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这三重境界,起意讲的是作词的高下之分,有人认为,也兼合了人生追求的几重阶段:从第一重的前路迷茫,到第二重找到方向后的艰难前行,最后达到第三重——尽人事之后,不期然间的获得和圆满。
关于讲故事这件事,我也有一些类似三重境界一样的一家之言,虽不能像王国维一样著书立说,倒不妨从故事读者的体会角度,与各位读友聊聊体会。
讲故事是一门学问。但凡对此有疑问的人,只需想想,为什么说书、相声、小说、电影能成为从古至今让人欲罢不能的文娱形式,并让精于此道的人成名成家,就不得不承认,会讲故事,的确是一门并非人人都有的手艺。
那么,讲好故事的核心是什么?情节刺激?语言优美?人物高大?
——借用罗伯特·麦基在《故事》这本为全世界编剧写的教科书里的观点:故事的核心是冲突,是追寻欲望而未得。故事中的人的核心,是选择,人物面对冲突时如何在两难中做出抉择,才是人物的根本定义,我选故我在。
面对成吉思汗的指婚,如果郭靖之母没有自杀明志,我们看不出这个朴实敦厚的农妇身上坚贞和忠义的本性,也会对郭靖后来的殉国之举缺少前因后果的理解。而杨过呢,知道小龙女失贞且对他十六年避而不见,还有众多优秀女配对他痴心明许的情况下,仍然深情不改心如磐石,才凸显他在感情上的桀骜和执拗。
对故事核心的把握能力和展现水平,即决定了讲故事的境界高下。
讲故事的第一重境界,是完全把握不了故事的核心,无法营造真正的冲突和选择。
这重境界里的故事,读者和观众已经吐槽了太多。
玛丽苏网文里,霸道总裁没有经过任何艰难的抉择,就毫无道理的爱上了邻家五分女,两人经历了总裁父母不痛不痒的反对和阻挠,没有任何真正伤筋动骨的生活困境,就情比金坚的永远在一起了。
(假)商战大戏里,主角挥斥方遒,分分钟在股市搅动起腥风血雨,让反派一败涂地。可是,面对分量这么重、足以一决生死的金钱,主角在做决定时,又像在说买菜钱一样,毫无艰难和纠结,李嘉诚都不如ta云淡风轻。让人不由得怀疑ta面对的到底是杀人不见血的华尔街之狼还是只是骂骂咧咧的菜市场小贩。
这样的故事就像摆拍,不管是讲故事的人,还是故事中的人,都知道自己和对方手里握的是银样镴枪头,导演在旁边备好了红色颜料作血浆。他们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可失去,也就没有什么真的需要紧张。可以说,其实这样的故事不是真正的故事。
看故事的人更难受——成年人看孩戏,轻者啼笑皆非,重者顿生智商受辱的恼羞成怒。还好,这种故事不会给读者造成持久伤害——它们无法在读者脑海中留下任何印迹,因为你无法区别这种故事中的霸道总裁和玛丽苏和同一类型的故事里的另外一对霸道总裁和玛丽苏有任何不同。由于他们没有真正的在故事情节中凸显独一无二的性格,他们可以自由穿梭在同一类型的故事情节里毫不突兀。
讲故事的第二重境界,是对故事核心的展现不深刻、不顺畅。比如,冲突太突兀,或者戛然而止,人物的选择虽然艰难,但前后矛盾,或者来得没头没脑。还有一类同等境界的故事,把同一种冲突不断重复,也让人生厌。
这种故事,常见于很多虎头蛇尾的美剧。一开始,主角面临着巨大的困境:一觉醒来周围都是行尸,或者莫名被某个神秘组织追杀。
讲故事的人开了个好头,这样的情节,很容易让读者上钩,急于知道后续,主角逃脱了吗?接下来,主角可能凭借一时的求生之欲很艰难的逃出了第一重包围圈。可是下一步,ta开始戴上了主角光环——最开始对ta形成性命威胁的困境,开始变得越来越软弱无力,ta毫不费力就可以砍瓜切菜一样的团灭行尸群。或者,就是神秘组织的重要人物毫无缘由的为他倒戈;而为了使他达成最后的胜利,反派大佬往往猝死得毫无铺垫。
这样的故事,轻者让读者很失望,重者让读者感觉受到了愚弄——一开头让我那么紧张的冲突,原来竟然解决得如此轻描淡写?!
讲故事的第三重境界,当然就是目前我认为的最高境界——完美展现一个血肉之躯在人生信条和追求的驱使下,突破一重重越来越难的真实困境。
唐僧师徒一定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经历五花八门的诱惑和挑战,才能取到真经。唐僧的困境,除了多次面临失去肉身的险境,就是女儿国那一回差点失去精神上的坚定。也正是这样的艰难抉择,让我们意外的看到了一个丰满的玄奘——他不是没有受过诱惑,而是面对诱惑仍然坚持住了初心。
在有些时候,这种故事里的主角是否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反而变得不那么重要。一句tomorrow is another day,一样让《乱世佳人》的读者了无遗憾。因为郝思嘉已经经历了足够深刻的冲突,她在这些冲突面前的抉择,已经充分告诉我们她是谁——她绝不是任何别的故事的主角。
达到这最高境界,我认为,取决于作者的三种能力:洞察力、审视总结能力、再现能力。
洞察力,是穿透纷繁生活的迷雾表面,直抵行为和关系背后的人性本质。如果看不出娜拉的根本弱势所在,又怎么写出娜拉出走以后才是她真正困境的开始?如果不能看透表面和谐的家庭关系背后各人的欲求与角力,曹禺怎么写出《雷雨》?
