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是走了很久的路才来到我面前,像爱情一样,像痛苦一样。”
这是她在北京独自度过的第十年的新年。电视里的主持人已经开始喊倒计时,在最后一个数字喊下的同时,她收到他的短信。
屋子里没有开灯。地暖很温暖。她光着脚踩在地板上,脚腕上挂着一根红绳。她站在落地窗前看窗外的烟火。瞬间绽放的烟火点亮她的面庞,迅速照亮又迅速黯淡。
她观望这万家欢庆之时,内心无波无澜。她删掉他的短信,转身进屋工作。
已经放假,但年前时团队没有把课题完成。十年里,她从一无所有到完全经济独立,甚至可以立马辞职好好享受下半生。但她的精神和身体状况已然极差。
她清楚的,自己活不了太久。敢于纵身扑入爱情,但无力承担诺言。她不能给程淮一个健康的携手共尽此生的妻子。
“新年快乐。”她的回复。
她吞下药片,让自己保持清醒和专注。她感到胃里的灼烧和短暂的失明。不动声色。看着水中细小的悬浮物沉淀下来,然后再喝下一口。最后望一眼窗外的千盏霓虹。这城市是空的,寂静的,荒芜的,对她而言。
再连续工作六个小时,微微眩晕,感觉无法支撑头部重量,眼前忽明忽暗,似有火焰燃烧。胃部更加灼痛。她蹲下来挺揉太阳穴,用力闭上眼睛忍受痛苦。像一个溺水者。
课题终于完成,她可以做她想做的事了。
他给她打来电话。在七点。年初一。
“喂。”
“喂,邹深,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你还做课题吗?让自己休息休息。”
“已经做完了。不要担心我。”
“做完了?把你放在公司果真屈才。”
“我需要收益。年后上班你多看看。迎合那大部分人才是商业目的。表达是次要的。”
“我希望你不要因此忽视表达。太埋没天分。”
“我知道。”
“你还是一个人吗?是否需要我去看看。”
“下午吧。我想睡觉。”
“好。下午三点我去你家。”
她把床铺好,往被窝里放了两个暖水袋。床单、枕套和被套都是绛红色的。他曾问她为什么要用这个颜色。因为喜欢仿佛倒在血泊里的感觉,它给我莫名的归属感。滋养天分的一处隐秘基地。
她煲上了小米粥,在厨房边打字边等待。
她写一本小说,写和方沂的故事。那个她十五年前爱过的男孩。那个在她面前被汽车撞飞的男孩。十五年了,他像一个伤口愈合后留下的疤痕,在她的生命深处留下孤单的黑色颗粒,在夜晚闭上眼睛时,它们会触动她最薄弱的神经。日日夜夜,无从止息。它们让她患有轻度抑郁焦躁症。
她决心把那些过去写出来,写完后辞职。算算日子,自己活不久了。
她喝下粥后准备睡觉。拉上藏蓝色的厚窗帘来遮挡住冬日单薄的阳光。外面仍有稀疏的鞭炮声和人声响起。她知道自己仍处世间,但被隔离在一切易碎的温柔情谊之外。
她在一片绛红色的包裹中闭上眼睛。在大脑的昏胀中进入睡眠。他再次进入她的梦境。又一次。
程淮有她的公寓钥匙,下午三点来后发现她还没起床。他去她卧室找她,看到她仍在睡梦中的样子。地暖很温暖。
她这个与日光隔绝的空间如同一个阴暗温暖的地穴。她生活在此处,像一个见到阳光就会被晒得蒸发的怪物。他走到她的床前看她。她把自己裹得很严实,眉头紧皱,大汗淋漓。她发烧了。
他用毛巾吸了水敷在她额头上,用棉签润湿她的嘴唇,每十分钟帮她换一次毛巾。他在等待的空当看到她桌子上设计好的一摞图纸,旁边散乱地放着些工作计划、概况、方向、设计理念以及表达核心,空白处有她用自来水笔做的关于消费者心理的批注。
他叹了口气,知道她一个人用半个月时间完成一个团队需要一周完成的课题工作量有多大。她这样用力。
她的书架里放了很多大部头外国名著和外国小说,期间穿杂一些设计类专业书。书架最底层有她自己写的六本书。
她在大学时期写文章,毕业后靠写文章生活,三年后进入现在的公司,但没放弃写作。
他翻看她的书。阴沉冷淡但犀利的文字风格。如果她坚持写作,前景应该大好。她的天分剧烈强悍。
他细致照顾他三小时,从下午到晚上。但她一直高烧不退且说梦话。她一直在念一个人的名字。他拉开她房间的窗帘,看到落地窗外的喧嚣城市。他猜想她一定无数次观望这座城市,心灰意冷,回到自己的世界。
他连夜将她送去医院,打点滴量体温,不眠不休一个晚上。她在第二天早上醒来。
她醒来时看到他正看她写的书,脸色憔悴,但没有困意,专心看书,没有察觉她已醒来。
“你把我送来的?”
他抬头,眼神里有明显的快乐。“是。你终于醒了。”
“谢谢。”她闭上眼。“帮我把工作辞掉吧。”
“为什么?”
她没说话。有泪水从她眼角溢出。“你看到那些图纸了吧,上班时你拿回公司,你们再改改。”
“好。”
半晌她睁开眼,看着天花板对他说:“其实我什么也给不了你,你为什么会坚持三年。”
他自然知道她说什么。“直觉告诉我,你是我该守护的人。”
“那直觉有没有告诉你,你想守护的是一个将死之人。”
他一愣。他虽知道她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但未曾想会严重至此。
“我有胃癌。还有伴随我七年的轻度抑郁焦躁症。我形成很强的药物依赖。我亲手毁掉了自己。”
“这是你放弃写作选择设计的原因吗?因为抑郁症?”
“不错。但我没办法彻底放弃它。”
他无言,尴尬地翻动手里的书。他发现她的书里都有一个叫方沂的男子和一个与她同名的女子。她发烧时,念的名字就是方沂。
“我应该还有一年的活头,足够我写完最后一本书。”
他读了一段她写的字,有泪流下来。他没抬头地回应她:“我来照顾你,你自己不方便。”他轻轻拭去泪水。
她察觉他的动作,偏头看他。他抬头,看着她的眼睛。她看见他眼里未褪去的水汽,透过那层晶莹看到一片阳光照耀的草原。明亮的,鲜活的。哪里呼啸着孤独的风,从来都荒无人迹。
“如果你想,那就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