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盛哲学的源流遐想
程震
前言
逆旅长安,有幸拜读了稻盛和夫先生的封笔之作——《心》。展卷如饴,不觉扉页已尽,思绪如白雨跳珠,心头若死海生澜。我是一个思考力很弱的人,我和知识的关系,就像银幕和放映机,对方呈现什么,我就接收什么。而今天,我想做一回有自己想法的银幕,结合我所涉猎的哲学知识,对稻盛哲学做一次追根溯源的思考,因此,我托大地将本篇题为《稻盛哲学的源流遐想》。这是一个不到而立之年的文弱书生的所思所感,与稻盛先生近一个世纪的智慧不敢同日而语,其中诸多舛误,留待岁月斧正。
正文
中华文化素来讲究内外乾坤。中华文化圈的哲学也都是一体两面的,表一面处世,里一面修身,我们可以从这两个方面,对稻盛哲学加以精炼。
稻盛和夫的处世哲学,凝练到极点就是两个字——利他。利他的核心问题就是:作为人,何为正确?在利他这个总的纲领下,又包含三个具体的行动导向,首先是“善意的动机”,利他也就是对他人有所帮助,而要做到这一点,发心必须是善意的,因此善意的动机是利他的基石。其次是“谦虚”,心怀善意的动机,就会时时事事为他人考量,这样的人一定不会是傲慢的,因为傲慢会伤害到他人。所以心怀善意动机的人一定是谦虚的。第三是感恩,虚怀若谷的人一定会记得别人的种种好,所以谦虚的人一定是感恩的,正如稻盛和夫所言,没有谦卑之心,感恩之情就无法萌生。善意的动机、谦虚、感恩,这三者共同构成了稻盛和夫利他的处世哲学,对于普罗大众而言,只要能够做到这三点,我们就已经是一个利他的人了。
稻盛和夫的修身哲学,凝练到极点也是两个字——修心。他的核心观点是:心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书的前言部分,译者曾向稻盛和夫请教什么是心,稻盛和夫脱口而出:“心是良心。”读到那里,我以为稻盛和夫的“心”就是一种是非观,与王阳明的“知善知恶是良知”同出一辙,但是越往后读,我便越感觉,稻盛和夫所说的心远远不止于此,用书中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包罗万象。私以为这一部分,是稻盛哲学的底层逻辑,也是最精髓、最精彩的部分,同样也是本篇要着力探讨的内容。
一、稻盛哲学与柏拉图
在书中,稻盛和夫不止一次地说过:“人生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由自己内心吸引而来的。内心描绘的景象会在人生中如实再现。”在他看来,现实世界的一切都是内心世界的投影,从这些论述我们可以看出,稻盛哲学中存在着柏拉图“理型论”的基因。
柏拉图认为在现实世界之外,还存在着一个理型的世界,其中包含着存在于自然界的各种现象背后永恒不变的模式,理型世界在现实世界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里面的一切都是完美的,而现实世界只不过是理型世界残缺的投影。以马来举例,即使现实世界所有的马都瘸了,理型世界的马依然是四肢健全的。只可惜大多数人都抱着现实世界的残缺倒影不放,却对理型世界完美无缺的真实视而不见。
稻盛和夫继承并发展了柏拉图的理型论。他认为在现实世界之外,还存在着一个内心的世界,他之所以能够成功,就是因为他首先在内心世界勾勒出成功的完美景象,然后努力地把它们投影到现实中来。即使现实世界山穷水尽,只要内心世界的完美图景还在,就总有一天会投影到现实,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将梦想照进现实。可惜大多数人在面对现实世界一点点困难的时候就畏缩不前了,他们被现实的困难吓倒,对自己内心强大的力量视而不见,最终只能在成功的大门外徒兴哀怨。
稻盛和夫说:自己所拥有的才能和能力,绝非自己的私有物,那不过是被偶然赐予的,即使不被我所有也会被别人所有,即使没有我,我所扮演的角色也会有他人来承担。为什么说才华和能力不仅是个人所有呢?假设拿走一切生物之所以成为生物的属性:肉体、精神、意识、知觉,剩下的只有“只能被称为‘存在’的东西”。以这个“存在”为核心,形成了所有的生命。这个存在之核就是一切生命共有的东西,它有时呈现为花的形态,有时扮演着人的角色。也就是说,存在之核以外的东西,即使我们平日里坚信是属于自己的比如肉体和心灵,思考和感情等一切都是借来之物,是被赐予的附属品。我们认定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过是这一世寄存在我们这里,真正的拥有者,我们根本不得而知。
最初读到这段话的时候,一股高深莫测的气息扑面而来,令我困惑了许久,我努力地把这段话往我熟悉的知识上靠。最开始,我的思考方向偏了,我以为他说的这个“唯一的存在”是指生命诞生之前,从原始海洋中诞生的那个极端巨大且复杂无比的细胞,因为那个细胞可以演化成花,也可以演化成人。但后来我发现我的推断与原文并不契合。假设他说的唯一存在真的是指那个最初的细胞的话,那么肉体、精神、思考等都应该是与生命一同成长出来的,根本不是借来之物和被赐予的附属品。后来,我在柏拉图的理论中找到了答案。柏拉图说,物质会受到时间的侵蚀而消失,但构成物质的形式和模子却是永恒不变的,这种不变的东西,就是理型。比如,人的肉体会腐朽,精神会衰竭,思考会停止,才能也会随着死亡而消失。但是人本身就是理型世界的投影而已,所谓死亡,不过是理型世界把这些属性收回,重新投影到另一个生命身上而已。因此才说,肉体、精神、思考等等都是借来之物,是被赐予的附属品,是这一世寄存在我们这里而已,而真正的拥有者,就是理型。
所以,拿走一切生物之所以成为生物的属性,最终剩下的只有“只能被称为‘存在’的东西”,而这个“唯一真实的存在”,就是理型!
