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强的祖父母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举国欢庆,校园里更是气氛热烈,人人脸上洋溢着骄傲神色。当年小哥我还很年轻!嘴里唱着爱祖国爱人民,事实上真不知道怎么爱,之所以特别记得一九九七年,是因为那年我的家乡因为台风海水倒灌,半夜随着急促的脸盆敲击声和村民们冒雨离家避灾。爷爷奶奶怎么劝都不逃,说老了,不逃了,然后弟弟朱建建和二伯陪着爷爷奶奶留在村里,我背着妹妹和父母顶着风雨把洞头山绕了一圈,最后在山南面路口的小庙里躲了一夜,接下来好几天吃住在大伯家,大妈妈把家里的猪肉笋干全搬出来款待我们,大水虽带来一场虚惊,却让亲人们的感情更加紧密了…

        台风过后,一大早离家去苏州学手艺,还没出村,远远看见爷爷在村口站着,过于宽大的中山装好似挂在身上,显得特别高瘦,看我走上前,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塞给我说:出远门了,带着路上用、用心学手艺,遇事别和人争执。往岳井方向走了好远了,爷爷还站在村口张望着,前几天发大水逃命时没流的泪水全洒在去岳井的路上了…

        对我来说这不仅仅是一张五十块钱,是爷爷对我的不舍和期望,也是那几年我面对困难时的力量,它跟随我到苏州、到东莞…

        我是带着弟弟去的东莞,弟弟忠厚老实,爷爷奶奶最挂念他,那时在东莞很辛苦,一边要学技术,一边还要照顾弟弟,教弟弟,经常加班到半夜凌晨。有一天早上五点多,急促的电话铃声把老板给叫醒了,没说几句就叫我下去听电话,我睡眼惺忪,极不情愿的提起电话,电话里传来的却是爷爷沙哑的声音和隐隐约约奶奶的抽泣,他们不担心我,问得更多的是弟弟,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照顾好自己的手足,谆谆教诲至今难忘…

        听父亲说他年轻时参加征兵,体检合格要去参军,奶奶硬是跑去征兵办给哭回来的,他们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也看到过当年国民党抓壮丁的情形,对他们来说参军就意味着参与战争,就可能会流血牺牲,他们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去面临这种风险。在东莞期间有一年,我也因征兵回家体检,体检之前他们对我也是各种灌输,还说他们老了,我要是去参军几年间,他们走了都见不到我。后来体检由于脚拇指甲沟炎未痊愈没能参军,总算让他们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说来也奇怪,父亲兄弟五个没有一个参军的,爷爷膝下孙子九个,最小的孙子眼睛近视,如果他也参不了军,我们这一代也不会有军人了…

        在父亲的眼里爷爷奶奶是典型的严父慈母,父亲年少时因为摘了一根青冬瓜让奶奶给烧了,爷爷回家把父亲狠狠的训斥一顿,还罚不许吃饭,奶奶则会留一份偷偷给父亲吃。父亲说爷爷定的规则是,要等到藤枯了冬瓜掉毛起白霜才可以采摘,茄子也要长得足够老才可以摘。小时父亲和我说起这些事,很难理解,我当时的价值观是菜要在最好吃的时候采摘,而爷爷当年的使命是要养活一家人。爷爷奶奶对儿孙表达爱的方式也是不同的,爷爷对儿孙的爱凝结在浸湿衣物的汗水中、手心的老茧上和疲惫枯瘦的背影里。而奶奶对我们的爱,体现在看我们的眼神、那张慈祥的脸庞和对我们孙辈的称呼,我都二十五六岁时奶奶还是称呼我宝贝、称呼我宝贝肉的。我小时候的直观感觉奶奶的爱是放学后就能吃到的煨在灶膛里的年糕和奶奶从坛子里捞出来的糖果,这种家庭氛围,是会代代相传的,现如今我的父母对待他们的孙子亦是如此…

        爷爷兄弟两个,两人性格截然不同,爷爷忠厚懦弱,小爷爷则性格张扬霸气外露,俩人年轻时极为不和,兄弟百年,他们俩就斗了八十多年…然而,奶奶去世前住院期间,小爷爷如此骄傲的一个人却能在老嫂子病床前为自己年轻时的言语行为致歉,奶奶和小爷爷说的大致意思是:都是同胞手足,自己人,我们要团结,我们的子孙更要团结…

        至此,百年恩怨终被血浓于水的亲情化解…,兄弟俩年轻时是村里的笑柄,而后却能成为美谈,两个八九十岁的老人不管去看戏、去买菜还是去教堂都能手牵手互相搀扶…

        爷爷是忠实的基督徒、而奶奶年轻时则是信佛的;一个要去教堂上天堂、一个要去普陀拜观音;奶奶在家里会念经供奉灶神爷、爷爷则经常坐在桌前带着老花眼镜读他的圣经;奶奶会把他拜佛带回来的糖果给我吃、爷爷则会把我带去教堂做礼拜。在我们老家这两个教派是极为不和的,但这两个人却能在一起生活六七十年、生儿育女、磕磕碰碰一起走了一辈子,后来奶奶还是随爷爷信了耶稣教。千百年来,其实我们中国人并没有直接把宗教当作自己的信仰,然,我们又不缺信仰,不管有没有文化,我们的信仰一直藏在对美好事物和未来的寄托中,藏在爷爷奶奶给我们讲起的故事里,藏在文人诗词里,也藏在老百姓的日常行为礼仪中…

        祖父母一生清苦,由于子女众多,必须勤俭生活,所以爷爷对农作物的采摘时机有自己的另类标准,奶奶则会把各种吃不完的食物腌制起来,奶奶最后腌制的一坛腌冬瓜,在奶奶去世后爷爷还吃了好几年,边吃边哭的场景令人动容。奶奶八十多岁走的时候,虽有病痛,但她走的是幸福的,走得并不孤独。奶奶走后,爷爷整个人都暗淡下来了,好像天黑了,灯灭了。爷爷的一生是和土地打交道的,是个生活上不能自理的人,却又是个倔强坚强的人,奶奶走后他还是坚持自己一个人住,自己做饭、自己洗衣,屋前屋后还种了各种蔬菜,把房间收拾的干干净净。不管刮风下雨,总会穿一身笔挺的中山装、胸前挂块怀表、口袋叠着手帕,头上戴着宽檐礼帽,架上墨镜、拄着拐杖雷打不动的每星期去教堂和耶稣沟通一次,坚强的有腔调的活到了九十五岁!于二零一三年大年夜悄悄地离开了我们…

        祖父母没有给我们留下太多的物质财富,给予我们更多的是精神力量,教会我们严于律己宽以待人,鞭策我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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