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冰箱打开又关上。不知是在征求意见还是在自言自语:到底要不要去买菜呢?
妻子说:菜还很多,不用去。
他便扭头问她:你说要不要去超市买点菜?
她在照镜子,沉浸在即将做新娘的喜悦中:您说了算。
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要不我还是去吧。
又说:一会儿你们不是要出去吗,正好顺路把我捎上。
上车后,她陪他坐在后排。已是寒冬的黄昏,车窗关得严严的,他还是忍不住问:你冷不冷?
她摸摸他的手:我不冷,您呢?说完替他整整衣领,再抬头,就看到了他鬓边的几根白发。
车上的广播里,响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跟着旋律缓缓哼着。歌声让她想起小时候。这是家里的录音机里常常播放的一首歌,他爱唱,也常常教她唱。他说得一口流利的俄语,她说太饶舌了我舌头短;他又在纸上画画,几分钟后一只小猴子跃然纸上,她又说我没有美术细胞;他问那你喜欢什么,她说我喜欢读书。他于是业余所有时间都在书店里逛。后来她聊到高尔基、莫泊桑、萧红、张爱玲,他已能对他们的作品如数家珍。他曾经是那个年代不可多得的理科状元,他曾经常常自己爆料说上学那会儿,看到与文学有关的就会犯困。
曾经,妈妈开玩笑说:你怎么跟你爸一点都不像。
听到这话他慌忙将她抱在怀里:谁说我们不像?你看这眼睛,这鼻子,这嘴巴。他一边在镜子里指给她看一边用胡子轻轻扎着她的脸,她一边躲一边咯咯直笑。那时候他还很年轻。
很快到了目的地。她征求他的意见:要不咱们待会儿再买菜?您先陪我去选选婚纱。他却开始客气了:我可以去吗?她看着他的样子禁不住笑了。
到了门口她邀请他一起进去。他说:我先抽支烟,你选好了给我看看就成。她在楼上试来试去--白的圣洁,红的热烈,粉的纯真,紫的高贵--乱花已迷了她的眼,她打开窗冲楼下庭院抽烟的他喊道:爸,您还是上来帮我选选吧。
他应声上楼。她当时正在试一件红色礼服,导购小姐帮她拉拉链的时候有点费力,她回头看到他:我是不是太胖了?真应该减减肥。他摇摇头:有点婴儿肥挺好。说着便走过来,看一件件婚纱陈列在那里,想象着她穿上它们时的样子。她是爱美的,那一年带她逛街,她看上一件粉红色羊毛衫,但是商场断码缺货,她为此当场委屈得哇哇大哭。他哄她说:今天太晚了,等到周末马上带你去买。她却等不了。第二天期中考试,她的所有的答题处都写着“我要羊毛衫”。0分的试卷被班主任递到他手上,她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不敢看他的眼睛。班主任说的什么他一句没听进去,只看到她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走出校门他捧起她的脸,把她眼泪擦干,把她逗笑。他辗转了五个商店,终于买到她心仪的羊毛衫。她稚嫩的脸庞被愧疚染得略带凝重,却藏不住这礼物带来的喜悦。看着她的样子他的心在片刻间融化,终于还是把事先准备好教育她的话悄悄咽了回去。后来回望她成长的道路,他似乎很少去说“你不应该这样做”、“你应该那样做”,反而是她的喜怒哀乐影响着他的是非观。比如她爱吃葡萄,把葡萄皮弄得到处都是。他一边追在她身后收拾一边改编绕口令逗她玩“吃葡萄不收拾葡萄皮不吃葡萄倒收拾葡萄皮”。也许他应该教她最起码的原则,比如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但他只想看到她的笑,她一笑他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他想就让她这样无忧无虑的成长吧,等她长大了自然什么都会懂,现在有我呢。
而另外的一个他不是这样的。另外的一个他,因为过于秉承原则,被同事和下属算计,原本仕途光明的他,回到了这个小城镇。她曾问他是否后悔,他摇摇头:“现在也挺好,人活着就是图夜里睡得踏实。”“如果您稍微改变那么一点点,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她为他感到遗憾。“改不了,和别人做对容易,和自己作对难。”他又摇头。她亲眼看他无数次将那些托他帮忙的红包塞回去,他对那些人说:“如果你的要求合理,我为什么要收下它;如果有失原则,送金山银山也没用。”然而到了她这儿他完全变了一个人。他毫无原则,见不得她掉眼泪。