柏拉图说,现实世界是理型世界“残缺的投影”,对此,稻盛和夫也有自己的阐述。他认为,现实是“唯一真实”的投影,但是遭到三毒污染的心灵所投射的现实自然也是污浊的。心不唤物不至。身边出现居心叵测的人,是因为自己也有这样的心灵。这也是我们人生多苦的原因。
在此基础上,稻盛和夫对柏拉图的理型论做了进一步的延伸,他说,达至开悟境界的圣人,可以随心所欲地驱动现实,这是因为他们已经从束缚心灵的所有羁绊中解脱,用真我活在了这个世界上。柏拉图认为人最终的归宿是通过修行自己来回归理型世界,稻盛和夫更进一步,认为应该将完美的理型世界搬到现实中来,修正现实中的不完美。
综上所述,稻盛和夫的心,其实就是理型。他之所以说:“经过一生的历练,灵魂是否比出生时更美好一点,人格有没有略微提升一点,这比世间一切得失都重要。”是因为他一生都在践行用理型修正现实的信条,这种信条外化到行为上就是利他,而灵魂和人格的修炼,是唤醒理型的不二法门。
二、稻盛哲学与康德
稻盛和夫与康德,在许多观点上惊人的相似。
比如利他,作为稻盛哲学的标签,就能够在康德的思想中找到源头。
稻盛和夫说:每参加一项工作,就会思考:这项工作的社会意义是什么?是否出于善意的动机?而康德也认为,你的行为是否合乎道德,取决于你是否出于善意而为之,并不取决于你的行为后果。这就是康德的善意伦理观。
书中有一个被稻盛和夫帮助过的车载对讲机厂长又救助了另一个复印机厂,他说:“我曾是被救助的一方,现在站在了救助别人的位置上,我不禁产生这种感觉,命运是多么不可思议啊!”这种“己所欲施于人”的思想,东西方哲学都有。康德将这种“无条件的,适用于一切情况的,近乎权威的道德法则”称为“无上命令”。他说,当我要做某件事时,我必须确定自己希望其他人在同样的情况下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才能依据内心的道德法则来行事。康德指出,“无上命令”的意义,乃是尊重每一个个体本身,而不把他们当成实现某种外在目标的手段。换言之也就是不做损人利己的事,这种观点同样体现了利他。
稻盛和夫认为,人类整体和个体作为宇宙的产物,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只有否符合宇宙的利他意志,顺应宇宙推动一切向更好方向发展的潮流,才能够实现个人的幸福美好,组织的基业长青,人类的繁荣昌盛。这一观点与康德的“自由意志”概念不谋而合。康德说,只有我们自己明确知道我们纯粹是为了遵守道德法则而行动时,我们才是自由的。如果我们只想做自己的事,就不能算独立和自由。我们可能会成为各种事物的奴隶,甚至我们利己思想的奴隶。独立和自由正是我们超脱自己欲望的方法。当我们选择要对别人好——即使这样会违反我们的利益,我们就是在从事自由的行为。所以,利他等于自由。
书中有说:人作为宇宙的产物,内心深处有和宇宙本质一样的存在,即真我。真我这种存在,和使万物之所以成为万物的那个唯一存在完全一致,是同一种存在。稻盛和夫这一听起来玄之又玄的思想,同样能在康德的思想中找寻到极为相似的表述:有两件事物,我越是思考越觉神奇,心中也越充满敬畏,那就是我头顶的星空与我内心的道德准则。它们向我印证:上帝在我头顶,亦在我心中。这是康德的墓志铭。
从这些极为相似的表述中,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稻盛和夫的利他哲学,是以康德的思想为蓝本的。康德的善意伦理观、无上命令、自由意志,以及关于心和上帝(宇宙规律和内心道德)的辩证关系,共同构成了稻盛和夫的利他哲学。
三、稻盛哲学与弗洛伊德
稻盛和夫认为,心从里到外分为真我、灵魂、本能、感性、理性,核心是真我。真我就是真善美,或者做一个引申,是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
我们平常表现在外人面前的,那副知书达理克制欲望的样子就是理性。理性是最外的一层,它的下面压制着感性,但理性的防线并非无懈可击,当情绪激动的时候,就是感性突破了理性的防线,在主导我们的身体。感性和理性都是肉体层面的,是直接作用于我们的身体的,而比它们更深一层的本能,则代表着动物一般的原始欲望。
