他不管不顾继续走,走到小河边,把那堆书哗啦啦扔进河里。我忽然很低落,楼边的柳树枝丫,没有风,都是斜的,雨不要再落了。
从平山坳到香山镇,有山,有河,一条长长的弯弯的马路,山很高,连在一起,像一匹骆驼。爬上那常年灌着凉风的老虎岭子,远远地望见学校里的红旗,日头一下打下来,忙遮住眼,又朝山下望去,马儿已跑到人家地里偷红薯去了。
一时嘴也馋了,想快点跑下去,凉鞋从中间断开一半,只余一点塑胶连在一起,再跑,就要彻底断开,于是慢慢地移。
“马儿,你跑浪快做死安,老子鞋子烂了不等哈我。”
马儿坐在田埂上,正用指甲抠着红薯皮,红薯上白嫩的皮子被他抠得乌七八黑,反过头说:“早给你说喊你姨伯帮你买双新的,龟儿不听。”说完把红薯在他那件黑的发白的格子短袖裹了两圈,作势给我,我走过去,地里软软的,步子不自觉快了些。书包扔在一旁,一个放牛的姑娘打小路上过,小脑袋从芦苇中钻出一点来,朝我们喊:“你们吃归吃,莫到处乱踩啊,红苕叶叶我等哈要打回去吃。”(红苕:红薯)
“要的。”
我见过她,不认识她,只想当是下面罗家坡的人,每回在小路上撞见,她总把牛撵到一旁,让我们先过,她的脸很干,红红的,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如旱田里的缝,我想笑起来会不会很疼,但她还是笑,动一下身子,腰间的镰刀就叮当叮当响。
我和马儿下到河边,日头已从那岭子峡谷里移开了,那老虎模样的岭子在群山中隐去,终于可以脱鞋,让马儿走前,怕有玻璃渣子。尘土漫天,一辆车开过,我们两身上便白一点,顶着日头,擦去一点灰,胳膊像腊肉。走到香山镇,马儿昂着头,高高瘦瘦的身子在我眼中只剩一个弯曲的侧影,又把鞋穿上。在无数饭香嬉笑声中把脸作苦状。
终于到姨夫家。
“你们两个咋个整的像叫花子一样勒,快去洗把脸。”他远远地望见我们,就喊,声音很宏亮。
到他跟前,伸出大拇指在我脸上刮下一层白灰。
“啊,像个花脸猫。”
我和马儿连忙进了屋打水洗脸,姨妈在生火做饭,见我们来了,转过头说:“二,冰箱头有苹果,国人拿起吃啊。”
马儿二话不说就跑到冰箱旁,打开冰箱门,自己拿一个,又递给我一个,张嘴就是一口。
“洗哈在吃噻,背时仔仔。”
“没得事,孃,干净得很,比我们带山上吃那红苕干净多了。”
“又带哪点去挖别个红苕吃了。”
“就带岭子下头点。”
我看一眼手中的苹果,确实不脏,也一口啃下去,一个圆弧型的牙印少一点,顿觉牙缝里凉凉的,又咬一口。
洗过脸,我去帮着淘米,马儿洗菜。到吃饭时候,肚中的苹果还未消化下去,各刨两口便扔下筷子跑去弹跳跳珠,姨夫责骂姨妈饭前让我们吃苹果,饭也不吃,姨妈说:“你管他们的蛮,仔仔家,等哈晚上饿了国人晓得弄吃。”
“啊吃宵夜硬对身体好得很,弄吃。”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继续争论,回来时,两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为看哪个台争抢,马儿一屁股坐下来,说:“我要看碟子。”说着就去柜子里翻找。
“毛,明天看嘛你们,跟到这个电视要大结局了。”
“不,我们就要看七龙珠。”
