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的《渔家傲·秋思》: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首词让人感觉是凄清、悲凉、壮阔、深沉,还有些伤感,而就在这悲凉、伤感中,有悲壮的英雄气在回荡着。称之为豪放派词作并不为过。
但是,严格来说,《渔家傲·秋思》也算不上第一首豪放词。
范仲淹前面还有柳三变。举世皆知柳永词“寒蝉凄切”,可还记得他的《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对潇潇暮雨,却长望霜风凄紧,这种萧索沉雄是否称得上豪放?
可柳永是婉约派创始人。
一首词的风格,代表不了任何东西。就好比一个南方人,忽然想吃窝窝头了,绝不能代表他的口味就此变了,不吃米饭了。
柳永和范仲淹总算还是在宋朝,和苏轼也差不了多少时间。那再往前呢?有谁记得晚唐五代的牛峤的《定西番·紫塞月明千里》:
紫塞月明千里,金甲冷,戍楼寒。梦长安。
乡思望中天阔,漏残星亦残。画角数声呜咽,雪漫漫。
晚唐,也正是词牌从刘禹锡、白居易诗心写景慢慢堕入颓废迷离的宴乐专用词的时代。温庭筠、韦庄的“花间派”吃的就是这碗饭,也正是他们给了“艳词”千年来婉约绮丽的本色。
牛峤的词风和他们是一样的,可也能写出《定西番》这种清冷、萧索的边塞词啊。为什么没人称他为豪放派?
一个道理,偶尔吃个窝窝头而已。
类似的还有毛文锡的《甘州遍·秋风紧》:
秋风紧,平碛雁行低,阵云齐。萧萧飒飒,边声四起,愁闻戍角与征鼙。
青冢北,黑山西。沙飞聚散无定,往往路人迷。铁衣冷,战马血沾蹄,破蕃奚。凤皇诏下,步步蹑丹梯。
这要是苏轼之后的词人所作,必然归于叶梦得、张元干一类词人,在豪放派中有一席位置。
为什么他们都不能成为豪放派的开创人?因为他们吃了窝窝头,觉得不错,回头还是吃米饭去了。
苏轼不一样,苏轼认识到窝窝头和米饭一样好吃,都能充饥,甚至未来可能是窝窝头的。
这是一种自发的、主动的认识,才能称其为文学理论上的进步。他在写完《江城子·密州出猎》后(太经典,不列出来了),写信给朋友《与鲜于子骏书》:
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苏轼已经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作品风格摆脱了柳永一统天下的局限,终于“自是一家”。而且虽然苏轼作品真正豪放派的词大约只有四十余首,却是有意识地使用了这种风格。
反观前面举例的那些词人,因为感情激动之时偶一为之,并没有继续在这个路子上探索,风格没有改变,于文学理论上自然更加欠奉,自然无法定义为豪放“派”,虽然偶有作品沉雄豪放兼备。
而苏轼之后,后来者不断,直到辛弃疾打通豪放、婉约之间的壁垒,终于让宋词登上顶峰,与唐诗抗衡。总的来说他们都是承续了苏轼的风格加以变化。
词牌的主题拓宽,风格变化,是词牌史上最重要的变化。
苏轼这个豪放派的创始人,当之无愧。
回头说一下范仲淹,其实也是个相当牛的人。他的作为是在仕途、政途,但是在文学上也毫不逊色,他的散文,诗词也是一顶一的。但是他留下来的词作只有五首,虽然《苏幕遮·怀旧》的“碧云天,黄花地”堪称绝唱,《渔家傲·秋思》和其他作品也明显有脱离柳永词风的意味,但是作品实在太少,无法形成系统,不足以称新风格、新流派。
还有一点,柳永漂流一生,最终还是在范仲淹的帮助下做了个小官,死在任上。可见范仲淹和柳永关系还不错,他对柳永的才华和词牌风格还是认同和欣赏的。
不过对于范文正公来说,和王荆公的态度大概是一样的:真英杰者,经天纬地平天下为己任。诗词,末技尔。
你若称呼王安石为诗人,范仲淹为词人,估计人家都不愿意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