人类是万物的灵长,但不可否认我们仍然没有脱离动物的属性,这种属性是发自灵魂的。人性的光辉是从兽性的藩篱中升腾而起的,不管人类缔造出多么高阶的文明,在人类内心深处,始终存留着兽性的基因,这种固有的兽性基因就是本能,也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本我”。弗洛伊德认为,人在婴儿时期,会以直接的、不知羞耻的方式满足自己的身心需求,这种只知道追求满足感的状态就是本我。而稻盛和夫在描述“本能”时同样用了婴儿的例子,可见二者在这一层面是相通的。
随着年龄增长,人会逐渐懂得适应环境,懂得克制自己的欲望,迎合环境的需求,也就是遵守公序良俗和道德法则,就像电影《狗13》里女主角的蜕变一样,这种蜕变叫做成长。而因此成长起来的克制和迎合的常态,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自我”。而在稻盛和夫看来,自我是理性和感性共同作用的一种动态的守恒,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经过漫长的时间洗礼,有一部分道德法则就会内化到我们的潜意识中,成为纯粹的、美好的道德化身——超我。绝大多数人是察觉不到超我的存在的,而它却时刻在潜意识中影响着我们的每一次选择,约束我们遵守道德法则,这种约束,本质上会无形中推动我们朝更好的方向发展。稻盛和夫认为,宇宙中存在着推动事物向更好方向发展的宇宙意志,而宇宙意志和真我是相通的,因此真我也会推动我们朝更好的方向发展,这种推动外化出来,其实就是利他,而利他本质上就是一种道德法则的约束。所以,稻盛和夫的真我,就是弗洛伊德的超我。
在书中,稻盛和夫是怎样描述真我的呢?他说:“在禅修时,随着修行层次不断深入,修行者会进入无法言说的精妙的意识状态,那是一种纯净的至福,充满纯净的喜悦,那就是真我。”而在弗洛伊德的研究中同样有相关的论断:有些修行者可以借助某种媒介,也就是所谓的灵媒来进入一种通灵的状态,他们宣称那种状态无限美好,但其实,他们通的不过是自己的潜意识罢了。弗洛伊德把这种现象称为“自我灵媒”。这两个案例近乎直白地证明了稻盛和夫的真我,就是弗洛伊德的超我,它来自潜意识。
稻盛和夫说:“我们往往认为孩子是善良的,但有时候,孩子的残暴超乎我们想象。”孩子的残暴来源于未被有效压制的本我,因为他们的自我还没有成长到足够强大的地步,而超我更是孱弱不堪。目睹了孩子残暴的稻盛和夫生发出“一定要在后天磨炼心灵”的感慨。那么当我们的自我足够强大,超我也足以约束我们行为的时候,我们的本我又去了哪里呢?弗洛伊德说,本我在潜意识里。道德法则对本我的压制,不仅能在潜意识里沉淀出道德的化身——超我,同样也能让失去阵地的本我转进到茫然不可知的潜意识中。这个时候的本我,会在伪装和升华之后,在我们毫无察觉之时,影响我们的行为。而且,一旦给它一个极端的环境,那么兽性的本我就会再一次破笼而出。
近乎神性的超我和近乎兽性的本我,都藏在潜意识中,我们对大善和大恶的认知和体悟都来源于自己,我们本身的善恶超乎我们想象。也许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稻盛和夫才在书中用了大量的笔墨来劝导我们“克制本我,唤醒超我”。这更加印证了弗洛伊德思想是稻盛哲学的源流之一。
四、稻盛哲学与萨特
稻盛和夫说:“不论是谁,只要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就拥有实现幸福的权力。不仅如此,我甚至认为,实现幸福是我们每个人活在世上应尽的义务。”稻盛和夫这一观点来源于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萨特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他认为人生是没有意义的,人生唯一的意义就是为人生创造意义。在书中,稻盛和夫列举了人类一系列的发明创造,来论证“把心中描绘的愿景作为原动力,我们的文明就取得了长足进步”。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同样也证明了,迄今为止所有的文明,都是人类为自身族群的存在创造的意义。
