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母亲

        母亲,你离开这个世界,就再没有人为我揪心了,无论我遭遇怎样的磨难,也只能用你的影子摸一摸我内在的伤痛。你死了十几年,有时想想:死,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母亲之死


        0五年春节前夕,弟弟从乡下打来电话,急促而沉重地说:哥,不好了,母亲病重,已送往临江医院。我心里咯噔一声,一种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告诉弟弟,我马上回去。取一点钱,搭车赶往临江。深夜十二点,来到医院,找到母亲的病房,母亲醒着,弟弟已经睡熟。母亲叫醒弟弟,他打开门。我来到母亲身边,问一下情况,母亲气色还好,说话正常,我以为没什么大碍,心里轻松了不少。和母亲聊了一会,怕影响她休息,我在一张空病床上躺下。

        第二天早上,找个旅馆安顿下来。洗漱之后,和弟弟在医院旁边吃早点,他告诉我:母亲病来得突然,昨天中午一下晕倒在地,背她上公交车去医院,路上她醒来,我说:妈,你怎么好重呀?她说:这叫“重尸”。弟弟说他没听过“重尸“,隐约感觉,母亲这回怕不行了。

        吃过早点,给母亲买一碗粥一碗肉饼汤,端到她床前,她吃完后,精神蛮好。我告诉她:妈,你安心治病,我带了钱,不用担心。母亲知道我不宽裕,最不忍心用我的钱。弟弟在乡下,一贫如洗。

        和母亲待了一天,感觉她各方面还好一其实是回光返照。当时没意识到这一点,否则,怎么也不会离开。吃过晚饭,我对她说:妈,我明天回去,那边有事。母亲很不情愿,说:多呆一两天,行么?我去意已决,告诉她,明天还是回去。母亲知道拗不过我,只好一脸悲戚一脸无奈地看着我,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我留二千块钱给弟弟,告诉他:不够,打电话来,我回去,你耐心照顾好妈。弟弟点点头,没说什么。告别母亲,我回到吉安。

        中午到家,傍晚,让我心惊肉跳的电话铃声,又急促地响起。我的心咔嚓一声,仿佛裂成两半。想,这下妈真的完了!弟弟惶恐地说:哥,妈不行了,临江医院吃不消,是转樟树医院,还是回家去?我说:赶紧转樟树医院,我明天尽早赶去。 

        第二天上午十点,我赶到樟树医院,母亲在急救室,头上插满管子,戴着氧气罩。我走到她身边,低下头,贴近她耳朵,叫一声:妈!心里一股无限悲苦与酸楚的泪,差点涌出眼眶。她眨一下眼睛,看一眼我,又闭上,此后再没有睁开。她知道我来送她。我明白:这是我今生今世叫的最后一声妈,今生今世我再也没妈可叫了。

        整个晚上,我和弟弟在病房席地而坐,守侯母亲。

        第二天上午,一个个子矮小的年轻医生通知弟弟:医院无力挽救你母亲了,你们是继续救治,还是回去?弟弟对我说:要赶快回去,乡下有规矩,人死在外面,回去不能进屋。我结好帐,弟弟叫来一部面包车,我们小心翼翼把母亲抬上去,向家飞奔。一路上,母亲仿佛与我们心有灵犀,与死神顽强搏斗,进入家门,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母亲就这样死了!我的余生就这样没有了母亲!

        从知道母亲会死,到母亲真的死去,我哀痛不已。我的哀痛不纯粹因为母亲的死,而是母亲的死,像一把锋锐的刀,把我生命里最柔软最温馨最甜美的部分,一刀给剐了!我能承受母亲的死,承受内心最深的痛,是悲惨的命运把我折磨成泥土一样软弱与坚韧,还是迫于无力动摇与改变上帝意志的无奈,我不得而知。但母亲真的死了,我的心又渐渐没那么沉重,没那么悲伤,甚至有点庆幸,有点如释重负。这是我麻木不仁,还是人性泯灭,亦或是天良丧尽,我也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我清楚:母亲终于彻底剥离与隔绝了人世的一切苦难。啊,死亡,多么美好!

