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之所起——每天都是不令人感到舒心的清晨。
黑色的煤渣覆盖在了叶面上,清晨的露珠上尽是煤屑,有的人仿佛是中世纪的乌鸦医生一样,戴着奇葩的面罩,好像万圣节才有的奇观,发生在了昂扬的春天。万物复苏的时节却充满了死寂,如此一来,也便没有了太多的欢心。天气十足代表了我一整天的抑郁。
前些天下过雨,但是紧接着又干燥了起来,未能预期到来的湿润的空气,人们为此毫不关心。邻居家的老狗死掉了,那位常常为公寓区送奶的小哥,还有三个梦想成为足球健将的小孩子,今天也没有了踪迹,好像自三周前,花园的菖蒲丛也没人关照了,败落了一地,一只鸟巢孤零零的掉在杉树下,鸟儿不见了踪影,里面是否有鸟蛋也无法得知。
我抱着廉价的小提琴,前往了音乐教师海拉所开的教室。自做完礼拜后的三周里,海拉生了一场大病,期间我去探望过他,那是快初愈的时候的事,遇见那苍白的脸,他剥着金黄的桔子,一份构图在我脑海里形成,我告诉海拉我会画出一副顶好看的画来。
但我并未兑现这个诺言。
教室很小,墙上挂着许多我不曾接触过的乐器,地面上是一张棕白相间的毛毯,毛毯上是一架黑漆的钢琴,海拉禁止动物入内,但今天钢琴上却盘着一只黑猫。教室小而温暖,但据说习音乐者更喜欢开阔的房间,回声什么的音调什么的都是尽情自由的,小的房间则里全是缩在一起的,牢笼锁住了音符的翅膀,如追逐浩瀚星辰之人,锁在了无尽的白昼中。
海拉似乎并不介意,他很享受,包括那只猫。我拉起了小提琴,声音干燥尖锐,毫无生命的波澜,而海拉弹着钢琴,就像风吹着海浪。我为这枯燥乏味的一天献上了一曲,同时致敬了我这毫无生机的生命。或者说,今天可真是奇怪,我也被影响到了,导致我无法达到理解层面,唯有心中无处呐喊的彷徨。
“未来,还有几年。”我口吐呓语。
“几年,每一年,单单是新的一天便是崭新的一年。”海拉毫不在乎他人可否理解这些话,而话语很直白,正应该当做每一年来看待,才会有人感到度日如年,有人感到稍纵即逝。
“我竟然这么简简单单的察觉到了度日如年的感觉。我究竟做了什么,能忘乎所以的令自己感受到不自在。”
海拉弹奏完毕,收尾时表现的很缓,那时刻窗外白茫茫的白光映照进来,打在了钢琴谱上。看向外面,煤渣满天,人们受尽了肮脏的折磨,一把灰抹在了人的脸上,呼吸不畅,到底是被什么所压制住,环境无法给予我们畅快淋漓的感觉,人活着终于只能自我营造啊。
我看向海拉,他那波浪的棕色发卷遮住了他的眼,蔚蓝的眼睛被苍白衬托着,几根明晰的发丝从发卷里挑了出来,微小的没人会觉得他邋遢,但是紧皱的衣着,西装上很明显有灰尘,我想到了那位犹太人钢琴家席皮尔曼,海拉十足欣赏他的故事,对于海拉来说,包括肖邦,属于他人生中留下音乐痕迹的,哪怕是一个会发声的海螺——这都铸就了海拉心向大海的音色。
“这位是今天的观众。”海拉指向那只黑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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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卢瓦尔河谷,沿途还有波尔多,许多的风车杵在那,很多人误以为到了荷兰,事实上那依然是法国,我出生于利摩日的一个贵族家庭,人们称我们是叫做蒙托斯巴家族,然而我跟从父亲,包括我的两位哥哥均姓莫利马。贵族这一身份令我腰杆挺得很直,而跟随在两位优秀的哥哥身后,我被推到了贝托湖畔的一场约会上,父亲自豪的称我们是莫利马音乐世家诞下的钻石,依偎这个身份,我得以出席各大贵族所举办的音乐会。
这些均归类在我的前半生,连同我的童年,联系在一起的便是音乐世家的身份,然而在我的前半生除了音乐便是阴雨,莫利马家崩裂后,我随我的两位哥哥,当时还在奥地利的音乐学院学习,学习生活充斥着威严的教诲,自上而下的教廷风格差点令我喘不过气。当我得知无家可归,大哥决定留在了奥地利,我便跟随二哥离开了奥地利前往英国,在离开后的第二年奥地利沦陷,第三年祖国法国沦陷。
伦敦的空气一直不好,我被二哥告诫带好防尘布,但索性大雨不断,尘埃并不会太多,偶尔的在清新下漫步,并未令我感到多少不适。此类为我的前半生,阴雨即我在伦敦的四年时间里。
