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三月依旧料峭的春寒,阴沉沉的天空像是患了伤寒的病人的脸,大抵算得上是下葬的好日子。
不过既然都是下葬了,也就不该算得什么好日子了。
阴暗逼仄的屋子里透着浑浊的光,让人不由疑心这光的来源。四顾之后抬头才发觉顶上有一只早已老旧的白炽灯泡,幽幽地吐纳着微弱的呼吸。四周是缭绕烟雾与鼎沸人声,烟头被随意丢弃在没有装潢过的水泥地上,冒着一缕缕苟延残喘的烟。然而这种看似热闹的喧嚣中隐隐流露出一种不够镇定的气息来,萦绕在在场的每一个人身上。显而易见的慌张,说话间有着小心翼翼的慎重和拘谨,一眼望去也都是沉闷的颜色,黑,灰,白。
有几个主持大局的,脚不沾地地忙前忙后,倒也没谁有一句抱怨。中间有个看起来六七十的女人,精干,走起路来依旧稳当有力,显然是这一大家子的的主心骨。发出指挥的尖厉声音不时在嗡嗡的说话声间炸起,听着竟有点像指甲划过玻璃一样瘆人。
偶尔有悲痛的神情从人们脸上仓惶闪过,在黯淡的光线与缭绕的烟雾中,显得缥缈而恍惚。屋子一角安然放置着早被淘汰的烧煤灶台,旁边连着炕,炕上还有小孩子在睡觉。有人拿了长长的扦子往里面添了两块煤,熟练地拨弄了一下,有红热的光亮了又很快黯淡起来,在一片乱哄哄的慌张中挑出了一点灼灼的光,扯出了短暂而亲切温良的暖意,带出了抚慰人心的感觉。
她带着一点拘谨默默地观察着周围,陌生又熟悉的场景,迫使她与记忆里的某条线强行搭建起来。身上单薄的黑色风衣显然有些难以抵御一阵阵“润物无声”的寒风,她便不由自主地向灶台那里靠了靠。
风衣还是临走的时候被母亲翻出来的。十三四岁的少女,衣柜里填塞的都是青春洋溢的衣服,一时间竟找不到一件适合出席葬礼的,最后好容易才找到一件亲戚不穿送来的黑风衣。不是很旧,袖口和腰间有细微的磨损,像是无声而委屈的控诉——正好合身,也合乎这样的场合礼节。
此时她裹紧了衣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大概就在一年——或两年前,自己也曾来过这里——似乎是快过年的时候,寒冬腊月,她穿着已经有些紧绷的橙色羽绒服,与诸多或亲或疏的兄弟姐妹来这里面。同样的屋子,气氛却是全然不同。发自内心的热烈气息,女人们坐在一块儿说闲话,不时有女性特有的笑声传来,一时间能转换数个表情;男人们聚在一起吹牛,谈论政治纵横捭阖的样子像能将这个世界力挽狂澜;小孩们之间也有亲有疏不认识的撞上了总是带了点中二病特有的敌意,认识了就闹到一起翻天覆地,大人们也顶多含嗔带怒地瞪一眼,随口骂两句。每个人都是恣意的、放肆的、甚至带点纵容意味的喜气洋洋,任性得毫无道理。白炽灯不比现在更亮,煤块幽幽地亮着红热的光、默默昭示这个地区当年靠煤炭暴富的盛况。
气氛完全不同。尽管来的人并不比上次少,这吵闹中终归掺进了肃穆冷清。
难以描述的微妙,像一根细长的针,悄没声息地扎到心尖上,引发一阵莫名的称不上疼痛的尖锐,然而这感觉却无比绵长,让人心中不由一紧。
无论如何都是不一样的,记忆中的对比使得这种别扭愈发强烈。
她穿着略显雍肿的橙色羽绒,为这笨拙的装束而显得难为情,但和别的孩子玩到一起,每个人看上去都是灰头土脸且包裹严密,相似性便使得那点自觉难看的羞涩轻易褪下。炉子旁边的炕上,摆放着瓜子花生和廉价的硬质糖果,女人们三三两两地坐着说话,旁边躺着不知道谁家的三四岁孩子睡得正香。炉灶散发的热意深深浅浅地熏出燎原之势,出其不意地攻占了整个屋子。
吃完午饭后的众人济济一堂,在冬天特有的乳白色的灿烂阳光下矜持地露出笑容,近百人的合照表明这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正中间坐在老爷椅上穿着一身大红服装的是四世同堂的源头,她的太姥爷,如同一个吉祥物一样安详宁静,周围簇拥着他的儿孙,有的将近古稀,有的身高还挣扎着比不上那把老爷椅,在第三排左数第二个是她模糊的笑脸,隔着时间的失真依旧能辨认出脸上天真的傻气,搭配着一件颜色暗沉样式老旧的橙色羽绒服站在面容皎好的表姐旁边。
标题是“李老先生九十四大寿”,是太姥爷的生日,然而一整天下来,也未曾见到太姥爷几面,连吃饭时晚辈去祝寿的过程都被免掉——大抵是人太多,老人家应付不来,况且像自己这样的小辈,老人大概并不曾记得。
就连回这样的“老家大本营”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的,这样近百人的盛况更为难得,她努力分辨着这些眼前的陌生亲戚,最后还是颓然地放弃。