我给姨伯口述了《三国》结尾,姨妈回屋睡觉,我跟阿呆坐在电视机前,看孙悟空把元气弹聚得比地球还大,集齐七颗龙珠向神龙许愿,我问马儿:“是你你许啥子愿望。”
“我只要许一个就够了。”
“啥子。”
“让它许我许无数个愿望。”
“你以为别个是哈的所,肯定不得行。”
他略微想了一下,又说:“那就许个无所不能的愿望。”
“那直接天下无敌了,神龙都没得你牛皮。”
“快去睡了你们两个明天要读书。”姨妈的催促声从屋内传来,马儿还想看,姨夫也在喊了。
“听到没有。”
我忙上前关掉电视,到街檐上去撒尿,看见星子在眨眼,心中想,星子为什么会闪?这是我不明白的事情,我不明白的事情很多,所以,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神龙,这是我不明白的事情,但是它跟星子眨眼一样神秘,星子能像人一样眨眼,按理说神龙也是可有的,躺在床上,开始琢磨如何完美实现三个愿望。看见马儿在流口水,肚子不自觉瘪了,许一碗清汤肉丝面的愿。
星期一,站在操场上等升旗仪式,马儿从后面打我的头,被张老师叫到队列前面立着,天上飘起雨丝,喇叭里传来王主任的声音,升旗仪式开始,马儿回到我身后,他老不安分,又来扯我的裤子,张老师狠狠瞥他一眼,他这才收起笑容,立正站好,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有长风绕旗,唱得最大声的班长葛小伦,他总是很认真,我很怀疑他会不会忽然把脸吼破。马儿只是张着嘴,并没有声音传来,这家伙大声唱起国歌只会让人想笑,我张着嘴,只去看那升旗台上的人,去看各个班与我和马儿一般偷懒的人,眼光对上认识的,相顾一笑,张老师站在队列最前,迎向校长的目光,作肃立样子。腿有些乏,手发酸,想把手放下来,听见一阵脚步声,皮鞋,接着是马儿的叫声:“啊。”斜过眼去,一双发亮的皮鞋踩在马儿的凉鞋上,旁边的刘小丽在偷笑,红旗在旗杆顶下二十公分的距离停下,歌声戛然而止,一切安静下来,升旗队在绑国旗绳子,雨丝变成雨点,风停了。
“各班带回。”
很快热闹起来,马儿拉我去厕所。
“我不去,你不去嘛。”
“你不去等哈上课张芳芳不让你去。”
“怕卵。”
走廊上很快被水渍填满,到处是脚印,泥巴,刘小丽拿了拖把拖地,王三峰在擦黑板,屋内黑沉沉,不知是谁把窗帘拉上了,葛小伦去把窗帘拉开,还是暗。张芳芳的高跟鞋声在走廊里响起,与上课铃声一同涌到教室里来,马儿还在楼下奔跑。
“你们陈老师今天有事,两节语文课我代了。”
大部分人脸一下苦了。
“上课。”
“起立。”葛小伦的声音很宏亮。
“老师好。”三十个人的声音明显没有葛小伦的声音亮,张老师脸一下皱起,眼眉一挑。
“报告。”
马儿的声音打断她想斥责我们的思绪。
“去外头站十分钟再进来。”
马儿于是就出去了,往墙上一靠,开始学鱼儿吐泡泡。
她站在讲台上,扫视一圈,走到门口去把灯打开了,白色的灯搭上窗外黑沉的天,让人愈发想打瞌睡,我们端坐着,把背挺直,从课桌里取出数学课本,照她的话翻到第五十三页,握住笔,她开始讲课,今天没有戴小蜜蜂,她只有感冒了才会借来陈老师的小蜜蜂,声音足够透彻尖锐,像一只公鸡。我把眼神从她的声音剥夺出来,去看马儿,风又开始吹,把雨丝吹到马儿的脚边,马儿靠着墙,眼神瞟向屋檐下的燕子窝,忽然燕子飞走了,心中想,为什么燕子窝掏不得?
