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爷,村长爷,不好了——阿强的尸体被人偷走了。”几个顽童边跑边扯开嗓子尖叫着。
他们的父亲清晨才回到家里,顾不得满身疲惫,把这一整天发生的事当故事一样讲给女人和孩子们听。淘气的孩子光听还不过瘾,吃完早饭就往祠堂跑去。乡下的孩子上山下河,连坟圈子里也敢去疯跑,却没见过烧焦的人是什么样的,当然迫不及待的想去开开眼界。然而他们并没有如愿,原本安置阿强尸体的长桌空空如也,只留下桌面上印出的一个模糊的人形。
没看到期待中的场景,大家多少点沮丧。
“会不会有人把尸体偷走了?”有人率先提出疑问。可是谁会偷那种东西呀?不过他们仍然为发现了别人尚未发现的事而兴奋,争先恐后的跑去给村长报告这个消息。
田大奶奶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遥遥望着巷口,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村长朝她走过来。
“田大奶奶,华华在家吗?”村长站在台阶下,仰着头问。按寨子里的习惯,大家都跟着自家晚辈称呼老人。
田大奶奶这才收回目光,慢悠悠的说道:“中午宏杰就把他叫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我还等他吃饭呢。”
村长背着手来回踱了两圈,似乎憋了一肚子话要说,踌躇半天才说道:“田大奶奶,华华已经改了姓,按道理不再是我田家寨的人了。如果他懂事,就应该早点离开,别跟着瞎掺合田家寨的事儿。”
田大奶奶漠然的看着村长布满沟壑的脸,自古以来田家寨的村长都拥有绝对权威和权利,从没人敢反驳他的话。田大奶奶守寡多年,如今又无子嗣继承家业,性格也由刚强变得懦弱,已经习惯对村长的话言听计从。但这次她却摇着头,反驳道:“虽然华华不得已改了姓,但到底是善保的孙子,德奎的儿子。他有资格留在田家寨,更有权利做他想做的任何事。咱们田家寨的宗法再大,也大不过国法。”
善保是她的丈夫,三十年前因公殉职。
村长迎着田大奶奶冷峻的目光,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的老太太此刻沉着从容,在他的逼视下毫不退缩。尤其是当田大奶奶提到善保,村长的目光开始躲闪,最终败下阵来。
晚饭照例摆在廊檐下,农村人习惯借着天光早早吃晚饭。一张小方桌上摆着两三样家常菜,都是自己家后院种的。贺华和奶奶分坐两边,面对散发着清香的菜肴全都无动于衷,显然谁也没有胃口。
阳光躲开他们,悄悄的往廊檐另一边坠下去了。
“华华,快点趁热吃,”奶奶强打起精神,给贺华的碗里夹满了菜:“你看多新鲜?这都是奶奶自己种的,你在城里肯定吃不到。”
贺华端起饭碗却难以下咽,“奶奶,我明天想回城了。”
奶奶的脸色陡的一沉:“咋?你妈打电话催你了?”
母亲去世的事,贺华从没跟奶奶说过。
“反正已经祭完祖先,我留在田家寨也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你忘了你爸和你爷爷怎么死的了?过两天就要正式举行换届选举,这个节骨眼儿上你不想着给你爷爷和爸爸争口气,还想走呢?”
奶奶越说越激动,看贺华似乎受了惊吓,只得安抚他:“贺华,你爷爷在田家寨当了一辈子村长,后来……现在你已经成年,只要你当了村长,你死去的爷爷和爸爸也会扬眉吐气,我们才能在田家寨挺直了腰杆做人。”
这些话贺华从小听到大,他不明白奶奶为什么执着于把老一辈的恩恩怨怨强加在自己头上。来之前他最担忧的也是这件事,但是想到自己才十八岁,田家寨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一个毛头小子参加选举吧?
“只要你肯留下来,靠着爷爷的余德庇佑,寨子里的总有人会支持你的。”奶奶信心十足的对贺华保证,看来在骗贺华回来之前她对这件事就已经深思熟虑过了。
贺华可没想过要为谁争口气,从回到田家寨的那一刻,他就听见一个声音不断的在耳边提醒他:“快走,离开这里……”
这诡异的声音困扰着他,尤其是阿强死前那惨烈的一幕,使贺华想起来仍觉得心有余悸,他简直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奶奶,您跟我一起离开田家寨吧?过几年等我毕业了找份好工作,您就可以安享晚年了。”
“呸,没出息的东西。我问你,是不是今天宏杰跟你说了什么?”
