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读宁明组诗《今夜,与你把酒言欢》

白居易有一首《强酒》诗:“若不坐禅销妄想,即须行醉放狂歌。不然秋月春风夜,争那闲思往事何?”这是一首颇耐琢磨的诗。在这里“妄想”是与“闲思”互文生意的,是思想,是情感,是情绪,是情结,即情与思,且情是情的根。对于诗人来说,我们需要妄想,就是坐禅也最终会成为我们诗思的一种形式,对此大诗人白居易是非常清楚的。如果说“为心不了绝,妄想起如烟”出自僧人寒山子,我认为参禅是一种悖论,念想是永远存在的,它是心灵的机制:我思故我在。与其寂灭情感与思绪,不如“行醉放狂歌”,这是白居易的选择,所以有了这首《强酒》诗。《毛诗序》说:“情动于中而形之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在古代歌与诗是一体的,手舞足蹈是情绪张扬和释放的一种方式,饮酒也是。

李白斗酒三百篇。“诗”与“酒”联袂可以追溯到《诗经》。在两千多年的中国古代诗歌史上,酒一次次激发了诗人纵横寰宇的灵感,诗一首首升华了酒的精神品质,为酒添加了浪漫的韵致。虽然世代变迁人类情思中的母题和情感类型有相通之处代代延续,但是古诗中悠远的背景总让我觉得李白、陶渊明、白居易等大诗人诗酒佳作中所表达的情怀与我这现代人有一种旷远之隔。

所以当我读到宁明这组《今夜,与你把酒言欢》的时候,我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一种可以捕捉到的切近感和亲切感。宁明是军人出身,空军大校,特级飞行员,一级作家,令人敬佩,而“敬”字里总是一种距离感。后来有幸与宁明老师见过两次面,他非常随和,不笑不说话,语调低缓,自带亲和力。平日读到的宁明的诗歌是颇多的,包括他的抗疫诗。我感到他是一位有家国情怀、生命意识和人文精神的诗人,一位有大格局大视野的人。而《今夜,与你把酒言欢》让我看到了他诗歌的多样态,性情的饱满,无论他的诗和他的样子都更丰润了。这或许都与酒有关。

白居易还写过这样的诗句:“浅酌一杯酒,缓弹数弄琴。既可畅情性,亦足傲光阴。”宁明的《一坛老酒》也是把酒畅性情之作。

一坛老酒

一坛闭关修炼了二十年的老酒
依然没能改掉
它喜欢醉人的性子

但我承认
它已变得比从前柔和了许多
不再出口呛人
暴烈的脾气,也不会一点就着

今夜,我把它引为知己
说了比一盘花生米还多的心里话
每一粒,细嚼起来
都意味深长

深夜回家,想用一颗甜杏
将自己劝睡
但我依然能够猜出
杏的内心里,也藏着一颗
和我一样苦味的心

一坛老酒,酒乎?人乎?酒喜欢醉人,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岁月流逝,喜欢醉人的酒和容易被醉的人都是可爱的。杜甫有诗句说:“飘蓬逾三年,回首肝肺热”。世态炎凉,人生磨砺后,仍能肝肠热是难能可贵的。磨砺或说修炼的是外在的棱角,肺腑中的热血依然一引即发。所以酒依然是易醉人的,尤其对于诗人这个敏感且善感的群体。

中国千年的“诗酒文化”是以“诗”为标志,酒起到了一个内在“动因”与艺术“驱力”的作用。用现代科学解释,酒中含有的酒精与醛类物质,容易使人在精神上出现兴奋和愉快感,从而从创造心理学角度观讲,饮酒往往能激发诗人的灵感与想像,写出的多是酒后或就中言它事,而宁明这组诗是酒中说酒事。

且把酒“引为知己”,因此这是一次自斟自饮,却不是一次自言自语。“说了比一盘花生米还多的心里话/每一粒,细嚼起来/都意味深长”。场景是寻常的,情感是真实的,语言是质朴的。每一句都禁得住咀嚼和回味,所谓“寻常语论真”,读了这样的词句每个人都会会心一笑,这就是真实的感染力,“酒后吐真言”是一个褒义词。诗贵真,情贵切,语贵实,包括诗的最后一段写出的苦味:自斟自饮者往往在那一刻是孤独的,以酒为伴里总有一种苍凉。

人是孤独的,一个人喝酒是一种境界,也是一种无奈。自斟自饮往往看似很闲很无聊,实则在细嚼花生米时,饮酒之人内心在思索,一杯杯酒里是各种感念。他想在思想的深处,找到与世界和解,与别人和解,与自己和解的办法。这就是这首诗第一句所说的修炼之一种吧。