“马春。”
我站起来,去看黑板上密密麻麻的数学题,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从讲桌上捻起一颗蓝色的粉笔,写下一个极漂亮的“解”字,和一个标准的冒号,然后伸出手去,眼神对上马儿的偷笑和在半空飘落的泡泡。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板子一下沉了,手掌像被火烧一样,咬紧牙齿,把鼻子眼睛皱成一堆,又去看马儿,还在笑。
“外头好耍是吧,那你一直站在外头。”
马儿走进教室已是第二节课,他坐在后面,用脚踢我的椅子,我用背去顶他的桌子,爬在黑板上写字的那位不时回头找动静的来源,写完字,她低着头看书,马儿又踢我一脚,紧接着就是一颗粉笔头飞来,没有砸中我,也没有砸中马儿,给教师后面的墙留下一个小小的白点,我时常怀疑这墙上乌漆嘛黑的东西是被老师砸出来的,我又走神了。
“马小谷,马春,你两个给我站起来。”
于是就站起来,盯着她那张粉白的脸,心中想下一个站起来的人是谁,想着想着,一个屁从裤裆里钻出,肚子撕一下,早上那一碗红油辣子面涌上心头。
光慢慢斜了,讲台上人的脸忽然变得有点慈祥,寻一个她话语间的空闲。
“张老师,我要去上厕所。”
她依旧讲着,没有一点停下的意思。
唯一庆幸的是今天穿的是姨夫刚给我买的黄色长裤,前天下河洗澡时没有把那破了两个洞的内裤给丢了,刘青山捂住鼻子,前后左右寻找着臭味的来源,各人相互看着,不敢讲话。
“马春拉粑粑了安。”
她走到我身旁,问了一句。我说:“没有啊。”
“你不是要上厕所嘛,去塞。”
我在厕所一边洗裤裆一边听着屋外的脚步声,只有裤裆高的格挡使我对一个脚步声失了神,慌忙提上裤子,任冰凉的水在腿上流淌,蹲下假装窝屎,脚步声近了,在斜坡,门口,隔壁女厕所的声音响起,心一松,又赶忙站起来,走到水龙头边,水撒了一地,这里那里全是,水很凉,夹杂着河岸的泥沙,我感到冷。
回到教室,各人都在低头写着,马儿抬起头看我,我走过去,坐下,他靠近我耳边轻声地说:“等哈下课去打四角板。”
我的肩一下松了。
“落雨了打个锤子。”
讲台上一双小眼朝我射过来,忙低下头,装成认真写作业的样子,斜眼朝外望去,那只燕子嘴里携泥飞了回来,雨落大了。
下课铃声响起,马儿第一个奔出教室,张芳芳仍在讲台上坐着,陈老师请假,她今天有我们班的三节课,我跑出去寻马儿,他在一班的走廊边和人玩跳马,此刻正弓着身子给人当马,有几个女生手挽在一起,靠在墙上,看他们跳马。一楼有跑在雨中去淌水的人,劈里啪啦把脚就往水塘里跺,讨嫌的见一个路过女生就滑过去,溅人一身水,被骂了反而更来劲,不一会儿,王主任从办公室提着板子冲了出来,楼上楼下立时静下来,只有哗啦啦的雨声。我忽然想上厕所,跑下楼,学着那几个二年级学生样子在雨中狂奔,跑到篮球架下,一个狗吃屎摔在水塘里,被人看着笑,我也笑,鞋底大约只有丝还连在一起,走到厕所门口,手把头发来回揉几圈,又往回走。
到中午,雨停,回到姨夫家,太阳出来一会儿了,热气开始往上冒,进屋来,姨夫躺在沙发上,让我去给他贴膏药,他把衣服撸起来,转过身,爬在沙发上,背上有汗珠渗出,一块青黑的肉软软的,他让我给他揉揉,我一揉,他就叫,比马儿被王主任打板子叫得凶。想叫他拿五块钱的话语只得藏进肚子,他的腰伤了。
吃完午饭,换上拖鞋去学校上学,被王主任罚在操场上站一节课,我看见他坐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极认真地写着什么东西,忽然很想吃一根冰糕,张芳芳打着伞,从校门口走进来,同行的还有陈老师,她们的口中各含着一支冰糕,我站着,一动不动,等她们朝我走近。
“马春,那个喊你站勒点的,不去上课。”
“王主任。”
“说吧,又犯什么错了。”
“我那双鞋子烂了,明天去买,就穿了拖鞋来。”
“回去上课。明天不准穿拖鞋来啊。”
两人站在我面前,一个笑着,一个面无表情装凶,我实在有些无颜面对那张善良的脸,只得转身,向教室跑去,在二楼走廊上瞥见张芳芳正悄悄跟陈老师说些什么,陈老师凝神听,张芳芳戏虐的笑容在太阳伞下久久不散,白粉色碎花裙子被风轻轻吹着,她大概在说着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下午是生物课,马儿躺在桌子上流口水,其余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生物老师戴着一双圆眼镜,活像一个老学究,有时他会怒斥那些打瞌睡的同学,他会跳起来,脚在地上不停跺,除了此类猴子行为再无别的东西,这是一个学生眼中都显出无能的中年男人,他的老婆是个胖胖的乡下女子,我时常看见他跟在老婆身后,去菜市场买菜,他的背是驼的,人并不坏,我总觉得他只是总该先要照顾好自己的日子,他总给人狼狈的样子。
