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lyn Berk出现在地铁口,她六十多岁,但比半年前显得更老,她的脸就像发皱的破布口袋。多么老啊,过多的阳光把破口袋烤成了棕红色。
她立刻开始兴致勃勃地跟我分享这两天在哈佛艺术馆、波士顿美术馆的见闻。“那些贝尼尼的天使,还有中国佛像,惊人的美丽啊!”在阳光下,她描述着自己如何坐在博物馆地板上看那些佛和天使。老太太的笑扯动着脸上所有皱褶,仿佛迟来的春天因她而来。
Evelyn是一个无家可归者,我不知道她靠什么生存。我在费城旅社的公共厨房碰到她。我们聊过一些文学艺术,听她分享对生命能量的看法。这大半年我们通过几个电话,我大致了解她的流浪地点。她曾报告在某个地方看到了一张苏丁的画,或在夏威夷养了山羊,然后回到中央公园,坐在她最喜欢的那棵树下。
我俩顺着fenway公园走,草地萌发了绿色,拥挤的小花园里,租户播种花草。我们见到两个姑娘在照顾小花,“这样的好天气啊!多么好的花园!”Evelyn高声赞美那些刚种下去的、耷拉着脑袋着的小花。对方报以同样的微笑和祝福。
玫瑰园尚未开门,几只灰鹅踱着方步占据了路中央。我掏出手机,灰鹅跟得更紧,以为我要发放食品。
“在中国,这种事情不可能。”我指了指灰鹅,“所有鸟见到有人,早就跑得远远的。因为……因为见到鹅,我们通常会想到如何烹饪。“
池塘边的泥土还是湿润的,踩上去几乎要陷下去。
这个公园里有很多树,巨大的橡树。我因此说起中国的树。
“我见过一千岁或两千岁的古树。”我说。“树活那么久,是个奇迹。至少没有被砍掉,或者着火烧掉。”
E感叹着,疑惑地看着我,她不理解所谓存在的小概率。
“你不知道什么样的树才活得久吗?”我解释道。“庄子在散文里写过,一些树七扭八歪,完全没有用处,木匠看不上,才活得久。”
E大笑,“和我一样,我就是这样无用的人啊……不过,中国人真的那么现实吗?”
“中国人当然很现实,比如看到鹅,就盘算怎么烤鹅。”我说,“不过也不是那么现实。中国还有一套关于无用的隐逸文化。”
我们坐在树底下休息,对着蓝色的池塘。
老太太抚摸着树,她将这树称为”我的树“,她赞美灵性,赞美能量,还有大自然。
“啊,看那些枯草的倒影,天空的一切在水里,啊!”她不停感叹,然后转向我,想要在中国人这儿找到赞美自然的回音。
我却冷冷地评论道:“自然是什么呢?只有城里人会赞美自然,农村人不会,他们痛恨所谓自然,那里缺少令人激动的东西。……比如,梭罗在北边的池塘边写出了著名的书,可是他是城里人,他的小屋子恰好在自然和小镇之间,他保持距离,审美了一会儿,接着过城镇生活,也就两年。……自然,就是逃跑知识分子的乐园,在那里,孕育幻想的自我和诗歌。”
“可是自然有能量,人也有能量,我们可以通过伙伴关系建立……获得拓展和提升。”E说。
“小心,那儿,那儿有一泡狗屎。”我提醒道。
“我有个朋友”,老太太显然忽视了狗屎,“受到了困扰,担心生活里发生不确定的事情。她的朋友,能够借助自然的能量穿越时空,进行意念旅行。那个人穿越到维也纳,回来宣布:啊,我认为你现在只是过于担心自己的身体了!”
“然后呢?”
“我的朋友获得了启示,获得了思想上的解放。可以接受一些不确定性……中国人呢,她问,如何看待不确定?“
“中国人?这个词太大,没法说。”
“那么你呢?”