我自离开奥地利后,终究没有再完成我的音乐事业,直到遇到了海拉。那是我离开英国去到挪威的时候,也是我最终选择定居的国家,在一座还算还算清凉的广阔的小岛上,此及我人生的中叶的开始,但会不会囊括我的后半生还需要时间来鉴别。另外不得不说挪威的繁星,胜似海拉的钢琴。
当时还是盛夏,我及公寓区的很多人被邀请去往了在海岸附近的一座城堡中参加晚会,在挪威兴许是没有炎热这一说,大家都是很享受的样子,而那时我的邻居维克,也就是那只老狗的主人,当然当时还是小狗,他向我介绍这个公寓区的传统,即库鲁多音乐节,为纪念最早来到这座岛上的建立公寓区的那位船长而举办。一位水手似的中年男人站起来高呼,跟在后面的一位小眼睛的女生弹起了风琴。紧接着的便海拉,那时他有个外号叫做鲱鱼钢琴手,据说是因为他喜欢吃大量炸过的鲱鱼来提神。
又有几位水手带来了管弦乐器,银色的,金色的,还算琳琅满目。维克的乐器是个中提琴,他告知我很少有人会去在意这种乐器,但他仍然认为中提琴的声色为乐器中最厚实,最丰盈且深沉,海拉也是如此,他称中提琴本身便是纠缠着复杂情感的精灵。
协奏开始时,维克拉着中提琴,小狗盘在他的身边,外面临近黄昏,不知谁吹起了长号,悠长的声音带着宽宏的中提琴的声音,延伸向黄昏那。紧接着依然是那位小眼睛女孩的风琴,还有双簧管的独奏。
直到傍晚,大家伙依然不断的狂欢着,最终由海拉的钢琴独奏结尾。水手和弹奏风琴的女生站了起来,水手豁达的为本次宴会说一段谢幕词,随后各自握手互相道别。维克把我拉到海拉那儿,那时海拉的头发梳的十分整齐,显得有十足的光泽,白皙的皮肤并不苍白的那种白,据说他生来这副清秀的脸面,曾被许多女人看中过,最后为了躲避她们决定隐遁于此。
我跟海拉交谈着繁星与海浪,在夜幕下,我们走在海边,犹记得他称这是上帝赐予我们的最广袤无垠的画卷。他还是一位天主教教徒,他习惯恪守成规,他认为上帝把他扔到了海边,让他找到了真正的音色。他也十分为我着想,得知我曾系统的学过音乐,当然我仅仅记得拉小提琴的姿势罢了,海拉显得很惊喜,宣布邀请我去他的教室做客,此后在这座岛的几年里,便是我人生的中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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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尝试的心态买了一把廉价的小提琴,为它取名为“Maintenant”(现在)。好像一切将会步入罗曼蒂克的境地,可惜人生的中叶就像是一大堆荒唐事倾巢而出。二哥告诉我大哥的踪迹已经找到,让我回了一趟奥地利。
另一件事就是贵族的身份,海拉为此感到十分的不可思议,连同小岛上的许多的人都为此感到惊奇,但我却是十足的感到呕气。除此之外二哥为我介绍了一位名叫薇妮尔拉的大小姐,她是二哥老板的女儿,初次见面便被她身上浓重的香水气所呛,衣着十分的华丽,头顶红色带有羽毛的贝雷帽。一副格差社会的模样,我深知我是搞不定她的。
与薇妮尔拉分手后又过了一年,小岛以我的爱情故事组织了一场话剧,话剧演出的十分成功,但却令我感到无法从容。
依旧是海拉,诚然他真正的摆脱了任何低级趣味,他没有接纳去和他人体验作弄人的感受,但我在他身边也无法感受到基本的快乐。
那一天,一位小提琴手来到了小岛上演出。在星空之下,缓慢悠扬,或许正是由于我也是作为一名小提琴手,为一切都感到期望,跨入了一份田地就要努力耕耘——这种事,竟然让我渴望起来了。
冬日,二哥再度邀请我回英国参加宴会,而举办地点正是二哥工作的地方,我深知这是试图让我与薇妮尔拉重修于好。
练小提琴的时间越来越少,我时常感到不够用,可分明是空闲的时间,我却无法把握住,我一会恼于我的精力不足,一会恼于我对时间的把握过于粗糙,可这些都是不需要技艺的。又是某一天,我在红彤彤的海边,可能是火红火红的夕阳,带上那残存的红云,似乎是狰狞出来的骨骸。