母亲和二姨、三姨游刃有余地游走在人群中间,像她这样的半大孩子则和几个要好的兄弟姐妹凑在一起浑水摸鱼,偶尔有面生的亲戚过来招呼,也能摆出乖巧亲切的笑脸应付过去。
这个地方对她而言是陌生的,但热闹的景象带来了熟悉感的错觉。
一晃已经过去近两年的光景,今天站在这里,是因为当年那个安安静静穿一身大红喜服的太姥爷下葬。
她一心想回忆起一些关于老人的蛛丝马迹,然而只是徒劳。别说她,就连她母亲,因为从小就跟随姥爷去内蒙、十六七才回到这里,对即将下葬的太姥爷,也是知之甚少,算不上感情深厚。何况老人六七个子女,孙辈少算也有二三十个,哪能一一顾过来。
想着血缘真的大概是在三代以内才真正算得上深厚。老人的一生,大概也经历了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轰轰烈烈的大事,他做过些什么,有过怎样的爱恨,随着他的安葬,都会默默湮灭成灰。而后辈关于他的记忆逐渐断掉,掩埋,如同斑驳的老旧墙面上逐渐掉光的墙皮。
她默默叹着气,脸上带了不自知的沉重与迷茫,大约是直面一个生命的消逝,仍旧存着不知所措与敬重之意,一回头看到因肺不好戒烟的姥爷坐有角落里,默默抽着不知是谁递过去的烟,眉头紧皱。
也许是姥爷自己拿的。
姥爷是第二个儿子,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妹妹。要按一般情况推断,也属于最不受重视的那类,加上二三十岁时在内蒙生活十多年,不管之后如何,总是少着点儿什么。
但血浓于水的深厚感情,依旧是千回百转而拉扯不断的。
照片上姥爷站在太姥爷旁边笑容严肃又亲切,想必他对于太姥爷的逝世已经有过心理准备。然而噩耗轰然降临时,他仍对命运感到深深的无力与疲惫,作为一个业已七十的老人,即使将丧父之痛看得再开,仍旧无法自抑地感到痛苦失落。
一个下午,一整天姥姥没有来,她腿脚不便,坐着轮椅,也不想给家人添麻烦,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家中,度过一个上午,一个下午,一整天。
太姥爷生前没什么大病,头脑也算清醒,只有最后几日的昏迷,其实已经算得上有福气之人。寿则多辱。从一家之主逐渐变成丧失劳动力的人,活得像个多余的存在——该有多不适应?大概也愈发活得小心翼翼,唯唯诺诺,作一个悄没声息的吉祥物,尽力不去成为累赘,成为人见人烦的样子。别人一次的不耐烦,都足够引发他无限的紧张与惶恐。
离世之际,太姥爷是觉得留恋还是解脱?
棺材被抬了出来,她看到黑白照片上慈祥的面容,也是她第一次认真打量老人的面容。亲切、温暖,甚至带出些让人觉得空明澄澈的宁静来。身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原来是厚重的门帘被人掀开,寒风携裹着冷意呼啸着冲进房子,而棺材已经被人抬了起来,周围安静下来,不懂事的小孩没心没肺地叫嚷,被自家大人一巴掌拍得噤了声。
等到一会儿入土为安,大概是真的阴阳相隔。与放置在蓝天下相比,埋在地下毕竟不同,后者多了来自土地的凝重仪式感,带着这世间千万年来神秘厚重的迷信色彩与颤巍巍的敬重。
白色的招魂幡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人们跟在棺材后面鱼贯而出,她这样的小辈被排在最后。出门时恰好刮起一阵黄沙,昏黄的背景中她瞟了一眼大门,大红的春联沉稳又沉默地贴在上面,右下角不知被谁撕去一块,半个“来”字孤零零地待在上面,显出一种奇怪的荒凉与矜持。队伍排了很长,像是沉默的逃难,延伸至悠悠的没有尽头的远方。她忘了在哪儿看过,能来这么多后辈送殡的,都是有福之人。
送殡像是漫长的不知目的的旅行,已经有人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小孩也有叫苦的,气氛并不似一开始一样黏着凄冷的气息,紧绷的神色也松弛下来,谈话声略略擦过人的耳际。
她尝试着走出一字步——说到底毕竟是小孩心性,终究是难以绷住的,加之之前枯燥的长时间行走,以及不时刮起的阵阵黄沙彻底破坏掉昨天刚洗的头发,她再肃穆的心情此刻也已七零八落。盯着鞋帮上的泥,几句话飘至她耳际,是两个女声:
“这次下葬跟平时不一样啊。”一个女人无意间说道。
“是不太一样。”另一个接话的女人停顿了一下,用一种诡秘而了然的语气接着说道,“这可是按基督教办的葬礼。”