        母亲的一生,完全浸泡在过度的贫困、劳作与被压榨、欺凌的苦海里。她凄惨的一生,从未尝过欢乐与幸福的滋味。我渴望她活着,我又如何忍心她长久地活着!母亲六十九岁离开我,离开这个世界。我和母亲同病相怜,一生苟且在动荡、窘迫、悲惨的境遇里。母亲至死,我都无力带给她些微的幸福与荣耀,这是我内心最深的哀痛。

相依为命


        土改时,祖父母被打成地主,先后死去。文化大革命,父亲被打成反革命,成为专政与打击的对象。一浪高过一浪的政治风暴,没有灭绝这一家人,真是老天有眼,上帝保佑。

        六八年,父母离婚(据说为了三个子女少受父亲牵连,扩大生存的希望)。我们姐弟(姐7岁,我5岁,弟3岁)三人,随母亲到处漂流。我们是地主反革命的狗崽子,走到哪,受欺负到哪,无处栖身。母亲万般无奈,带我们来到外婆家。

        一天,我在生产队收完红花籽的地里,捡拾遗漏的红花籽(可以卖钱,做药材用)。一个比我高大得多的男孩,用土块砸我。我不服气,骂他。他就狠狠地打我,结果一条胳膊断折两处,我痛得嚎啕大哭,回到外婆家。母亲看我被打得满身泥土,一只手骨折两处,痛苦得脸都变了形,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她咒骂一通打我的小孩和他的父母,但不敢找上门去。

        第二天,母亲用独轮车载着我,来到临江一个接骨疗伤的老中医处。老中医帮我接正断折的骨头。我痛得全身发抖,哇哇大哭。母亲伤心欲绝,扶住我的身子,不让我乱动。敷好药,一条绷带套住受伤的手,挂在脖子上。后来,又去了三次,检查换药,渐渐好起来。

        外婆养不活我们,更无力保护我们。母亲也不忍心增加外婆过重的负担。于是,带着我们远投一个山里的姨妈处,希望那里没人知道我们的身世,同时也希望姨妈姨父收留我们。可是,没过几天,村里人还是知道了我们是地主反革命。白天,母亲出去做事,把我们姐弟三人锁在家里,怕我们在外面受欺负,但村里的小孩依然不放过我们,他们从狗洞(农村的房子,大门边上开一个方形洞,让狗进出)里,用长竹杆或捅或扫,打我们。还用石块从洞里扔进来,砸我们。虽然伤不到我们,可我们每天吓得瑟瑟发抖。不晓得是姨妈有意见,还是母亲过意不去,我们离开了姨妈家。

        我有四个姑母。母亲实在走投无路,带我们去一一投拜,希望获得一点点救济。我印象里,没有那个姑母赏过我们一口饭吃。我们饥肠辘辘,常常几天吃不到一碗饭一碗粥,饿得半死不活,路也走不动,只好拉着母亲的手或衣服,哭哭啼啼。母亲抱着弟弟,领着我和姐姐,到水比较干净的河边,蹲下来,两个巴掌合在一起,做成碗状,舀水喝。或趴在岸边,嘴贴水面,咕噜咕噜喝,把肚子撑得溜圆。

        我们来到最小的姑母家,母亲不进去,交待我们要叫姑母。当时姑母正在给她最小的孩子喂饭,一看到我们,脸上立马现出惊恐之色,不停地说:你们来干什么?你们不要来,不要来,快走,快走。好像我们是瘟疫,马上要给他带来灾难。我们只得伤心地离去。

        我们过去的家(现在没有了)离赣江只有三里路。赣江对面有个姑母,母亲领我们去她家。经过我们村子,一个老婆婆怜悯我们,装几碗饭出来,给我们吃。母亲拉住我们的手,拖着走,不让我们吃。我又哭又闹,不肯走,想吃香喷喷的饭。走了老远,还不停地回头。

        后来才知道,老婆婆的儿子是大队书记,对我们家和我父亲迫害最深最重。

        我们到了姑母家,印象里也没吃到饭,太阳快下山时,我们上了渡船,母亲央求艄公不要收我们的钱,实在没有。艄公同情我们的遭遇,把我们渡过赣江。天渐渐黑下来,我们只能喝赣江水充饥。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次喝完水,我们母子四人坐在赣江堤上,母亲觉得实在活不下去,她很想跳进赣江,一死了之,又不忍心抛下我们,知道我们没有她,必死无疑。也闪过领我们一起投江的念头,还是狠不下这个心。

        那时唯一心疼我们,愿意收留我们的只有外婆,可是她也在苦海里挣扎。母亲带着我们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好嫁人,让我们有个落脚处。可正常男人不会娶母亲,经人撮合,嫁了个半傻的,在农村找不到媳妇的男人。男人所在的村极端贫困,而这个男人更是家徒四壁,是整个村里最穷最受欺负的人。虽然木板房到处裂缝,摇摇欲倒。但好歹我们有了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母亲和男人天天在生产队劳动,一年到头,难吃上一顿白米饭。偶尔蒸一次米饭,饭的底下放一些白菜,揭开锅盖,饭和白菜的浓香扑进鼻孔,渗透全身,骨头都酥软了。我们睁大眼睛盯着锅里的白米饭,馋的要流口水。母亲只装一小碗给我们吃,再要,她不给。只能吃南瓜番薯煮的稀饭。一年到头吃不到鱼肉,年三十的时候,才会买半斤肉,让我们过过瘾。过年,别人家的小孩都穿新衣服,我们从未穿过。继父开始对母亲和我们还好,但后来常常会打骂母亲和我们姐弟三人。