“快出来,各个班,全部到操场集合。”
一阵急切的喊声从各处传来,先是隔壁班的老师喊,然后是广播,我们全部到操场上,看见办公室小房子顶上的瓦在抖,已掉了几块下来,七零八落摔在地上。
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日,汶川大地震,余震把午后昏昏欲睡的香山镇叫醒,我们在操场上站了一个小时,很高兴,很好奇,鸟儿全部飞走了,几百只云雀在日光下叽叽喳喳一下午。
过了两天,从电视了解到地震的惨况,整个学校仿佛被蒙上一层厚厚的灰,马儿不笑了。
学校组织捐款,马儿从兜里摸出两张五角的,给我一张,交了上去。
课间,张芳芳把我和马儿喊去。
“你们两个捐的五毛钱安。”
旁边的英语老师靠在讲台上,他方框眼镜后面的大眼睛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停留在我的拖鞋上,马儿一脸无所谓地回道:“对啊。”
“行,回去吧。”
马儿边撒尿边骂:“扎子嘛,老子就只有五毛钱,捐不得了满。狗日的老子等哈回去把玻璃给他砸了。”
“砸个鸡巴,有监控。”
我第一次懂得偏见,懂得的就是这样一些东西,有些字就躺在书里,怎样去看,都是冷冰冰的,我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驻足许久,看马儿若无其事地去扯刘小丽的头发。一只蚂蚁爬进水里,又挣扎着爬出来,最后被跑过的马儿一脚踩死。
星期五,我和马儿背上书包回平山坳去,又在老虎岭遇见那姑娘,她背着一背篼红薯,勾着腰,一条大黄狗跟在身后,我和马儿停在一旁,给她让路,她走过去,又停下来,极费力地转过身子,说:“谢谢,你们两个回平山去安。”
“对头,你背浪多背的起不哦,少背点噻。”
“没得事,你们慢去啊。”
“你才是要慢点,莫摔了。”
说罢一步一步踏着路面走远,身子沉沉的,步子却轻得没有一点声音。
回到家来,天已经暗了,大黄在山脊上远远望见我,接着身影消失在大榕树下,不一会儿,从小路上一头拱了出来,窜到我们身旁。屋里的灯亮着,爷爷坐在灶上泡脚,锅里的饭菜还热着,刨上两口饭,又去帮爷爷点旱烟。
“爷爷,你帮我做的板板车做没得哟。”
“莫慌噻,树子还没找到。”
“你都找一年了。”
“你那轮子找到那去了勒。”
“姨伯说他那天从矿上给我带回来。”
“那等他带回来就给你做。”
“给我也做个塞爷爷。”马儿端着碗走进来,顺手拿起一个土豆扔进灶灰。
“要的,要的。”
夜了,山下林中,传来细细嗦嗦的动静,有蛙在叫,萤火虫在院坝乱飞,大黄爬在街檐上,把舌头吊起,等待着马儿碗里的肉丝从天而降。爷爷坐在灶房里,不时传出一点烟杆敲地板的声音,让我明白他还活着,不会忽然死掉,奶奶便是这样死掉,她从矮脚凳子上摔下来,在街檐上睡了一天,然后就埋进土里。马儿说他不想去上学了,我说不上学又能做什么,他说放牛种田。
“我不喜欢放牛种田。”
“那你想做啥子。”
“我想考大学,像陈老师一样。”
我后来经常会想起陈老师第一次来到学校的样子,她坐在花坛上看一本书,穿着一身蓝色连衣裙,脸很白,胳膊上有被蚊虫叮的发红的小点,几个女同学好奇走过去看她,她就笑着跟她们搭话,这样的笑容是香山镇从未出现过的,我站在那棵桂花树下,远远地望着她。心中第一次有了渴望成为某一种人的想法。
这个年轻的山城师范大学毕业生,只用一节课俘获了三十个学生的心,有沉浸在悲伤中——因为石老师突然走了的女同学,被她叫出去谈过一次话后,坐到座位上后,心儿好像一下就安下来,在二班学生的眼中,她成了神——如果当时我懂得眷恋这个词的话,或许用眷恋更准确。她不打人,不骂人,马儿惊叹:“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不打人不骂人的老师。”
马儿第一次感到自己原来还有自尊。马儿跟人打架,被她喊出去,站在那棵桂花树下,半个小时后,马儿走进教室,眼角有泪痕未消,我不知道她跟马儿说了什么,问马儿,马儿说:“没说啥子。”
很快,我也得到一次单独谈话的机会。
“你叫马春是吧。”
“我看你作文写的不错,为什么上课总是不认真呢?”
