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野孩子”的自白书

小王子

文/安若木槿

每年寒假回乡下,我们这些小辈都要被姑姑们训一训的,今年也不例外。那天被二姑姑训完,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大概就是个有人养没人教的“野孩子”而所谓“没教养”的人里头,大概也包括着我吧。

我父母的学历都不高,又忙于生计,关于教育,他们的认知不过停留在“好好读书才有可能考上大学,考上大学,以后的日子能过得轻松点”的层面上,所以对于我们的教育问题,就算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吧。反正我几乎是被“放养”着长大的,大人们常挂在嘴边的“人情世故”一类的东西,我一向不怎么懂得,也不太屑于去懂。加之中小学由于校园暴力被排斥在班级之外,少有机会与人深交,也就一路懵懵懂懂活到成年。

对我而言,在大学的几年,生活也好,学习也罢,所知所感的一切使我更为深刻地意识到什么是人,什么是人性。于是明白,所谓的“人情世故”也不过是人性的衍生物,但我对这些东西自小是没什么好感的,印象里所谓的“人情世故”就是根植于人性的弱点而教人怎样去讨好、谄媚他人,以达到既定目的的一种表面功夫。当然,老一辈的“人情世故”里,或许多少裹着真情实意。

在乡下,我接触到的,关于一个孩子长大成熟的标志,就是知人情、懂事故,能讨得长辈的欢心;尤其作为一个女孩子,不仅要能讨得自家长辈欢心,还要锻炼出能讨得未来婆家长辈欢心的能力。这些东西我一向不以为然的,一个人懒懒散散随心所欲惯了——我是在城里长大的;可能是真的到了这个年纪——大学即将毕业,是时候该学着独当一面了;也可能是终于开始考虑婚姻问题——男票不止一次提要带我回家,具体情况还没定下来,但我们总得结婚。

仿佛要弥补我上大学前的十多年不得不忍受孤独的忧伤似的,印象里,大学生活前面一年半的时间,我过得很热闹,总有人可以约着一起玩,喜怒哀乐,很真实地过了一遍。后面这一年,我断了与很多朋友之间的联系选择回归孤独,泡图书馆、谈恋爱。我跟男票异地,所以生活的常态是一个人泡在图书馆里,看书写东西。这一年,我不敢说自己的心有多静——爱情时常会把我搅得不得安宁,但读的那些书,爱情里的那些纠缠,以及这所有一切引发的思考,都使我把自己一点点剥开,看清了那个最真实的内核——

一个有些孤僻、有些懵懂,不善于与人相处的孩子。

从小,我就不太懂得怎么看人脸色,也听不太出别人话里是否有什么言下之意,真的就是别人说什么就听什么,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的世界是如此简单,生活的环境也谈不上多复杂,所以,我曾不止一次地怀疑别人口中的那个复杂的世界是否真实存在着。当我真正意识到这个世界的复杂性,才发现自己已经背对着曾经十分向往的“人群”走了很远的路,差点,就不知所踪了。

很多儿时的回忆早已模糊不清,但自我有记忆以来,某种感觉就一直挥之不去,直到现在,——凭我现在的学识来概括的话,它应该叫“飘泊感”,大概是“归属感”的对立面。直观感受就是:不论在哪儿,总觉得自己像个“看客”一样,远远观望着身边的一切,一切事不关己;而这“一切”甚至还包括身处其中的那个“自己”。就好像身体里有两个我,一个融入到生活里,和身边的一切发生着各种各样的关系,另一个冷眼旁观着。

常泡在图书馆的这一年,我感觉那个融入生活的自己很多时候是陷入沉睡的,除非情绪实在控制不住而引发一定的生理反应——比如哭泣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它的存在;更多的时候我是尽可能冷静而客观地“看”着目之所及的一切,感到被什么“触动”之后就下意识地开始分析、判断……糟糕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居然隐隐发现自己的价值观是不够健全的,而和价值观牵连在一起难以彻底分开的,是世界观和人生观。

高中的政治课上就讲过,一个人的世界观很大程度决定其人生观,而人生观又很大程度决定其价值观。

阅读加上思考、推理等等活动,一年的时光里,“世界”的概念在我面前不断扩大又不断缩小;很多时候,我甚至下意识以“这个世界”来称呼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我企图像归类一本小说中的因素来归类它,“自己”仿佛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读者;但我又不可能真正置身事外,我所处的位置就决定了我自身的局限——我能看到的、感受到的、经历的和思考的一切都是有限的。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将自己丢进了一个由自己设想出来的广阔而虚无的世界里。

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人生也是虚无的。事实上从某个角度来看,人生本来就是虚无的:我们每个人都在自己没有清晰意识的情况下被生下,赤条条来到这世上,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这一生不论怎样度过,总有一天,尘归尘土归土,不带走一片云彩。不从家国社会的角度去考虑,而仅从生命个体的角度来考虑的话,人的一生归结起来不过是两个字:活过。当我们对生活的看法纯粹到只剩下“活着”时,凡俗世界的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或许,我这一年来,所有的迷茫与纠结,不过是为了寻找这样一个全新的起点:活着。尽最大的可能以一个最为纯粹的生命体的眼光来看待这世上的一切,就好像“重生”一样。先尽可能从意识里斩断自己与外界的一切关联,然后将自己的记忆、对外界的感知等等结合起来,分条缕析,作出判断:对于我这样一个人而言,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什么又是次重要的?这些问题的答案,对于我们每个人而言,都是决定人生走向的关键性因素,只是有的人意识到了,有的人没有意识到而已。