        我们依然处在极度饥饿的状态,挣扎在生死的边缘。我清楚地记得,上楼取柴,往往爬到楼梯的中央,便没力气往上爬,浑身发软,要晕倒下来似的,难过得要哭,可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一次上山砍柴,母亲给我装一竹筒稀饭。下午,我担两小捆柴,渡过袁河,走在堤坝上,急急往家赶。整个人饿得像抽掉了骨头,软弱的像一滩泥,随时要塌下去。当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我咬紧牙关,脸上的皮(瘦得没有肉)往下耷拉,挣扎着回到家,肩上的担子一扔,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哭起来。母亲看我这副模样,心疼得也想哭,赶紧装一碗白菜稀饭我吃。我一连吃了好几碗,才有力气从地上爬起来。

        母亲为了养活我们,想方设法去弄钱,买点油盐和米,以维持我们最基本的生存。她晚上到山里砍过竹子,偷过木头,到集市上卖。她曾告诉我,有一次,扛着木头下山,遇到一只狼还是老虎,一对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她吓得两腿发软,一动不敢动。过了一阵子,狼还是老虎转身走了,母亲扛着木头,慌慌张张赶紧逃。

        母亲后面的家在袁河边上,这是我们那地方除赣江外最大的一条河。对岸是山。花生熟的时候,母亲带我和姐姐坐船,渡过袁河,到山上,在收完花生的地里,用小铲子寻找落下的花生。一天下来,可以挖到好几斤。番薯熟了,母亲又带我们去寻找埋在土里,未被收走的番薯。一次,我们挖着挖着,突然挖到一只埋在土里的小死猪,还没完全腐烂发臭,我们欣喜若狂。母亲愁苦的脸也绽开了甜甜的笑容。我们赶紧把小死猪放进母亲大一些的篓子底下,上面放挖到的番薯,生怕被人发现,立即起程往家赶。兴奋让我们充满力量,扫尽满身的疲惫和满心的愁苦。

        回到家,我们关上门,母亲破开猪肚,洗净,切块,烧了小半锅。我们吃了一顿无比香甜脆嫩的小猪肉。极度的喜悦,从过度缺乏荤食的胃囊,扩展到全身,压抑不住,要在身体里炸裂开来似的。母亲看我们吃得如狼似虎,满脸笑意。所剩不多时,母亲急急说:不要吃了,不要吃了,留一点明天。我们一手抓住小脸盆,一手用筷子夹着往嘴里塞,根本停不下来。母亲强行用勺子装一大碗,留起来。

        母亲领着我们在茫无际涯的悲惨世界里挣扎,我们相依为命。姐弟三人像三个青涩的果子,结在一根柔弱的枝上。枝一旦断折,三枚果子将化为泥土。母亲苦苦支撑着自己,忍受种种非人的磨难,只要有一口气,就像母鸡张开翅膀,遮掩鸡崽似的,保护照应我们。母亲为了我们活下去,承受了太多苦难!太多煎熬!每次想到这些,我的心就疼得缩起来,往下沉。

离开母亲


        我们姐弟三人,六八年开始跟随母亲,不是母亲舍生忘死的保护与养育,我们早见了阎王。七三年,我和姐姐回到父亲身边,弟弟依然和母亲一起生活。

        父亲这个村相对富裕,不会一年到头吃蔬菜野菜煮稀饭,都是米饭,餐餐能吃饱。偶尔能吃到鱼和肉,蛋可以经常吃一点。但父亲在我们心中根本没有亲人的感觉,完全是个恶魔!在父亲身边,每一个细胞每一根汗毛都发抖。他在生产队劳动,下午离收工还早,我们先放学回家,身心稍稍松弛,但始终感觉有个声音在提醒:他马上回来!马上回来!