她愣了愣,眼风瞟过去,是两个她并不认识的女人,大约是某一家的亲戚。基督教?印象中只有在姥爷家或别的地方放着的宣传加入基督教的小册子。突然想起的是欧也妮那个快死的爹抱着金十字架不愿撒手的场景,她心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这么说来,这次的葬礼好像连花圈也没有的,更不要说奏乐的人了。
说话的女人此时已经压低了嗓音,但她依旧听得分明:“听说最后几天昏迷还是时断时续的,那会儿大姨和大婶就每天去劝姥爷信耶稣,说是信了耶稣去了那头儿就好活了。老头子开始不应,最后大概是不太清醒了,就答应了。头天晚上刚答应,第二天就不行了。”
女人又顿了顿,仿佛是要给听众留下回味的空间,半晌声音又压低响了起来,带着了然的洞察与些许不屑:“说什么去了那头快活,不过是因为基督教埋人省事。”
她听到这里,皱了皱眉,心头不由得划过一丝寒意。一辈子操劳的太姥爷临终前不明不白地成了基督教的信徒,甚至没见过教堂、没看过《圣经》,任由自己的子女为自己安排了信仰,又操办了不伦不类不中不洋的葬礼,走向所谓的天国,而理由却不过是省钱而已? 又或者他已经感知到了“死后原知万事空”的心情,作为将死的人对这一切都感到了虚无与无谓,看着还要在这世间奔忙计较的儿女流露出了悲悯与同情,所以顺了晚辈的心思?还是说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能留下的最大价值不过再替子女省这一笔花费,在晚年对自己无用的谴责中寻找到一点平衡的安慰?人已经走了,再多的猜测也不会得到解答,最大的可能性不过是因为老人的意识已不清醒,答应的时候心中可能想的只是再尝一尝村头已经停业多年的小饭馆里的一碗面。
谁知道呢?也许葬礼并不能让在场的大多数人为逝者动容,隔了三代的血缘再怎么追究都要变得稀薄,让人感到难以抑制的缺氧。日本人隔了三代的亲戚就等同陌路,中国说到底也大都只是讲究个形式,所谓四世同堂不过是老人与后辈各自为政的聚会而已,到底有多其乐融融,大概只有身在其中的人心知肚明。
死亡不是一种状态,跨过一个临界点后生与死泾渭分明。活着的人永远无法知道死亡会经历些什么,死亡是最有效的保密,只剩下你肉身仍在发射的微弱电磁波。
米兰·昆德拉说:“轻与重。死为重,活着为轻。”
生与死之间如同相隔一个宇宙黑洞一样无法相互理解。出生是不受人意志控制的行为,死亡代表了最严肃的告别,以及无法抵挡的遗忘。生生死死这轮回永无止息。
又一阵风没头没脑地刮来,冲破了她漫无目的的思绪,夹杂在其中的沙子趁机钻进头发和衣服里,弥漫着空气劣质的味道。长长的队伍仍旧迈着拖沓的步伐缓慢前进,刚刚说话的那两个女人也停止了交谈,不知道从哪里仓皇地传来几声单薄的鸟叫。长久以来不平整的地面此时愈发硌脚,几年前还有着浓重的黑烟的周遭,废弃的屋子也多了起来,显出荒凉的宁静。中间甚至夹杂着几个小店铺,“生辰八字,起名预测”依旧凛然地发出生命的气息,一种与死全然对立的模样。
又起了大概半个小时,路过一大片玉米地之后,到达墓地,男人们上前,女人和小孩则站到一边,显示出某种训练有素的守则。之后的记忆变得模糊,关于相关的事情像刮了一场风一样全部忘得干净彻底,只记得人们终于放松下来的面容,昭示着一场告别的结束。
姥爷的大姐热情地留她们吃饭,瘦瘦的矮矮的,有精明从眼睛中透露出来,但终究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疲态,笑起来的时候是真正的老人模样,温和慈祥。这样的一个老人,将她同削减自己父亲葬礼开支的精明妇人放在一起,她也没有看出违和感。
下午和同学出去玩的时候,天空已经彻底清朗起来,仿佛上午的阴沉不过是一个应景而生的背景色。有人大惊小怪地问她衣服上怎么这么脏,她笑笑说回村里来,风沙大。
“回村里干什么啊?”
“太姥爷出殡。”
“哦。”问话的明显只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她扔出了这样一个炸弹,声音便底气不足地小了下去。
她其实想说也没啥事,但突然就觉得这样说是对死者的不尊敬。她也知道对毫不相干的人说这些太不厚道,但死亡是该被正视的。说出来不是为了让谁知道,而是提到一件每个人都会面对的每一秒都会发生的事情。它平常而庄重。
“应该是喜丧吧。”另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说。
“嗯,是喜丧。”她回头,轻快地答道。
而脑海中又浮现出太姥爷安详的面容,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