也许是因为强大的基因,也许是因为爱,她的性格像极了他。在纷扰的世界里,一切变来变去,她始终保持纯粹。她谨慎而本分地活着,每一步走来,她踏踏实实秉承着最朴素最传统的原则。午夜梦回,当她用宁静的心回望来路,感激油然而生。原来他对她的影响从来不是偶然,他早已替她将命运的底色看得分明。
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她健康明媚的成长,幸福而自然地迎来人生一个又一个分水岭。读书、毕业、工作、恋爱,似乎所有的收获都是水到渠成。
她记得刚刚恋爱那会儿,曾俏皮地问他:“您希望我未来找一个什么样的丈夫?”他一下愣住了,想了想轻轻回答:“唯一的标准就是对你好。”“怎么算好呢?像您一样?”他又摇头:“要比我好。”这样的好是非常宽泛的,宽泛到没有概念。她于是想起有段日子她常常跟他聊起梦想。她的梦想时而微小时而宏大,而他的梦想却始终如一:“我只希望你无忧无虑。”年少的她不懂,无忧无虑究竟是怎样的意味。直到她成年后才深刻了捂:这是他的恳求与嘱咐,这是一个父亲最低的限度,也是一个父亲最高的祷告。
夜幕低垂,婚纱店里的灯光明晃晃照着她的脸。她还在试着婚纱,来来回回。他在镜子前站着,等着,看着她像小公主一样雀跃不已。上一次陪她选衣服是什么时候呢?她什么时候忽然就长大了?他想起自己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想起自己新婚的时候。那时候他是工作狂,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有了她之后,他不自觉地转移了重心,慢慢练习做一个父亲?
她呱呱坠地那一刻,他的世界随着她的第一声啼哭翻开了新的篇章。她那么完美,让初为人父的他充满了对生命的崇拜和敬畏;她又那么脆弱,一切仰仗他的呵护与疼爱。他在手足无措的欣喜里,慢慢练习一种尽可能舒服的姿势,将她拥入怀抱;他练习为她换尿布、洗澡、剪指甲,他每天小心翼翼又乐此不疲。后来她上小学,他练习厨艺,每天为她准备丰盛的便当;她留了长发,他练习如何扎漂亮的蝴蝶结;他练习平和的情绪,陪她度过叛逆的青春期。很多时候,她犯了错,伤了他的心,他练习自我安慰: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她什么都会明白。如今她真的长大了,穿着婚纱的她,亭亭玉立。他却忽然想把她变回小时候。他想她永远是那个刚刚会走路的小女孩,永远牵着他的衣襟。他多想随时可以把她高高举过头顶。
试完最后一件婚纱,她缓缓走来,四目相对,她看到他泛红的眼眶。她的眼泪,终于无声滑落。其实她是故意的,她故意试遍了所有的婚纱,让他陪着她。他也是故意的,故意打着买菜的幌子追了过来。而她的未婚夫细致入微,在远处静静等着,看他们将这一天拉长又拉长。
他好像为了安慰她,或是安慰自己,为她拂去眼泪之后他努力笑出来,却很快抵不住酸涩。为了冲淡这酸涩,他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故事被他讲得很凌乱,好像做了几处改编:上帝在亚当熟睡时从他身上取出一块肋骨,创造了夏娃。亚当醒时,上帝对他们说“你们是彼此的另一半,你们如何爱自己,便要如何爱对方。”
这是祝福也是祈愿。其实他第一次在《圣经》读到这篇肋骨的传说,深以为这并不仅仅是在写爱情。他一遍遍回味,一遍遍诵读,他想到她。
她是造物主恩赐于他的一条肋骨,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每一个父亲,因为有了这样一条肋骨而完整。可是有一天,上帝在他沉睡的时候悄悄将这肋骨取出来说:她当去寻找她的爱情,她永生不会再回来。取出后,每当想念她,你的胸口会隐隐作痛,但你不可去追回,因为这是你的宿命。
他其实没有沉睡。他闭着眼睛,认命地听着上帝的安排。从她出生那一刻,他就开始为这一天做准备,却最终还是没有准备好。他看着这条被取出的肋骨,终于还是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