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02年的第一场雪(四)

文/秦叶烜

剧烈的雨,不对,是剧烈的奔跑,记者感受到雨水迎自己而来的力量,他的头发已经湿透了。雨水打在校服的材质上,消失地很快,但还是冰凉地贴着胳膊。他必须奔跑,这是国家定下的体质测试,还有三圈,他在雨中艰难地呼吸,跑过主席台的时候,他看到穿着体面的那几名工职人员,他们撑着伞,站在主席台旁的杏树下面,伞遮住了他们的眼睛,他们手里拿着一个个黑色的文件夹。就在这时,记者感到自己慢下步子,他向他们看去,甚至看得到他们的表情和他们手里文件夹的内容——一张他和父亲的合照——他惊醒了。

记者在填一张家庭情况表格时睡着了,这是复学后除了安装指挥官系统外必须完成的另一件大事。记者的水平本不该上高二,但从失学的年级读起就太晚了,国家正值重建之际,需要人才,许多和记者年龄相差不多的人都集中在一起念高二,他们为了传言中一年以后的高考已经较劲起来,但上层的决议就突然下来了,黑底白字的文件就确定下来了。梦境和现实永远会有联系,不论是仅仅细若游丝还是甚至预言未来。记者翻开本子记下这句话,窗外天色已是浓墨一般黑,路灯供电系统还没有完全恢复,已经太黑了。

家庭情况表发下去,认真填,事关大家的未来,希望你们能重视起来。老师吩咐着,五年不见,他依然敬业,威严尚存。大家手里拿着表格面面相觑,内容不多,基本都是基础信息,但在表格下方有一行字,意思大概是危机爆发前家里有人在各大垄断企业工作的学生,高考政策待定,教育总局正在加紧另行起草。记者不想再回忆这些细节,他起身为自己倒了杯咖啡,准备继续填那张即将决定他命运的表格,那表格躺在桌上,单薄简单而意味深长。

那是在春天,记者早已安装好指挥官系统。他迎着和煦温柔的清风,骑着单车,实际上画面可没有这样美好,他嘴里咬着半根油条飞快地骑着车,特别班早上加了一节课,他快赶不上了。

填完表格之后,学校根据上头的要求设立了两种班级,普通和特别,特别班的标准和危机发生前的很不同。在这里的孩子家里都有人在垄断大企业里工作过,他们将面临和普通班不同的选拔条件,更为复杂和严苛,但没有人有怨言,因为大家都有指挥官系统了,系统会告诉我们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特别班的孩子无法选择自己想上的高等学府,他们的选择非常有限,但所有人都得到保证可以进入国家正在统一建设的职业教育学院,这是为了重建后的指挥官系统的维护和制造打造的特殊学校,不出五年,这样的学校就会在国家土地上遍地生根,国家离不开他们。记者选了另一条路,他忘记了那辆车离开的背影,也忘了父亲离开的真相,但总有什么东西一直牵动着他,他能感觉到心里有一个地方不对劲,他想进入上层,他就是想,非常想。特别班的孩子有考取新城青年政治学院的机会,只要他一直保持自己前三的名次,最终考试加上学校全体成员联名推荐,他就可以进入这个上层摇篮里读书。

难处不在拿到联名推荐,在于保持成绩,那一年是记者最为专心,最为坚定的一年,他拼命努力着。那一年国家处于重生的喜悦中,街道上都是红色的横幅和红色的音乐,记者骑着单车走过一条条这样风格统一,气氛和谐的街道,指挥官系统让国家在重生的同时得到了道德感的升华,往日的苦痛逝去,好在,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小爱小口小口地喝着记者递给她的水,这样干净的水得买两个净水机才能过滤出来,她以前喝的都是黄澄澄的那种,虽然味觉上已经感受不到什么区别,但毕竟眼睛还是明亮的。

小爱没有意识到,昨晚的自己疯癫而凶狠,她一直听着指挥官的指示,反抗,反抗,暴怒支配着她的思维,她被殴打了,她应该确信。现在的她,伤痕奇迹般愈合,她端坐在记者的沙发上,喝着水,眼神亮晶晶地看着记者,和过去十年的自己很不同。记者甚至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温婉动人,他喜悦,同时感觉到内心深处什么坚硬的地方开了一条小小的河,已经浅浅地汩了些流水。

现在,你要听我说,你的指挥官系统,被我们调回了原始版本。记者胳膊搭在腿上,左右手十指相扣指关节发白。你们?小爱眼睛稍一转动,似乎在想另一个人的踪影。是的,我们,接下来你要认真听我讲。

指挥官系统随着人年龄的增长会自动连接总服务器更新,但更新是有时间段的,其中,青少年阶段的系统非常不稳定,许多公民都曾有过思维错乱和记忆混乱的情况,其中以青少年居多。45岁是另一个节点,45岁之后,指挥官系统会停止更新,更换的成本太高了,一般家庭承担不起,不过好在全民保险的政策在二十年前实施了,45岁之后的人大多都不必工作,保险费足够养活自己。像我,也没有几年可以工作了。你在青少年时期,因为违反一项法律规定,被扭送到更新处重装过系统。小爱眼睛里突然散开了迷雾,显然要她记起那样久远的事,是很困难的。

