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历史·视角


  木麻心一横,喊道:“我为什么要反对?我说了!城邑变成什么样和我没有关系,我就想让我的女人孩子过得好些。抓你们当奴隶的事我不会反对,但我不会去抓,你们的土地耕牛被抢,我也没去!我按照自己的办法去做,为什么非要支持反对?”
  他勐然抽出了短剑,外面的人并没有惧怕,也抽出了自己的武器。
  就在这时,屋子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女人的声音,伴随的还有孩子的哭声。
  “麻……出什么事了?”
  木麻绝望地看着众人,那个一家死绝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浑身颤抖,握紧了拳头眼泪扑簌地往下落,最终没有再叫喊,而是憋住哭声欺骗道:“没什么……姬夏回来了,我来告诉木麻一声……”
  木麻将铜剑放在了地上,想要挤出一个感谢的笑容,却怎么也挤不出来,终于走进屋子,看着女人明亮的、回光返照的眼睛,偌大的男人呜呜地哭了起来。
  “是姬夏回来了吗?”
  “嗯。”
  “那就好了……我要死了……孩子还小,姬夏回来了,夏城就回来了,咱们是国人,总会有人帮你照顾孩子的。你就说我睡着了,别让孩子害怕……”
  说完这番话,似乎耗尽了力气,眼睛无力地转动着,木麻急忙捧起女人的头,让她看了一眼孩子,女人忽然迸发出最后的力气,抱住了最小的、不到一岁的女儿,想要凑到早已经干瘪的的胸前,却在最后一刻垂下了手臂。
  木麻抱起孩子,傻傻地站在屋里,看着墙壁上珍藏的、多年以前陈健送给他的、还没有盖起这间屋子时就已存在的、让他想要一个家、让他有勇气带头离开氏族的一张在桦树皮上的画。
  上面是木炭勾勒出的简单线条,背景是夏城的城墙,如同孩子画画一样,上面还画着一个带着芒线的太阳,太阳上还有个笑脸。
  太阳下,是屋子,很简单的茅草屋,后面是篱笆,前面是院子。
  院子里有哆哆鸟在叼啄地上的麦粒,有雁鹅在仰头高歌,一条晾衣绳上似乎画着几件衣服,衣服下是几个扎着总角辫的小孩子,正推着小风车似乎在跑动。
  没有女人,没有男人,但这幅简单的炭笔画当时还是让木麻等人愣住了。
  没有女人,哪有孩子?很多年前,他们想“或许女人就在屋子里缝补衣服哩”。那时候就是个简单的梦想,有一个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家人。
  一年前这幅画上的一切都成为了现实,包括那些没有在画中出现但当初确信存在的男人和女人。
  而现在,却要和这画一样了……


  动荡的时代之下,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好与坏在时代的动荡下是模糊的,也是不能用安定年代的一切去忖度的。
  很多年后,那幅画和木麻变为了书中的故事,安定年代的人们从整篇故事中只找到了这么一个符合他们心中善良定义的好人,忘却了动荡时代的血腥恐怖和暴力之下的求活与挣扎,追忆起奴隶主的美好生活与善良从容优雅的贵族气质,觉得其实那样也很好。
  包括那个带着新夏城人起义反抗被绞死的人,也成为了后世眼中的报图;甚至开始有人质疑,倘若姬夏首领不从榆城返回而是默认了夏榆分裂的事实,怎么会有这样的悲剧呢?
  故事总要有个视角,关于记录在史书之上寥寥数笔的夏城内乱,有很多非史书的故事流传,当然也不乏以新夏城人的眼睛或是视角去陈述的故事。
  但那些最底层视角的故事没有清新的人性、没有天性的善良,只有反抗、暴力、杀戮、复仇、求活……远离了动荡年代的人们并不喜欢去看这样的故事。直到又是很多年后动荡重新出现的时候,这样的故事才又开始流传并被人们喜爱。
  世上可以有好人也真的有好人,但却绝对没有一个宛如天使心念仁慈善良无求的国家,因而作为国家雏形的城邑的首领,也必然不是如同人们想象的那样善良。
  一如夏城很多人翘首以盼以为真正首领的陈健,也是一样。
  在十二月中旬大军靠近草河、周边城邑全都站到陈健这边的时候,夏城伪政权的人派了使者谈判,希望陈健放过他们,他们将盟誓追随,甚至不求在夏城,只要让他们西迁到自己的封地成为夏城的一部分就行。
  否则,就会毁掉夏城,只留下一片废墟,让夏城彻底乱掉让整个夏榆体系元气大伤。
  那是不流血和平解决的最后机会,但陈健给出的答复是:所有参与叛乱的人自缚请降,一切自有法度规矩处置,如何处罚自有司寇评判。此外,夏城所有的死亡、混乱、大军北征消耗的粮草、钱财一应由参与叛乱的家族出。
  看起来陈健仍旧遵守法度规矩,但实际上这意味着已经没有了妥协的可能性,其实就是在逼着这群人暴力反抗或是逃离夏城,只是用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
  就算叛乱死亡的事不算,陈健给那些使者小算了一笔账,从出征耗费的粮草到抚恤死亡的国人,单单是这比钱就足以逼死那些家族顺带让他们成为赤贫的债务奴隶。
  况且按照规矩,这些人恐怕都要处以重刑,这实际上和拒绝没有任何区别。
  这实际上断绝了和平解决的可能性,也在实际上宣判了所有密谋者的死亡。
  由此可以说是陈健心狠手辣是个十足的恶棍坏人甚至是莎人魔,因为要是妥协接受兄弟和睦一笑泯恩仇的话就不会流那么多血。
  这些血日后在清新的故事中也会算在陈健的头上,似乎一些恩仇真的可以一笑而泯。
  只不过此时此刻,这些仇恨是不能一笑而泯的,因为流了太多的血。
  陈健一笑而泯,失掉的将是夏城一多半的人口,以及数年经营之下城邑政权的威望和规矩的权威,整个夏榆体系就会分崩离析。
  数家哭,总好过万人哭,做首领最重要的是别被感性左右,去把每个人每件事当成一道理性的利益分析眼睛看到的哭泣也眼睛看不到的哭泣是等同的,并不会因为看到了所以这哭泣就更高贵更打动人心。
  此时拒绝妥协,实则就是要逼哭很多人,逼走很多人,逼死很多人。
  可以想象一些氏族亲贵的子女妻母在家中痛哭颤抖、或是在这样冷的天气中抱着刚刚出生的孩子奔逃遥远的西北、甚至可能出现母子诀别为了不拖累儿子自刎家中的情形。
  他们披带着狐裘羔皮,所以他们的泪水大抵是比那些穿着麻布的泥腿子高贵而又优雅的,然而陈健只当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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