审视和总结能力,是在洞察力的基础上,回头审视生活给与我们的信息,抛开个人情绪或当时情境的影响,回归那些信息本来的模样。
苏格拉底说,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某种角度来说,我们所经历的、旁观的事物,如果没有经过回头审视和总结,我们往往很难从中得到深刻的启发。这种审视和总结,必须是在脱离了当时情境对自身的影响之后才能达到。一个还沉溺于感情悲剧的人,很难冷静总结出感情失败的真正原因。一个因职场失利而愤愤不平的人,你也不能期待ta会理智的审视自己的行为是否全无缺陷。
再现能力,则是最常被讨论的一种能力。作文指导、写作培训等等最喜欢着手于这种能力——遣词造句、排章行文的能力。这类培训教人什么样的文风适合什么样的故事类型,或者,给出一些“心理描写越多越好!”“细节、细节决定一切!“之类的信条。
我的阅读体会是,其实并没有哪种最优的情节架构方式,也没有什么定论说宏大叙事、激烈冲突一定比平和岁月更刺激,倒叙一定比顺叙更吸引人,细节多就一定让人觉得真实……
因为,让我惊叹的有一类作家,无论写波澜壮阔的家国情仇,还是岁月静好的小情小调,都能使读者欲罢不能。三国水浒当然惊心动魄,红楼西厢也同样叫人念念不忘。读《三体》的时候,我以为科幻巨作更适合像这样宏大壮阔。但看过《你一生的故事》(热门科幻电影《降临》原著)系列,不得不佩服特德姜竟然能把为人母的温情和外星人降临地球两件事无缝衔接在同一个故事里。
同样的,一个纵横捭阖的史诗级故事里,细节没有那么关键。但是,在王安忆《小城之恋》里,“她”的影子的方向变化,都可以暗示出男女主角之间关系的暗流汹涌。
所以,我认为,遣词造句的能力,没有最高等级,只有最适合的方式。选择最适合方式的关键,在于词句和章节不能干扰故事核心的表达。
我很赞同朱光潜在《诗论》中提出的观点:其实,不存在什么词不达意的情况。语言(此处专指母语)跟表情、肢体动作、无语义的喊叫一样,是情绪外化的一种方式,与情绪是同步的。很多时候,我们觉得语言妨碍了表达,其实不是因为语言能力不足,而是,我们对自己真实的想法还没有清晰的认识和把握。也就是,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表达什么,自然会觉得张口结舌。
这时候,全神贯注张开感觉的触须,仔细去探索和捕捉细微的情绪,能更快的表达出来。扭头执迷于摘选词句,反而是事倍功半。
于是,遣词造句的能力,最终还是建立在讲好故事的前两种能力基础之上。洞察力和总结力上佳的作者,虽然絮絮叨叨,讲的也是日常生活,但是,他们能很奇妙的让人在纸面上看到活生生的人和生活。不管我们的生活多么千姿百态,他们有本事让不同的我们都从故事中体会到自己。而且,他们意外的启发我们发现从前没有发现的真实。
这,也是我最近读完“那不勒斯四部曲“前三部的感受(第四部尚未出版中文版)。作者埃莱娜的笔触细腻到小说中充满了絮语和情绪的片段,莱农和莉拉的故事情节也并不惊心动魄,就是那些小镇姑娘的日常。可是,作者用一种几乎与读者没有距离的日记形式,把莱农和莉拉的人生完整的呈现在了纸面上。
莱农从一个门房的女儿,咬牙苦读到成为小镇稀有的女大学生。莉拉走了小镇姑娘的老路,在早婚、生子、出轨、打工之间颠沛流离。莱农好像是更有出息的那一个,然而,莉拉才是莱农生命中一直追寻的对象——她想要莉拉身上那种无所畏惧的力量和一针见血的洞察力。
看完莱农和莉拉这两个贫民女孩从小到大纠葛牵绊的人生足迹,我突然意识到,女性身份的含义远比我自己体会到的更多。
身为女性,可以不努力,社会对女性已经有了传统的安排,女性比男性更有路可走,因为社会对女性有允许没有出息的宽容。同时,身为女性,必须更努力,才能不在这种安排中滑向不由自主的深渊。
可是,很少有人教女性什么是真正的努力。苦读只是最常见最浅显的一种。所以莱农才那样迷茫,受困于社会给与的期待和角色,不知道怎么定义自己。
这个话题,足可以展开到波伏娃《第二性》一整本书的篇幅。
所以,在这篇闲话里,我只想借这个系列的故事作为例子,感叹一下,好的故事能给予什么样的阅读体验。它们让人得以经历别人的生活,反观自己的生活,发现从前没有意识到的生命真相。有时,这种体验让人新奇而兴奋,有时,又让人沮丧——与它们相比,平凡人的日子简直黯然失色。
这些体验,与读者的阅历和感受力有关,但更重要的,还是取决于作者讲故事的能力本身。
好故事何其多,来说说你读过的那些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