萨特说,存在先于本质。所谓本质,就是指组成某些事物的东西,也可以说是本性。而人并没有天生的本性,所以我们必须给自己创造本性。生命是没有意义的,人注定要自己创造意义。萨特用了一个精妙的比喻:我们就像还没背好台词就被拉上舞台的演员,没有剧本,也没有提词器,我们必须自己决定该怎么活。
萨特的这一观点对稻盛哲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稻盛哲学中,无论是“付出不亚于任何人的努力”、“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投入每天的工作”、“燃烧的斗魂”还是其他任何脍炙人口的文字,都洋溢着对成功的热切渴望和不懈追求,这是因为,所有为成功而付出的努力,都有一个无上崇高的目标——为人生创造意义!
而萨特的另一观点,对稻盛哲学的影响更加入木三分。萨特说,人是注定要受自由之苦的。因为他并没有创造自己,但却是自由的。因此一旦被扔到这个世界里来,他就必须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负责。
我们是自由的个体,这种自由迫使我们一生之中要不断地做选择,而又因为世上并没有值得我们永远遵守的永恒的价值规范,所以就有许多人在不断的选择中迷失了自我,人生苦难和社会问题都是由此而起。
最终,这一观点催生了稻盛哲学的灵魂问题:作为人,何为正确?
结语:
经过以上思考,稻盛哲学的源流脉络在我眼前逐渐清晰。
稻盛和夫的处世哲学,即利他,一方面来源于康德的思想,包括:善意伦理观、无上命令、自由意志、宇宙规律和道德准则的辩证关系;另一方面,来源于萨特的存在主义。康德为主,萨特为辅,就构成了稻盛和夫的处世哲学。
稻盛和夫的修身哲学,即修心,一方面来源于柏拉图的理型论,另一方面来源于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柏拉图为主,弗洛伊德为辅,就构成了稻盛和夫的修身哲学。
尽管稻盛哲学中还有一些其他的元素,比如我就从中看到了佛学、阳明心学,甚至还看到了渡边淳一钝感力的影子,但是这四位哲学家的思想,就像四根梁柱,不可置疑地撑起了稻盛哲学这座大厦。
因此:稻盛哲学≈柏拉图+弗洛伊德+康德+萨特。
附:关于“稻盛和夫为什么会在晚年遁入空门”的思考
接下来探讨另一个问题:稻盛和夫为什么会在晚年遁入空门?
像这种科学家、思想家晚年皈依宗教的案例,东西方其实都有。物理学泰斗牛顿,在晚年就非常诡异地痴迷于基督教神学,还提出了所谓的“上帝是第一推动力”。这让无数人瞠目结舌,这个匍匐在上帝脚边的老人,真的是那个曾经勇于探索真理的牛顿吗?许多人以为,这是牛顿一生的污点,曾经的我也是这样想的,直到我接触到了丹麦哲学家祁克果的思想。
祁克果认为,人的生命有三种不同的形式,从低到高分别为:美感阶段、道德阶段和宗教阶段。
活在美感阶段的人只为现在而活,因此他们会抓住每个享乐的机会,完全活在自己的感官世界中,认为只要是令人愉快的,就是好的,凡是令人厌烦的,就是不好的。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活在美感阶段的人很容易产生焦虑、恐惧、空虚的感受,祁克果认为,如果产生了这种情绪,那个人就有救了,因为那表示他可以跃升到更高的阶段。
道德阶段的人,对生命抱有认真的态度,并且一贯地做一些符合道德的抉择,努力地遵循着道德法则而生活。祁克果认为,这一阶段最重要的特点不在于你认为何者是、何者非,而是你开始更加关注事情的是非对错了。比起美感阶段的人首先关注一件事情是否有趣,这已经是天大的进步了。我想稻盛和夫的利他哲学,就是这一阶段的产物。
如果一直过着同一种生活,谁都会厌倦的。所以很多人在年长之后就会厌倦道德阶段的感受。有些人就因此重新退回到美感阶段的生活方式,但也有一些人,可以进一步跃迁到宗教阶段,他们选择信仰,而不选择美感的愉悦和道德的责任。祁克果说,虽然纵身跃入信仰的怀抱也许是一件令人害怕的事,但这却是唯一能得到救赎的途径。