下面这一首同样写的是独饮,此次,诗人没有通过酒达到内心的和谐。

《酒是今夜的证人》

是我小瞧了一杯酒的城府
也让这杯酒,狠狠地蔑视了一回
今夜,我与酒没达成微醺的协议
却彼此扮演了一个失信者的角色

一杯酒,在灯光下清澈透明
极力掩饰起内心的烈焰
我甚至把这一杯酒,误会成了
掺过虚情假意的水

被一杯酒征服,我很不情愿
所有的心事都交给了杯子
但又决不肯承认,心和杯子
都已同样的空洞

酒,导演过一场又一场恶作剧
也常把我从半夜里叫醒
但今天,这个更加干渴的黑夜里
只有躺在地上的空瓶子
可以作证,我决不是一个
很爱贪杯的人

我与酒“没达成微醺的协议”是因为心事太重,郁结太深。“彼此扮演了一个失信者的角色”是因为后面所说的“心和杯子/都已同样是空的”。杯子里无酒,心茫然无所寄,两空空。空,是孤独的广大,干渴是酒后嗓子的真实感觉,更是内心对理解与真正的倾听的企望。此番是借酒消愁愁更愁,是酒弄人。与陶渊明的“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相比,宁明所抒发的独酌之苦闷似乎更真实。就像归隐而时时未忘世间事一样,陶渊明这句诗中的自陶也只是摆个身段而已。“被一杯酒征服,我很不情愿/所有的心事都交给了杯子/但又决不肯承认,心和杯子/都已同样的空洞”。这种矛盾、纠结更真实,更有人间烟火气,诗人也就越发是可爱的。

《今夜,与你把酒言欢》

在泸州的大街小巷,我不忍
把脚步走得太快
只有慢下来,才能走进
飘满酒香的晚风里

不论哪一条长街窄巷
走着走着,就能心生一种
豁然开朗的味道
即使小酒馆的店铺对着店铺
也不做打擂台的对手

我想在一家酒馆里坐下来
买两碗醇美的老窖
再点两碟唐诗宋词的小菜
与你彻夜把酒言欢

即使独酌
也要将另一碗,留给
路过这里的李白或陆游
以此美酒,向他们讨一首好诗

如果说从上一首中我看到酒在特定时刻能够成为个人心灵的寄托和慰藉的话,在这首诗里,酒则是引起人心之热络和心之柔软的一种物质基础和氛围烘托。

泸州是酒乡。傍晚走在泸州的大街小巷,甘醇曲味四溢飘香,脚步需缓挪慢移,才能品味那香气中的秦汉风月与宋词元曲,进而渐入佳境。那是己心的“豁然开朗”,那是与你携手的盼望,那是并肩走进一家酒馆里坐下来话桑麻说别后的惬意。柳州老窖历史悠久,诗歌历史悠久,人间情谊更是绵绵不绝。我们生命中都有一个或几个这样的人,这个人是我们在生命里的某一段时间里念念不忘的人或者愿意与之彻夜交谈的人。我想心里有这样一个人是幸福的——安得促席,说彼平生。走在泸州的街巷,诗人的情绪是欣欣然的,未沾酒,心已醉,同时更是浪漫的,就是独酌,也要想象对面坐着李白或者陆游,与之推敲诗句。这是一首愉快的诗,为什么不呢?有酒乡,有情谊,有诗歌。

《美酒是最好的化妆师》

在一张课桌上建立起的感情
比一张双人床上更显牢固
那时的长条桌,还没有学会
转盘桌上吆喝的圆滑
那些有棱角的桌子
才能让人牢牢地记住一辈子

后来,更多的时候
我习惯于在圆形桌子上聚会
与陌生人谈笑风生,甚至言不由衷
但我挑剔的目光,一直会把
方桌与圆桌的区别
在心里做悄悄的比较

酒桌上朗读了一本发黄的油印刊物
大家安静下来,一下子都听到了
种子在心头发芽的声音
尽管岁月已将诗意风化得嘶哑
眼角的皱纹,比秋叶的脉络更显清晰
但今夜,美酒才是最好的化妆师
让一张张沧桑的脸,重新找回
一种久违的羞涩

《诗经》中的《伐木》和《伐檀》不同,它不是描述伐木劳动,而是由伐木兴起,说到友情可贵。无论亲朋故旧还是新的相识,都要相互关心,相互帮助,并且常来常往。《伐木》共三章,除首章外,都集中笔墨写宴饮。显然是把宴饮当做建立和联系友情的重要手段。“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鸟尚且呼朋引伴,你怎么能一个人饮酒呢?喝酒,说到底喝的并不是酒,而是一种氛围、一种感情、一种需求、一种背后的故事。“友生”即“朋友”,这个词用最简洁的构造说尽了朋友与生命之间的关系。的确如有人所说,我们惯常的生命,毕竟都不能如苏格拉底般纯粹地去爱智慧,不能像苏格拉底般,在朋友的围坐和交谈中走向更好的世界。我们一生相守时间最长的依然是父母兄弟妻子子女,最好的朋友也都是“奄忽互相逾”。但是我们会明白,最好的朋友恰又是最不需要朝夕相处的,因为彼此已经镌刻在对方生命的年轮中。在漫长时空后的相见里,把自己生命的年轮打开,把被自己收藏的生命,交还给对方。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当对着知己道出许多心里话后,

歌之成诗。酒在情与诗之间是桥梁,是纽带,是发酵剂。

“秋月春风夜”是以少总多,是四时变化,阴晴云雨,聚散离合的隐喻之言。诗人都是敏感且善感的,多少事,“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酒能
我思故我在。
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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