“没、没说什么,他只是想问我为什么指认他是杀阿强的凶手。”贺华不擅撒谎,脸一下子红到了脖颈。
对于这个问题奶奶也感到很疑惑,前天晚上由于怕贺华刚回来不习惯,她几次起来察看动静。贺华适应的很快,整晚都安静的睡着,几乎不曾翻身。可是贺华怎么知道宏杰是杀人凶手呢?
“是我昨天晚上在院子里听到的,我本来不敢说,可耳边总有个声音在催促我,于是就冲口而出说了‘宏杰是凶手’那句话。”
田大奶奶觉得这个回答简直太荒唐了,自己明明看见贺华睡在房间里,他却以为自己失眠整晚坐在院子里。但毕竟分开太久了,彼此间非常陌生,现在认真追究这些问题似乎不太合适。
德治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往家走。他的腿早几年得了风湿,阴雨天出行总离不开拐杖,刚才出去的着急忘了拿,此刻不得不忍着疼痛一步步的往前挨。他背着手,心烦意乱的揉搓着手里的长烟袋,那个装满烟丝的灰色布口袋像小榔头一样敲打着他的大腿,更让他走不利索。
晚风吹来一阵潮湿的空气,天空阴云密布,又在酝酿着新一轮的暴风雨。三十年前也是一场大暴雨引发了山洪,当时身为村长的善保在抗洪工作中因公殉职,是德治把他被泡的肿胀的尸体背了回来。他不仅一手操持了葬礼,还信誓旦旦的承诺要照顾善保的遗孀独子。
“婶儿你放心,只要有我一口吃的,绝不会饿着你跟我兄弟。”当时德奎十几?德治已经记不太清楚了。那时候民心淳朴,田家寨的村民被德治的忠肝义胆所感动,,他也就顺理成章的接任了村长这一职务。
权利具有某种让人上瘾的魔力,一旦沾染上就会越陷越深。随着德治的欲望越来越大,德奎成了他最大的威胁。他怕德奎长大后得到村民的支持与自己竞争,谁能舍得把这个犹如土皇帝一样至高无上的权利拱手让人?好在连老天爷都站在他这边,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让他顺利的度过危机,一转眼他已经把持了田家寨的村政三十多年。
多年的苦心经营让德治积累了丰厚的资本,美中不足的是儿子竟然溺亡。德治一直害怕自己偌大的家业便宜了外人,所以女儿田娟从未谈婚论嫁,现在德治倒觉得自己那时候真有先见之明。
经过长久考察,德治冷眼取中了阿强这个粗笨的呆子,虽然相貌丑陋但绝对听话。况且他是家里的独苗,又跟田大奶奶是近亲,将来那两家的家业也都是他继承。只要招他入赘,过个十年八载的还不都是阿娟的?到时候再多生两个孩子,虽然终究不如自己亲孙子,也总好过断子绝孙吧?
想到这里德治打了个冷战,万没想到阿强竟也是个短命的,到底是谁杀了他呢?
暮色中德治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吓了一跳,思绪这才回到现实。
“田顺,大晚上的你在这里蹲着干什么?”
田顺挪了挪屁股,但没起身。这个蠢货垂头耷脑,“吧唧吧唧”使劲儿裹着早就熄灭的大烟袋。
“是你把阿强的尸体搬走了吧?”
田顺这才开了腔:“我阿强已经跟田娟领了证,他们是合法夫妻了。阿强生是你们家的人,死是你们家的鬼,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祠堂的院子里呢?”
“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田顺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他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德治光秃秃的头顶,半晌撂下一句话:“田娟得给阿强披麻戴孝,你们家得负责给他发送。”
德治一阵晕头转向,他能感觉到近几年作为村长的权威已经渐渐衰减了不少,但绝对想不到连田顺这个老实的榆木疙瘩也不把他放在眼里。看着田顺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他咬着牙恨恨的跺了两脚。
老伴听见门外有动静早就迎了出来,德治把所有气儿撒到她身上:“小娟儿呢?如今谁都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知道我回来也不露面?”
“你自己去看吧!”老伴抹着眼角转身回上房去了。
田娟住东厦房,此刻屋里早点起了灯,德治站在门口朝里张望。田娟直眉瞪眼的站在屋子中央,看见德治她紧忙着往前走了两步,似乎又觉得不妥,只好在原地转了两圈。
德治看清了床上横着的那道黑色的影子,田顺这个混蛋,竟然把阿强的尸体放在了田娟的床上。德治只觉得气血上涌,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