但是,祁克果的思想并不能从根本上解释稻盛和夫遁入空门的原因,而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信仰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存在?为什么如此独立,如此智慧的人类,要向一个雕像卑躬屈膝?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这样一个案例:
一个现代人来到一座孤岛上,他发现岛上的火山即将爆发,而生活在这里的土著居民对此毫无察觉,他决定去救这些土著居民。他告诉他们,火山即将喷发,但是土著居民固执地认为他们有神灵保佑,不会有事的,现代人对他们的冥顽嗤之以鼻,他为他们科普了现代知识,希望能让他们走出愚昧。土著居民丝毫不为所动,反而认为现代人是在亵渎神灵,要把他绑起来烧死。这时候,火山喷发在即,现代人急中生智,说自己是土著居民的神明派来拯救他们使者,刚才那些不过是在考验他们。土著居民信以为真,火速按照现代人的指示逃出了孤岛,就在他们逃出生天之后不久,火山喷发了。但是土著居民走得太急,把现代人遗忘在了孤岛上,现代人九死一生地躲过了岩浆,在火山爆发之后得以幸存,在这座只有他一个人的孤岛上开始了荒野求生之旅,此时的他已经和野人无异。无数次挣扎在生死边缘之后,这个对信仰不屑一顾的现代人,发出了这样虔诚的感慨:神啊,保佑我吧!
人为什么需要信仰?从上述案例中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因为意志消沉时,信仰可以赋予人意志。信仰是绝望之下唤醒意志的钥匙,它的前身是崇拜。正如弗洛伊德潜意识理论所说,潜意识就是深藏在意识最底部的内容,是我们终其一生可能都无法察觉到的。一个中年妇女突然会说希伯来语,便以为自己觉醒了前世记忆,而真相是,在她在婴儿时期有一个犹太奶娘。奶娘的希伯来语对婴儿时期的她耳濡目染,后来有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沉入意识底部,在四十多年后被偶然唤醒而已。而在人类的婴儿时期,史前的原始时代,弱小的人类对于自然的想象和敬畏就像那个犹太奶娘的希伯来语一样,是刻在所有人类的潜意识深处的,这种潜意识在人类重新面临当初的情景(比如绝望、渺小)之时便会被重新唤醒。这就是信仰的来源,也就是“意志的尽头是信仰”。
遍观所有的宗教信仰,道家、佛家、基督教等等,人们信仰这些宗教,并不是在信仰太上老君、如来佛祖、耶稣基督,而是在信仰这种宗教背后的世界观,也就是这种宗教背后的宇宙规律。举一个更加明显的例子,马克思主义,我们信仰马克思主义,并非出于对马克思个人的崇拜,而是信奉他的学说所阐发的宇宙规律。当然还有另外一种情况,比如全国各地都有关帝庙、岳王庙,人们信仰关羽和岳飞,表面上看是对他们的个人崇拜,实际上真正让人们信仰的,是他们所代表的那种崇高的道德。
所以,在五花八门的信仰背后,真正的神其实只有两位:一位是人类内心最朴素的道德,另一位就是宇宙之中最朴素的规律。
稻盛和夫说,宇宙中存在着推动一切事物向好的方向发展的宇宙意志,人作为宇宙的产物,内心深处有和宇宙本质一样的存在,即真我。真我这种存在,和使万物之所以成为万物的那个“唯一存在”完全一致,是同一种存在。
宇宙爆炸产生了现世的一切事物,包括人类,所以人类的道德自诞生之日起,就天然地是宇宙规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世界上所有信仰背后,真神其实只有一个,就是最朴素的宇宙规律。
宇宙规律,是最唯物的存在,神灵,是最唯心的存在,但是这两者居然是同一种存在!所以唯物和唯心在最根本的层次上是同一的。唯心到极致就是唯物:越靠近神,就越能够体会到神灵背后真正令人敬畏的,是包罗万象的宇宙规律;唯物到极致就是唯心:越研究物质的规律,越能够体会到,宇宙规律多么像一位至高无上的神灵!
济癫、一休这样的大德高僧放浪形骸,不守清规戒律;牛顿、稻盛和夫这样的科学家、思想家晚年皈依信仰,都是因为他们看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