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行(二)

我五岁那年,被师傅带入宫中学习琴艺,那时还没有夏朝,只有一个风雨飘摇中的夏国。

祭天会上,三百名乐师齐奏祭歌,万千臣民虔诚跪拜。我躲在柱子后面,看见我们的国君穿着金袍,肃穆地点燃了祭神香,他说,天佑我大夏。

我跟着所有人一起小声地念,天佑我大夏。

七岁那年,太子殿下和三皇子殿下拉我到城墙上,看我夏国的军队出征。

领兵的是凌将军,他穿着银色的铠甲,红缨枪的枪尖在太阳下闪着光。张丞相也在,我们问他,将军何时归来?战火何时终了?丞相说,该归来时归来,该终结时终结,不过姓凌的倒是应了我要早日得胜,回朝与我饮酒,可惜,我不胜酒力,树下陈酿的美酒怕是要全部归他了吧。

那年我还未出师,只能和军中的将士们一起唱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十岁,师傅把他的琴交给了我,我才发现师傅的手早已经沟壑遍布,干枯如死树。师傅快要弹不动琴了。

恰好边关大捷,消息传回夏国,国君办了一场“得胜宴”,我第一次为夏国正式弹奏,弹的是《万里山河》。

那天大家都很高兴,王尚书的胡子都被南城小郡主揪掉了,三皇子跟着一起笑,王尚书也不生气。我看见张丞相摸着凌将军送给他的匕首,说天佑我大夏。

我看到宴席上的火烛,烧了很久很久,窗外有飞星划破夜空,似旭日初升时的光明,能消融一切黑暗。

十二岁那年,夏国成了大夏朝,凌将军带着将士们回朝,全京洛的百姓都在道旁欢呼,我也跟着欢呼,但很快就欢乐不复。

因为,随着大军一起回来的,还有数不清的黑色灵牌。我知道这些英雄战死沙场,尸骨都留在了边疆。

不知怎么的,我的眼泪就落下了,太子殿下笑我娇气,可我分明看到他也红了眼眶。

那几日,我一直在弹奏《招魂》,希望英灵之魂得以返乡,叶落归根或有一日能再吐新芽。

我十四岁,还能再长大,可太子殿下的时间却永远停在了那年冬季。

他死于第一百二十七次刺杀。

我没有见到,但听别人说,血流了一地,我想那应该像极了我们幼时于雪地里无事扯落的一树梅花。

我给太子殿下弹了《安灵》,就在那肃穆的灵堂上。当半夜人寂,是那种到骨子里的寂静,我能感觉他就浮在空中,用担忧的目光看着大夏。

行刑那天我去了,刺杀太子殿下的,竟然也不过是一个与我同岁的孩子。他跪在刑场上大笑,骂我们是强盗,杀了他的爹爹与兄长。

刽子手的大刀落下,我平生第一次见了血,果然,如破碎的梅花。那天晚上我做了噩梦,梦见我在一片学海里弹奏《安灵》,而那浮沉在血海里的鬼魂却久久不肯安息。

十七岁那年,皇上立二皇子为太子。同年天下大旱,西南十三郡发生暴乱,皇上命凌将军出征,我看见张丞相面露担忧,却终究没说什么。

三个月后,动乱平息,可凌将军旧疾复发,最后只让军中将士们抬回一樽棺木。

下葬那天,张丞相在城墙上喝得酩酊大醉。他曾无数次站在这里送凌将军奔赴战场,又在这里迎接将军得胜归来。每送一次,他就在城墙上刻一个缺了一点的“安”字,每迎一次,就把哪一点补上。可这最后一个“安”字,永远也没有办法补全。

我听见张丞相兀自低语,他说,此生痛憾莫过于此,莫过于此……

突然,我明白我为什么一直弹不好《无归曲》。

十八岁那年,王尚书去世,皇后娘娘因父女情深而伤心过度,病倒在那个春天。皇上再开恩科选拔官员,可却激化了寒门与世家的矛盾。

夏至将至,南城郡主遭人毒害,随即去世,三皇子哭的撕心裂肺,握着郡主送给他的香囊,服下相同的毒药以死殉情,也正因如此,才堪堪压下南城郡的怀疑与动乱。

皇后娘娘终于没能熬过秋天,她在一片片枯黄的落叶里永远闭上了眼,宫中萧条一遍。我看见那些随风飘扬的白幡,觉得应该是有鬼怪穿梭其间,所以才把人世变得如此阴冷。

我去了师父归隐的那座山,师父年事已高,几乎认不得人了,我也不知为什么,自问自答地说了好久,言辞错乱,不成章法。

离开时,我听见山上传来一阵苍凉肃杀的琴声,那支曲子,叫《十面埋伏》。

二十二岁那年,张丞相忧思成疾,病逝于朝堂。没了他的平衡,寒门与世家的冲突再也无法避免,皇上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发。

秋末,我去给师父扫墓,看见一片黄昏落在远方,笼罩住我的大夏,暮色霭霭里,我看不清前路,看不清方向。

晚风中,有牧童在吹奏一支长笛,吹的是《悦世》的调子。以前宫中也常有人吹奏,可如今,只有不知世事的牧童还有那份欢乐。

二十五岁那年,我……咳咳咳……

乐师突然停止了讲述,他看了看自己逐渐透明的双手,眼神几分清明,几分茫然。

道士又是叹气,他说,勿用多言,我知晓。

从夏国到夏朝到覆灭,近五十年的时间,也不过在史书上留了一句“夏立于乱世,后统一天下,历朝十六载覆灭”。

历史多无情,无数的人,无数的故事,无数的笑和泪,都埋葬在一行简陋的文字后面,于千载的流年而言,它不过是风吹一粒荒漠细沙,浪打一滴汪洋水珠。

然而,这早已终结的王朝却有人徘徊尘世千年,去为它奏一曲挽歌。

道士看着怀中越发虚弱的乐师,不禁有些难过。这人也不过活了二十八个年头,却一生都在为这个王朝弹奏,就连死后也执念不灭。

他四处奔波,收集来旧日物品,在这断壁颓垣间不知续了多久的故事,做了多久的梦。

月影婆娑,把时间拉长。

乐师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眼中逐渐清明。他转头,对道士笑了笑,如开始那般问道——

客从何来?

红尘中来。

客往何去?

黄泉里去。

那我从何来,又该往何去?

道士顿了顿——

亦如我所言,如我来去。

乐师终于朗笑出声。

道士皱了皱眉,叹息发问——

你可还有其他遗憾?

乐师想了很久,很久。他说,生前从未离开宫城,死后又一直劳顿奔波,我似乎并未真正看过这人间,到也算……遗憾吧……若有来生……定要……

那如月般一直铭记守护的人,终是在月下化做一片星辉。

你执着至此,哪里还有什么来生。道士闭了闭眼睛。

睁开双眸,似要起身离开,却又停在原地掐了个法决,挥手引着那些星辉凝成一线,缓缓注入那盏四方灯笼中。

原本呈暖色的烛火,渐渐变作了柔和而清白的星光。

道士起身提起灯笼,迈开步子朝远方走去。

走吧,带你去赏,你未曾好好看过的红尘俗世,山河人间。

而这一路,会伴有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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