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调


早些年读大学的时候,她在苏州待过一段日子。那时候她还可以扎着两根麻花辫子,穿蓝色布衣闲走在街上而不会有任何害臊的心情。印象里,苏州如墨一般晕染的山水真像是照着画生出来的一样,山川风雨都俊秀极了。

后来她毕业因舍不得苏州,便留在那里生活。日子久了也说得一些苏州话,便真正认识了几个地道的苏州人。

她专留意苏州人说话,觉得吴语音调顶美,闹市里讨价的都像是说戏,不像她家乡,即使是温语也如磨砂一般的粗砺,情感是生根在大地里的,只值得淳朴一词,而绝够不上温柔。

有一次她专为补觉头一天就请好了一整天的假。一觉睡醒,日光已透过绿枞树筛到凉被的雏菊图案上,她拿起闹钟一看时间,惊得鸡飞狗跳。等忙着修好了一边眉毛,才记起昨日已事先打了招呼。于是她便又散了头发,多睡了一个钟头,到肚子饿得咕噜胡叫了,才穿了风衣下楼。

前几日天上都盖几大朵云,这日却很晴朗,四五月份,屋外的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人忍不住眯上眼睛。刚到了楼梯拐角,她就听见房东夫妇客在吵嘴,女人看见她下来,招呼她坐着,说刚好剩了一碗清汤面,要盛来给她吃。她自己本是打算出门随便找个店应付一顿,没想到房东太太人这般好,一时不知怎么拒绝,便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答应下来了。

民宿的租客并不多,都是像她一样的年轻人,房东太太也不过四十多岁,看起来却像三十岁一样,对他们这些租客也分外和善。房东是个长相普通的中年男人,头发乌黑而亮,一双眼睛也是乌黑而亮的,整个人显得硬气,说话倒是苏州人一贯的温柔。初次见面时,听他开口讲话,她还小小讶然了一番。

他们二人呆坐着,客厅里一时安静下来,院子里的小喜鹊叽叽喳喳,似乎催着人出门。她本来是善于和人交谈的,这是她的本事,只是这天脑子昏沉,半天想不出一句话来,等房东太太端着面出来了,男人的眼眉都带着笑意看向妻子,她心里一软,有一种被感动到的感觉,接过那碗面问道:“你们吵架的时候,还是这样说话吗?”

房东的太太说:“那也不是。”

“对。”男人在一边接口,“她凶极了。”

“怎么个凶法?”房东太太平日里和气的笑容没有了,眼睛恨恨的,对房东说:“阿木林。”

“倷……”倷了半天,不说话了,他很疼妻子,这她看的出来,时常说好话,就算是无理取闹,哄一哄过去了,低眉顺眼的,倒真有些佩服,不过这不像是吵架,她看看坐在窗边的她,像是询问,方才算是吵架了?苏州的语调果然让火气大减,像调情一样。

房东太太眯着眼睛,眼尾的细纹并不使她显老,反而增添几分妩媚。“亲人之间,难得吵架的,除非真是捅了娄子。”她有些好笑的看了面前这个大学生一眼,“你若真对我们苏州市吵架那样感兴趣,倒是可以去菜市场逛逛,为买卖争纷的人绝不少见。”

第二天,她于是真去了菜市场。可惜没有待很久。果真如此,苏州人音量大起来倒也和外省人一般无二。但或许是她的想象太丰富,即使如此,他们脸红脖子粗的场面,在她看来仍然是温和的。

后来她到昆明去求学,少数民族居多,她一个汉族人倒成了少数民族。各地的语言夹杂在一起,在她心里很是新鲜。和他们做朋友必要的会注意很多东西,有时候犯了禁忌冲撞了人,好几天都别扭,她心里不清楚,直到别人告诉她,才知道这样不对。于是去找那人说几句好话,赔礼道歉就过去了,本来无意之举,不是什么大事。

昆明的天气常常好得没边,光线很强,与苏州的温柔完全不一样,没有那么多媚的颜色,大概是少了水的缘故,天气阴沉一些,还是很干冽。

苏州和云南离得远吗?她对中国的版图没有概念,东南西北虽分得清,各个省份的具体位置一点儿不清楚。某次去一家云南巷子里的老茶馆坐,看到木头墙壁上挂着一幅地图,等茶水时找了一道,才惊叹。咦,原来那半个月的路程竟隔这么远。安徽西安四川,隔了好几个省,本来民俗风情不一样,中国一个省都能有好多种风俗,这样想想,便很顺利地接受了这些差异。

说来奇怪,在苏州她很少去听昆曲,到了云南却找到个专唱戏曲的班子,交到好些朋友。他们都是资深票友,上台的功底是没有的,因此没有什么观众,出的戏仅供内部欣赏(丢不起这个人)。

台子倒真的是在戏班里,临时借的, 他们偶尔也听专业的戏子唱,都很喝彩,说学不来这么滑软的调子,艳羡得很。但因为错过幼年的学习期,都是后来上心的,想有所造诣也是有心无力了,现在当作一种兴趣,也没什么遗憾。

她也是游散,家里拿钱,暂时除了学术没有一点贡献,平日里慵懒晒太阳,意外认识这么群朋友,又在苏州待了那么久,很有聊头。

他们请她来看戏,她每次欣然前往。

这次是《牡丹亭》里的一段,《游园·惊梦》。

“一阵香风,送到园林……”

笛声吹响,琵琶月琴也混进来,后来曲音一转,加了古筝,惊的一声,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幕了,“春吓!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恍恍惚惚记得这是最后一句。

她醒过来,外面下了雨,人都笑:“果然这戏落得好是时候。”

春天,还有些寒气,戏园里有荷塘,枯叶还没销尽,承这淅淅沥沥的雨滴。

之中有一个年岁较大的人,差不多50岁,头发还是乌黑,矍铄得很,平时唱昆曲也是最精湛的。

“苏州话确实好听。”

“吴侬软语。”

“这话说的很好,倒给了人很多印象,不过苏州人忘记了延续。”

“总要丢失些什么。”她以前研究方言,对一些特色的失去都看淡了,但听到雨声不免又一番怅惘。

“总有喜欢的。”他最后叹了一声。

“喝茶。”他们端来一盘的茶,冒着白气,茶香四溢。

总有喜欢的,不过不合时宜,浪水打过来,一堆土没有根怎么能继续垒高呢?这需要一些支持,不过她无能为力,突然想起来之前那对夫妻,平时的俏皮话总该是能保留下来的。都是民族宝物,丢了,总归是让人可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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