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生活

片刻之后,躺在床上,正当他的思想趋于平静,准备就寝,他的心开始沉入睡眠的积雪之际(他睡着时总是伴有心悸),他鲁莽轻率地冒险重复那首未完成的诗——纯粹是为了赶在它被睡眠隔开前再欣赏一遍。但他软弱无力,诗却很强大,旺盛的生命力正在抽动,不一会儿就征服了他,使他皮肤上遍布鸡皮疙瘩,使他脑瓜里充满天国的噪音。于是他又打开灯,点燃一根烟,身子仰卧,被单扯到下巴颏上,双脚隆起,恰似安托科利斯基笔下的苏格拉底(一只脚趾在卢加诺的湿气中烂掉),完全听命于灵感的所有要求。这是一次与一千名对话者的交流,其中只有一人是真实的,必须将其攫住,置于声音可及的范围内。这是多么困难,又是多么了不起……在这些梦游者之间的交谈中,我的灵魂对单调的敲打几乎全然不知……

在经过约莫三小时的斟酌和危及生命的激情以后,他终于将整首诗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决计明天把它写下来。在与其分别时,他试着柔声吟诵美好而温暖、带着农庄清新气息的诗行:

谢谢你,我的祖国,为了你最遥远

最残忍的迷雾,我理当感激。

被你迷住,被你忽视,

我自言自语地说起你。

在这些梦游者之间的交谈中

我内心几乎全然不知

到底是我的疯狂在徜徉,

还是你的旋律在萌生。

图片发自App

此时方才明白这首诗含有某种意义,他饶有兴致地把它吟诵完,心里暗自赞许。疲惫,快活,鞋底冰冷(塑像半裸着躺在一个阴暗的公园里),对自己完成的工作的出色程度和重要性仍然坚信不疑,他起身打开电灯。他穿着破旧的睡衣,胸脯瘦骨嶙峋,两条毛茸茸的长腿布满青绿色的筋脉。他在镜前磨磨蹭蹭,依旧怀着同样庄重的好奇审视自己,尚未完全认出自己,那对阔眉,那前额,带着一小撮突出的齐根剪平的发尖。他左眼里一条血管已经破裂,从眼角遍及全眼的绯红,使那只眸子的一线黯淡微光具有某种吉卜赛人的特征。那天,夜间几小时过去以后,他那瘪塌的双颊长起了多么茂密的胡髭,仿佛创作引起的湿热同样刺激了汗毛!他转动开关,但是大半个黑夜已经消散,屋里所有苍白冷漠的物体立于原地,像人们站在烟雾缭绕的火车站站台上接人一样。

他久久不能入睡:丢弃的语言外壳阻滞和磨损了他的大脑,刺痛了他的太阳穴,他无法摆脱它们。与此同时,屋子已经变得相当明亮,不知何处——最有可能是在常春藤里,疯狂的麻雀全都一道,没有相互倾听,而是发出聒耳的喧噪:一所小学校里的庞大凹室。

图片发自App

清晨,马铃薯小贩的吆喝声“上好的土豆”在街上回荡,声调高亢而有节奏,不过嫩蔬菜的心儿会怎样怦怦直跳哟!要不就是一个男人以丧葬似的低沉嗓音宣布:“栽花的土!”拍击地毯的嘭嘭声时而夹杂着一只手摇风琴的声音,它给漆成棕色,搁在邋遢的马车轮子上,正面绘有一个环形图案,代表一条田园诗般的小溪。时而用右手、时而用左手转动手柄,目光犀利的街头手摇风琴师摁出一声浑厚的“我的太阳”。那轮太阳正邀请我们走进广场。在广场的花园里,一株年幼的栗树,还不能独自行走,由一根木桩支撑,倏地走出来,载着一朵体积超过自身的花儿。丁香花呢,反倒多时不曾开放。不过待到她们最终拿定主意,只一夜的工夫,随着一张张座椅下面留下大量烟蒂,她们荡开一片色泽浓艳的涟漪,环绕着公园。教堂后面一条静谧的巷子里,刺槐在六月一个阴沉沉的日子纷纷撒落花瓣,人行道旁的黑色沥青像泼上了淡黄色的奶油。

七月的一个快乐且无云的日子,上演了一出极其成功的蚂蚁大逃亡:雌蚂蚁准备上天。麻雀也奔向天际,准备吞噬它们。在无人打搅这些蚂蚁的地方,它们持续沿着砂砾路爬行,同时蜕下充作道具的脆弱的翅膀。报纸上登载了从丹麦传来的消息,那里出现了一次热浪,有关人士正密切观察众多精神错乱的病例:人们纷纷扯下衣服,跳入运河。雄舞毒蛾呈锯齿形漫天狂舞。椴树经历了它们复杂混乱、香气四溢的所有变形过程。