我们把你的系统信息调回了那次更新之前,你要好好想想,当时是看了什么东西,才被送去更新处的。记者压低声音,听着,我知道我自私,这个事情我现在很难解释,我只能说一句,我不是在利用你。小爱,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我们没有什么大报负,我们也不想干什么大事,只是想找回一个真相。

小爱接受咀嚼着每一句话,她首先明白,眼前的是救命恩人,如果他不替自己更换系统,她的意识早就消解在昨晚那个无雪之夜了。这个透着知识分子气息的男人眉眼坚定,而现在的她也已经是那是十年前温和乐观的孩子了,她会相信他的,坚定的。

小爱点点头,又迟疑了一下,总服务器?记者迅速反应过来,你现在暂时使用的是我朋友特殊的私人服务器,不会连接总服务器,放心,我的朋友会帮你更改连接记录的。

小爱闭上眼睛,那种沉溺海水的感觉又突然涌上头顶,她的记忆在新生的脑海里一缕缕散开,聚合,变成直线,快记起来了。


记者拿着录取通知书,笑容灿烂,他是全校唯一一个考入新城青年政治学院的孩子,可想而知,他拥有着极高的政治才能,这是他的长才,在面试中帮了他不少忙。

当他第一次踏进这所学校,就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高贵气息,在这所学校里,没几个不拥有伟大的政治理想的,他们的家庭出身极为优越,只有记者一个人来自于垄断家庭。一开始有许多学生看不起记者,他一点也不怕,总是直面这些嘲笑,他逼近他们,笑着问他们,天性里带着的优越感究竟是什么给他们的,难道是他们不满现今民主而公平的生活吗?记者的严肃似乎拥有威慑力,每每问及这个问题,所有人都会紧闭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只有一个人不会嘲笑,他后来最好的朋友,他叫赵泽,他身上有病,不太好,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他总是喜欢一个人待在某处不说话,他的嘴唇单薄微微泛白,但身形并不算瘦削。他上的是少年班,比记者要小五六岁,没人会小瞧他,也很少有人真的当他是孩子。

他们第一回见面,是在学校的那一片湖旁,那湖叫做太平湖,湖旁立了很多小凳子供学生休息。那天赵泽就坐在那里想自己的事,有人拿着记者的书包鬼鬼祟祟地跑到湖边,赵泽安静地看着他的动作,那个人扔到第三本书的时候,赵泽站起身走向了他。你要是再扔,我就找办法把病传给你。那人皱眉,朝地上狠啐一口,扔下书包转身,撞上了跑来的记者。

那人没有回头,赵泽扶了扶眼睛,看着记者没有说话,记者默默捡起书包,说还好笔记本没有被扔掉。赵泽走到湖边,静静地看着书沉在幽绿色的湖底。谢谢,记者说,谢谢你。赵泽没有反应,他又看了看天空,记者也跟着看了看,灰蒙蒙的,今日无雪。他说,很感谢你,但是,病症已经是痛苦了,不要拿他当自己的武器,你的……父母会难过的。

赵泽转过身,脸上挂着奇怪的微笑。他和记者擦肩而过,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父母?你还记得自己的父亲吗?记者迷惑地拧起眉头,他一出生就没有父亲的,是母亲一个人辛辛苦苦拉扯他长大,赵泽不应该不知道的,学校会公示这些情况。可能是赵泽不关注这些事,记者猜测,但说起这事他也没什么伤感的,他只摇摇头,拿着书包离开了太平湖。如今的他,独自等待着小爱的记忆加载完成,他再看向窗外,天空已经完全灰蒙蒙了,今日无雪。

再见到赵泽的时候,是在食堂,每个人吃的东西差不多,记者和赵泽是很少见的一个人吃饭的学生。先走过去打招呼的是记者,他那时背着双肩包,穿着宽松老旧但干净利落的衬衫。中午好,一个人吃饭啊,记者不好意思的说,低着头等待着赵泽的反应。赵泽放下筷子,很怪异地笑,那笑容现在想来,凄惨极了。上次我问你的问题,你答不出,他一边嚼着剩下的馒头,一边看着扒饭的记者,记者也放下了筷子。我上次劝你的事,你做得到,记者也笑着看他,他们一起坐着吃完了午饭。

就这样,赵泽和记者的友谊就建立起来了,赵泽一直没有说,一直到记者发觉不对劲。赵泽从来不参加统一考试,甚至连课都很少上,但成绩却名列前茅。他们二人并不是形影不离,很多时候,也只是记者一厢情愿地一直说着自己的事,赵泽更多时候只是笑着听,赵泽经常穿不合身的格纹西装,下装从不配套穿,他很年轻,但抽烟抽的很凶,记者那时从不碰烟草。记者想问他,可他说不明白,就像他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拼了命要考这所学校,他不愿意问出口,他只能隐隐约约感到赵泽的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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