我沉默,眼睛去望那桂花树。
“来,你跟我去办公室。”她站起身,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看见马儿把头伸出来望我,脸上是不怀好意还有些羡慕的笑。办公室里有一个老师在办公,她走过去,在那老师旁说了一句什么,那老师就站起身,说:“好,要的要的。”看我一眼,就出去了。
她于是坐到她的办公桌前,又把旁边张芳芳的椅子拉过来,对我招手,说:“过来坐。”
椅子是绿色的,坐垫是很厚的一层棉,我慢慢坐下这张我从未坐过的椅子,软软的,像红薯地里的土一样,把手放在膝盖上,一脸忐忑地望着她。
“我听马小谷说你父母都不在了呀。”
很奇怪,我对她突然说这句话并没有觉得突兀,也未有什么不妥。只是呆呆地点了一下头。她又问:“那你现在是跟到哪个勒。”
“爷爷。”
“看资料是在一个叫平山的地方是吧。”她随手拿过桌上的一叠资料,扫过一眼,就问道。
“是带平山坳。”
她笑了,说:“不好意思哈,有点搞不懂你们这里的喊法。”
我注意到,她有意把身子放低,作抬头看我的样子。
“你和马小谷是一个村的哈。”
“对。”
“你们关系很好吧。”
“嗯。”
“你千万不要学到他去打架哟,你们耍得好可以一起耍,但是别人身上的优点要学,缺点不要学。”
我抿着嘴不讲话,她又说:“你知道马小谷身上有什么优点,什么缺点嘛。”
我心中想,爱打架,不讲卫生,不爱读书,调皮捣蛋——马儿的缺点我能说一大堆,优点只有一个,那就是仗义,仗义也不能算是优点,因为每次总是马儿闯了祸让我去帮他仗义。可马儿是我唯一的朋友,他总会有优点。
“嗯。”
“没事,你说,我们今天就当谈谈心了,就我们两个晓得。”
“嗯,马儿,马小谷优点是爱帮助别个,性格开朗,缺点的话你都晓得。”
她点点头,说:“嗯,说的对。马小谷确实性格比较开朗,大大咧咧的,见人都笑,相对来说你就是属于比较闷的类型了,这点要向马小谷好好学,没事多笑笑。你看陈老师,哪次上课不是笑着帮你们讲课。”
我点点头。
“你上个星期的数学作业为什么没做呢?”
我心中一紧,她总还是要问这件事。
“不想做。”
“不对,你肯定不是故意不做的,给陈老师说实话,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你不跟我说的话,等哈回去张老师要打你板子哟。”
我低头,望向别处,看见桌子上的笔筒里摆着很多笔,红色的,蓝色的,黑色的。她把身子凑近了一点,有桂花的香味。
“啊,给陈老师说说看,是不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我上山砍柴去了,屋头牛跑了,一直在找。”
“那牛找到没得呢?”
“找到了,掉到崖崖下头摔死了。”
她缓缓把她的眼珠移到我的眼睛里,轻轻咬住嘴唇,说:“行,陈老师晓得了,我等哈去给张老师说声,你抽个下课时间把作业补了就行,不过下次如果还有这样的事情,一定要提前给陈老师讲,知道嘛。”
“嗯。”我点头,又去望她桌上的笔筒。她忽的把椅子移到桌前,从笔筒里取出一支蓝色的笔来。
“来,送给你。”
我没敢伸手,仍然呆着。
“喊你拿到就拿到,陈老师的话也不听呀。”
我把笔拿在手里,又望着她,见她又从桌上把一堆作业本拉到身前,找出我的那本。
“你这篇作文写得非常不错,继续加油。”
“不过还有几个错别字和标点符号要注意一下,你看,微风的微少了一横。”
我从那用红笔写的九十五分中窥见一丝关于人世的东西,下课的铃声响了,办公室里的灯光很暖和,不想出去,不想到操场追着马儿到处跑来跑去。很快,有下课的老师推开办公室的门,我看见张芳芳正夹着书走来,椅子又突然硬了。