海拉告诉我——我不该买廉价的小提琴,不该被激才能感到渴望,不该依偎着音乐找寻什么,这样真的一无所获。如此一来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我甚至可以说是在践踏,荒唐的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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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丝狄医生给我指了指窗外的白桦树林,告诉我那是海拉早年演出过的地方。
露丝狄医生年近七十岁了,但显得并不苍老,他并没有太多皱纹,虽然头发花白。据他所说海拉当年总会和其他几个伙伴叛逆的进行深夜篝火晚会,由于临近医院,露丝狄医生时常可以窥到他们,病房的几个病人有时也会观看,作为令海拉他们毫不知情的观众,海拉的青春便挥洒在了这片白桦树林。
“有个因纽特人之前在冬天来的,做了一个冰屋留给了海拉他们,”露丝狄医生跟我说,他始终盯着那片白桦树林,就好像那有什么使他望尘莫及的事物一样。“虽然现在已经倒了,似乎也是从那会儿开始,海拉他们就不在这里了。”
“白桦树林的音乐家。”这是维克跟我说的,他并不知道那是海拉一行人,毕竟根据维克的记忆,海拉早年的音色更激烈些,像是在征服什么一样,而且据露丝狄医生所言那时候海拉是敲锣打鼓的,如今却拉着小提琴,弹着钢琴。他会的乐器很多,但是我并未亲眼见过他敲锣打鼓,因此这段故事我并未深信。
当然海拉也很讨厌谈论过去,我曾拜访他的音乐教室的时候,看见墙上挂着一个羊的头骨,不知是巫师还是天主教徒的信物,但很像猎人的胜利品。我便借题发挥向海拉询问起他的过去,但他并不是那么轻易的人,所以有关他的过去我只好放弃。
小岛上有两条河流,一条以库鲁多命名,小岛传说库鲁多船长就是葬于此,一条则以肖邦命名。海拉告诉我,库鲁多不能肆意捕鱼,肖邦不能弹唱难听的歌曲。两条河的差别很大,库鲁多宽阔,水面发黑,而肖邦比库鲁多窄一些,水面清澈,河底也很浅,常见很多小孩挽着裤腿下河摸鱼。我和海拉等人合奏的第一个演出地便是在肖邦河的河岸。当时也是冬天,鉴于海风肆虐,而海拉对这首曲子的演出由衷的倾向于在海边,具体为何不去更宽阔的库鲁多河是因为那时候水手他们怕我们的演出惊扰了鱼的休息。海拉对此表示“替先人感到惋惜”。
事实上在肖邦河的那次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当然仅限是在这座小岛上。有关肖邦河的由来,大概就是因为小岛上的居民都钟爱音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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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天是完全相同的两天,我和海拉乘着船去海钓。关于海钓的事我是从水手那得知的,往年的收成可以看出这时最好钓,我想那应该能钓到好吃的鲱鱼才是,可惜并没有。
海钓最终变成了观赏落日,海拉告诉我以前海岸的崖上有个灯塔,那时候和伙计们就去那野炊,到了晚上开篝火晚会,他还告诉我当时有个叫布洛卡的男生,他和他的女朋友佩妮最后成为了著名的歌手组合,在世界各地巡演,有一次特意回到了这座岛。那也是海拉最后一次与他相间。
“有的人一离开,就是真的离开了,无期的等待着,就像每天看着夕阳。”海拉在船上对我说。
“你怀念过去?”
“怀念过去狂欢的生活,以及篝火的滋味。”
海浪的声音此起彼伏,整天其实都是阴郁的。我想这种天气海拉也是弹不出什么好的音色了吧。但是就好像是被捉弄,我把人看贬了一样,就好像可爱的海豹宝宝被我当成了鬣狗,我说过两天是相同的,但是第三天才是不一样的精彩。
海拉带来他的竖笛在茫茫大海上,天气是晴朗的,竖笛的音色悠长绵延到了我所目所能及的每个海岸,我感到海浪越来越缓,天空之下,海平面之上,仿佛只有我们两个和这艘船。
“你看,夕阳在笑。”海拉指了指天的远方。
一瞬间,清晨露珠上的煤屑,中世纪的乌鸦医生,还有代表不幸的黑猫,种种端倪似乎都被囊括在了热气球里,升上天去。“是啊总有一天要开心起来,像自己画中的世界,要美好,要充满生机。”我看着夕阳触景生情的说道。像俯瞰在高楼之上,融入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