“我不知道真实的答案”,过了一会儿我说:“佛教哲学的根基就是不确定性,诸法无常嘛。可是大多数人,包括中国人在内的大多数人类其实都倾向于追求确定性,减少不确定。因此才有保险公司之类的,宗教也算保险公司的一种。”
看了一会儿池塘,我修正了看法:“不,应该这么说,幸运的人,想要增加确定性,不幸的人希望通过小概率事件实现反转。人性就是这样。”
“但生活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她说。“艺术家也通过不可思议的确定的天赋实现了创造的突破。”
“不,我认为,艺术创造也是各种因素不确定的集合,所谓创造力和努力有的时候一点儿用也没有。比如一颗种子,落在石头上,怎么样的能量也都是不行的。哪怕非常健壮的种子。”
“可是刮风、下雨,都可以把种子弄进河里去”,e笑着说。
“对,但是刮风下雨的同时,种子还必须呆在某个特定的位置和角度上,要不然风怎么吹都没有用。”我用树枝挖出泥土里的橡树种子,“我认为有时候得接受一些没法改变的情况。比如小时候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创造力很强的人……但很遗憾,不可能。我不得不去接受这个状况。”
我们重新走在阳光下,四处都是小孩儿和狗,多么欢快的初春的日子。
我跟老太太说起去加州的旅行计划,“我的朋友告诉我,加州的花已经开完了”,然后她建议我一定要去看晚期透纳的回顾展。
“他的晚期完全不同,”E很严肃地宣布。“我看晚期透纳,能够完全进入他的画面,感受他的力量。”
“的确难以置信,英国居然出了这么个画家,太特别了。”
“是的,有人说从透纳影响了印象派,可我认为晚期透纳比印象派好得多。”
“同意。他们是两回事儿。法国人执着于视网膜的问题,户外作画,参照客观。透纳穿越了视网膜,描绘了内心和外在能量的碰撞,而不是光线,光线是个因素,但安全按照他的心灵重构……”
我提到波士顿美术馆收藏的著名的“奴隶船”,E自言自语地分析起奴隶船的散点透视。
“是的,他的晚期作品有点像中国画家了,是吧。”
“啊,特纳找到了自己的灵。我能感受到他那种特别的激情。”
“不”,我说,“激情不重要,我看他重要的是不确定性。可能是当年的机器、烟雾所孕育的不可测的力量!”
在咖啡店门口的椅子上,E跟我讲讲她的生活。她认识个艺术家牙医,可以给她免费看牙,朋友们为她提供沙发,可以轮流借住。“总之,我不拥有任何东西。”她宣布。
“可是,你靠什么生活呢?”
“我给别人照顾猫挣过一些钱,2008年股市崩盘后,很多人都想照顾猫赚钱,也就做不下去了。”
“你知道薇薇安迈尔吗,拍照的保姆,死后被发现出来。”
“我听说过。我以前画画,可是现在,我追求精神和能量,而不是具体的艺术。我不是那种人,生命对我来说是个奇迹”
“是吗?我对奇迹缺少认识……没有。”
“比如你上次送我的这手串。“她晃了晃大半年前我在费城送给她的种子手串,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她给我讲了手串失而复得的过程。
几个月前,E在夏威夷放羊时丢了手串。找了两天,她还为此专门进行祷告。
两天后,她的朋友告诉她,她家的小狗居然叼着手串回家了。他们从狗嘴里夺下了沾着唾沫的手串。
手串被狗咬松了。可是E不愿意换一根新的线。
“的确是个奇迹!”我说。
“一个奇迹!所以我希望它保持原样。”E的老脸又绽放出饱满的热情。
下午快过完了,我不想再说什么,因为我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话,因此感到羞愧和疲倦。我得赶快离开。
E仍然要寻找一棵树,打算坐在树下冥想。
水边的橡树下,她找到了喜欢地方。那棵树的确很美。
树在春天的姿态格外不同,他们复活了,就像所有春天那么闪闪发光。
不过,当时当刻,在这个完美的角落,飘来了大麻烟的味道。
大麻烟的怪味,就像所有不确定性一样让人感到挫折。
作者:王可越
写于 201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