我后来对陈老师的崇拜,源于她给与我的尊重,还有那若有若无不好表现——却又实实在在从眼中露出的怜悯,她未来之前,我每日只同马儿到各处去玩,沿大河走上一天只为寻觅一个高高的崖从高处跳下,在水中站着泅水走过整条河流,一颗石头扔进水里比谁先找到,划船时怎样划的更快,那家田里黄鳝最多,小溪里的石蛙同螃蟹怎样最好捉,捉来怎样吃,何处长着八月瓜,三月泡,镰刀怎样磨才最快,玉米杆杆是如何比甘蔗还甜,又或牛丢了去找牛,随爷爷上山装蜂桶,插秧,晒谷子,夏天的星星冬天的小雪,这样的日子总比书本有趣得多,可是那天我坐在那绿色的软软的椅子上,从她斜视的目光中体谅到了一些东西,我发现了一些更值得追逐的东西,我想要让她笑着夸奖我。
马儿哼着歌,啃着土豆回家去了,他是那种走夜路从不会害怕的人,我把裤子脱下来,打着手电走到小河边,又把裤子洗了一遍,水很凉,一条蛇从竹林中钻出来,我跑回家,把胸膛捂热,然后睡去,做了一个梦。
第二天,马儿起一大早,拉我上山找野草莓,同行的还有两头黄牛,昨夜打过雷,田埂上的草都是湿的,从一个地里爬到另一个田里,裤子开始滴水。到日头出来,又吃着草莓往山上找牛去,惦记着上周的作业,就朝马儿喊:“要不明天再来找,走了回去做作业了,跑不远,不得上梁子。”
“快过来,快过来,看到了看到了。”
水声很大,抵住他的回音,他在一堆树枝丫中朝我招手,左右看一下,就从灌木丛中往上钻。
“跑带那方家林子去了,你看,是不是你家头牛。”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我家的牛隐在一棵沙树后面,又开始钻林子跑,身后的镰刀叮当响。
“快点,等哈钻带别个地头去吃包谷去了。”
马儿溜的飞快,跳坎,抓藤上坡,衣服挂在刺藤上,抽出镰刀就是一砍。干脆就把镰刀拿在手里,跑在前面开路,瞅见树上有鸟窝,就往那树下当当两刀,作了记号,说等下来掏了,我跟在后面,不急不缓地瞥了一眼树上露出来的鸟头羽毛,蓝色的。心中就是一喜,忙跟上去,先寻了牛再说。
听见两声响雷后,日头便把头一缩,躲在云里不出来。我和马儿一前一后,把两头未吃饱的牛裹在中间,两手空空往家而去。
到家来,爷爷告说明天先跟他到五里外的宋家场去吃酒,马儿已跟我讲过这事,兜里早早便已备上两个口袋,预备大吃一场再打包一点去上学的路上吃,只是不知道那该喊伯伯的主人家会不会让我和马儿多顺两包烟。
到从酒席上下来,从宋家场直接往香山镇走,四月的雨只是没规矩的落,黄泥巴装了满裤裆,爷爷的斗笠大了些,被风一吹,就歪歪要掉,用绳子勒紧,下巴又疼,拖鞋已经把脚滑得不想做工,常常是走两步滑一下,心中却想着书包里用塑料口袋裹着的粉条漏了没有。过老虎岭,并没有看见那姑娘,原下山的路被一堆泥巴敷满,转道过罗家坡,瞅见她在家凭了小矮脚凳子,蹲在街檐上,任雨水把花淋落,呆呆地绣着一双鞋底板,也不看我们一眼。
再次踏进校门,雨水在操场上汇成小溪,升旗仪式自然是免了。第三节课后,宋家豪满教室到处翻找着东西,不一会儿,就急冲冲跑向办公室。
他父亲给他的一百块钱丢了,三个老师跟着来到门口,我被喊了出去,接着是马儿,然后是宋家豪跑来搜马儿身,搜课桌。马儿生气,一拍桌子,张口就骂:“那个狗杂种稀罕你那钱,你妈卖批的。”
“那肯定就是你这个狗杂种塞。”
“你他妈说那个,你再说一句。”
“就说你,啷个的嘛。”
我站在窗外,看着马儿把凳子砸向宋家豪的头,血流一地,马儿被英语老师抱住,作势还要去打,他吼叫着。
“日尼玛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老二,回去拿刀子,老子今天要杀他。”
陈老师一个眼神朝我打来,我只呆呆地站住不动,等一切平息,看着马儿被抱进办公室。
马儿被开除,那一百块钱下落不明。窗外的雨小了,又汇集成雨丝,缠缠绵绵丝丝点点,在这样一个夏天马儿淹死在河里,陈老师的眼眶红了一整天,我把头低下,仿佛读了一首关于人世的诗,在绵绵细雨中把灵魂轻轻抬起,心中依旧天真,想好了向神龙许的第三个愿望,想要让雨不要再落了。
走进姨夫家,他的腰好些了,坐在沙发上看《三国》。我走到他身旁,坐下,轻声地说:“姨伯,可以给我五块钱嘛。”
二零二二年四月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