人生,就是一个不断作出选择的过程,而每个选择真正作出之前,我们要做的事情是:判断。一个人的判断所依赖的标准是其价值观。在一个人的价值观成型之前,面临重要选择时,总要先不停地问自己,对自己而言什么才是更重要的;而价值观成型后,基本上可以不假思索地作出许多选择。但选择的正确与否,甚至价值观的正确与否,则要从“选择”所导致的结果来进行判断;其实这是人生在世最为根本的悖论:不知道结果就无从判断选择的正确与否,得知了结果又意味着一切已成定局。

为什么说一无所有的年轻人其实同时也拥有一切呢?因为年轻人的生命刚刚开始,比老一辈的人拥有更多可能性。

生命是维系一个人活着最根本的东西,我们活着,真正完全、绝对地属于自己的,不可传递与转接的东西,就是那些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述的生命体验。而所有的生命体验又是在时间里进行着的,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但这个时间的长度,在我们生命终结之前是很难预测的,我们能知道的是——人类的寿命普遍有几十年的时间——这样一个大概的情况。在这样一个不确定的时间段里,基于或自主或不自主的选择,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完成的任务。生命结束的那一刻,对于个体本身而言,一切烟消云散。

以上是我目前人生观的大致轮廓,看起来有些虚无缥缈,还好的是,我找到了一个打心底里认可的起点,活着。梭罗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证明了一个人活着所要依靠的物质其实很少,这样一种物质匮乏的“活着”,我们一般称之为“生存”,人类的一切活动都基于生存。有了在这世上生存的能力,我们也就有了作出一定选择的资格,是的,又绕回来了,做出选择,我们依靠的是自己的从价值判断中慢慢形成的价值观念。

我们的价值判断首先基于对生活最直观的感受——这一点,在小孩子的身上是体现得最为鲜明的(他们受意识形态的束缚很少,最能体现人最本真的天性。)——其次是教育。现代社会里,未成年人受教育的主要来源有两个方面:家庭和学校。

我模糊的记忆大概是从刚上小学开始的,在那之后不久,弟弟就出生了。小学二年级,我从乡下转学到城里,印象很深的是第一次报名,爸爸妈妈一起把我送到学校,然后我一直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上下学。那以后的许多时光,印象里,我爸总是在外奔波,而我妈,主要精力都放在弟弟身上了。再大一些,印象很深的一个方面是,不论弟弟犯了什么事,只要和我沾边的,就是我的错,因为我年龄更大;在农村里,长辈们普遍有这样一种逻辑。那时我小,只觉得委屈,干脆就不管弟弟什么事了。

印象里,我妈除了在我做错事后骂我,嫌我做不好事,干脆不让我动手之外,没正儿八经教过我些什么。在她面前,我总有种无法理直气壮的委屈,因为小时候,她跟我生气就会对我说,她不欠我什么,而我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来自妈妈的温柔,对我而言除上大学后每次刚回家,那点不够明显的开心,和出门前临行的叮嘱外,就只剩下弟弟出生前那些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了。所以,除了在学校接触到的“礼貌”之外,我几乎不懂什么“礼节”更别说什么“人情世故”了。

现在,我真心不怪我妈从小没教我什么,她只上过那么久的学,也没人教过她该怎样当好一个母亲,更何况,不被管束得太严,自由自在,我自认为还挺舒服的。人常说家教很大程度上决定一个人长大后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而我比较认同的观点是,一个人幼年的经历会对其今后的人生产生较为深远的影响。在我看来,学校教育是家庭教育的突破口。

作为一个从应试教育走出来的大学生,我对现阶段学校教育印象也说不上太好:我们这些坐在教室里的学生就像一个个小容器,许多讲台上的老师就像一个个大容器;那些名为“知识”的东西,每天一点点,从大容器灌进小容器,直到那场名为“高考”的战争结束。大三上期我们开了教育学,期末复习的时候,书中有个观点让我印象深刻:教育是一种培养人才的捷径。这里的“教育”专指学校教育。在我看来,任何教育都有“捷径”的性质,因为可拿来教育的内容都是经验性的东西,是为了避免受教育者作出错误的选择而总结出的指导方针。

但问题在于,一些教条性的知识内容,是难以指导我们对应瞬息万变的生活的,所以我们需要把这些东西内化为自己的价值观念,以形成在各种生活状况中作出判断进行选择的能力。这是个没多少捷径可走的过程,而在这个过程中,更多的文化知识可以开阔我们的眼界,提高我们的格局,使我们对所接触的一切事物都形成适合自己的评判标准,也就有了一个较为坚定的立足点。这样一个清晰、明确而坚定的立足点的意义在于,它可以使我们不人云亦云,从而尽可能自主地决定自己的生活。

我一直在尽力寻找的就是这样一个立足点,趁我还年轻,还有走向不同人生的可能性;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作出真正遵从内心的方向选择。

教育的成功,在某种程度上意味训化,而被训化,则意味着自主能力的弱化。从这个角度来讲,我宁愿当个“没教养”的“野孩子”,一点点,磕磕绊绊地找到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立足点,在经过自己的选择判断之后,再慢慢成为别人眼中“有教养”的乖孩子,不为讨好谁,而是为了更好地维系和重要的人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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