图片发自App

他上身穿一件衬衫,光脚穿一双帆布胶底运动鞋,将在公园的一张靛蓝色长椅上消磨大半天,晒成棕褐色的修长手指捏住一本书。等到太阳特别炙人的时候,他将把脑袋倚在灼热的椅背上,久久地闭上眼睛。城市白昼梦幻式的轮子旋转着,经过内里深不可测的一片猩红,孩子们零星片断的话音飘忽不定,那本摊在他膝头的书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不像书。可是眼下,那片猩红在一朵飘过的云下面变深。仰起汗津津的脖颈,他将睁开双眼,再次瞧瞧公园:长着雏菊的草坪,刚浇过水的砂砾路,自个儿玩跳房子游戏的女孩,那辆儿童推车,里面的婴儿由两只眼睛和一只粉红色的拨浪鼓构成,以及那只急促喘息、光彩耀目的圆盘盲目飞过云层的旅行。转眼间,一切又在闪亮,沿着阳光斑驳、两侧的树躁动不安的大街,辘辘驶过一辆载煤卡车。浑身污垢的司机高高坐在颠簸的座椅上,齿缝里噙着一枚翡翠般晶亮的叶片的细茎。

很快,一笔微薄但弥足珍贵的收入来自他的抒情诗,诗是他始终怀着同样恋旧和爱国的热忱,在一种酒酣耳热的昏睡状态中创作出来的。其中一些最终未能成形,而是在融解,给内心最深处施肥灌溉;另一些则经过彻底的润饰,悉数配齐标点,被送往报社办公室——首先乘坐地铁,炫目的反光跃上车窗前根根直立的铜杆,继而搭乘古怪且空旷的巨型电梯直达九楼,在一条像模型黏土一样灰不溜秋的走廊尽头,一间狭窄的斗室散发着“现实性的腐尸”(如同一号办公室那位滑稽角色曾赞美的那样)的臭气,里面坐着秘书,一位像月亮一样迟钝、慵懒的人物,永不显老且几乎毫不性感。他的窗边(窗外有一幢类似的设有多间办公室的大楼,修缮工作正在高空进行,仿佛他们满可以在乌云银行对付杂乱的租金)放着一只碗,内有一个半橘子和一罐撩人食欲的酸奶。书架底部上锁的橱柜里存有遭禁的雪茄和一只红蓝相间的硕大心脏。一张桌上凌乱不堪地堆满了废旧报纸、封面俗丽的廉价书籍和信函——请求、提醒、指责,半只汁水榨尽的橘子,一页开了一扇天窗的报纸以及一幅人像照片,上面是某个董事长的女儿,她住在上海,有着娇美迷人的裸肩和烟青色的头发。

图片发自App

专栏的这些花边文字,对审查员绝对无关紧要。在一劳永逸地为某位天生的撰稿人确定了他不可能达不到的文字水准以后,编辑任其发挥,即便确定的水准几乎不高于零。诗歌,鉴于它们仅仅是些微不足道的摆设,几乎完全不加控制地得以过关,慢慢渗入本来可能塞满分量更重、体积更大的文字垃圾的间隙。然而从拉脱维亚到里维埃拉,所有禁锢我们流亡诗歌的孔雀笼里响起了多么欢快、多么令人兴奋的尖叫声!他们已经出版了我的诗!是我的!

有时他等不及自己的那份杂志,直接提前半小时到街上买一份,刚离开报摊,便不顾体面地就着水果摊附近的微红灯光打开报纸,堆积成山的橘子在蓝色暮霭的笼罩下光彩熠熠。有时一无所获:其他什么货色把它挤掉了。但只要发现它,方便起见他准会聚拢纸页,继续沿着人行道前进,把自个儿的诗连读几遍,不断变换默读的声调。也就是说,他依次想象旁人心里吟诵这首诗的方式,想象或许那些见解被他看重的人此时正在读它——随着这些不同化身的渐次出现,他几乎真真切切地感到一种变化,发生在他眼眸及眼眸后面的颜色上,以及嘴里的味觉上。他越喜欢当天的杰作,便越能娴熟地、饶有趣味地透过别人的目光审读这首诗。

图片发自App

你可能感兴趣的:(诗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