        父亲在我们面前,永远怒气冲冲凶神恶煞。我们的心和肌肉都缩紧,牙齿也咬紧,不然上下牙会磕碰出声。即使在学校,我们依然笼罩在父亲的阴影里,紧张和恐惧让我们无法放松身心,与同学一起玩耍。久而久之,我们成了与别人完全不同的人,成了呆头呆脑的怪物。偶尔受到言语或行为的冒犯,不知该如何应付,更没有反击的勇气。结果我们常常受到同学甚至老师的欺辱。

        来到父亲身边十天左右,由于十分想念母亲,星期天,吃过中饭,我趁父亲在生产队劳动,偷偷跑去看母亲。见到母亲,心都软化成甜蜜的水。母亲也无比高兴,她抚摸我的头、肩、背,我靠紧她的身子,渴望永远依偎着她。为了赶在父亲收工前回到家,我恋恋不舍地离开母亲。真希望每隔一段时间,都能去看看母亲,享受一份浓浓的情意。一路上,既兴奋又难过。

        晚上,父亲坐在炉灶口烧火做饭,他突然一手拎起我一只胳膊,让我整个身子悬起来。夏天,我穿一条短裤。他另一只手用快烧红的火钳,抽在我小腿肚上,发出嘶嘶的响声,并冒出一缕缕青烟。我痛得狂哭狂嚎。他边抽边阴狠地问:还去看你老娘么?我哭喊着说:不去了,不去了呀!后来知道邻居把我看望母亲的事告诉父亲。

        这一次开始,父亲拉开了毒打我和姐姐的序幕。其后的日子里,每隔三两天,或根本不间隔,不是姐姐鬼哭,就是我狼嚎,或同时呼天喊地。父亲不管拿到什么,都毫不犹豫地抽打在我们身上,板子、竹片、绳子、树枝等等。我们背上、腿上、屁股、手臂处处有伤痕。不管是学习还是做事,出一丁点差错,就狠狠抽打我们。其实他打我们根本不需要理由,只是心理变态,只是患有严重的“虐待狂”症。左邻右舍劝他不要打,说我们只是十来岁的小孩。他就跟别人吵,气势汹汹吼:我管教自己的小孩,关你们什么事?后来就没人劝了。

        父亲二O二O年八月去世,我十一月的一个晚上,还梦到父亲拿棍子追打我。这时我已经五十七岁,父亲的毒打,是我永恒的噩梦。

        父亲这样无休止毒打我们,持续了六七年,直到姐姐考取县里重点高中,我初中二年级考取公社重点中学,住校为止。但成绩没考好,回到家,依然会遭毒打。这六七年时间,父亲的毒打以及他营造的恐怖家庭气氛,完全扭曲了我们的心灵和性格。我来到新的学习环境,无法与班上的同学融为一体,只能一天到晚呆坐在教室里,木偶一样,不敢与任何人自由交往,始终处于高度恐惧与戒备的状态。一张口说话,内心的恐惧和紧张会传到嘴上,嘴和腮上的肌肉与神经都发抖。看到同学们嘻嘻哈哈玩闹,心里无比羡慕又极度自卑。生命完全丧失了自然的活力,丧失了平衡人际关系的能力,丧失了与人建立正常感情的能力。导致我一生都与身边人关系紧张,带给我无尽的烦恼与痛苦。

        我们和母亲虽然生活在异地,可心始终连在一起。我们的悲惨处境,让母亲痛不欲生。多年后,弟弟告诉我,那几年,母亲常常哭常常流泪。母亲在集市上碰到我们村的熟人,会打听我们。另外母亲村里有人嫁到我们这边,或我们村有人嫁到母亲那边,母亲都会向他们询问我们的情况。别人总告诉她,我和姐被打得很惨很可怜,母亲无不伤透心。

        我们村和邻村隔一条长长的小河,母亲常常中午或傍晚在河的对岸走来走去,希望看到我们的身影,哪怕听听我们凄惨的哭喊。她不敢过河,怕父亲看到会追打她。



        我偶尔到集市上买东西,有时会看到母亲,心里既高兴又紧张。赶紧躲到一边,或匆匆走远一些。但低着的头,总是扭回去,一次又一次偷看母亲。离母亲远一些后,好像解除了危险,我停下来,望着母亲。母亲也立在那,一脸悲伤愁苦地凝望我,然后快速从旁边的饮食店买一根油条或一个包子,举起来,摇一摇,召唤我。她不敢走过来,我也不敢走过去。我们都害怕村里人看到,又告诉父亲,我再遭毒打。我多想跑到母亲身边,抱住母亲的身子,大哭一场,然后,香香甜甜吃母亲买的油条包子。可父亲像鬼魂一样罩着我,使我丝毫不敢动弹。我们相互望着,不忍离去。内心强烈的恐惧,迫使我不得不扭头往回走。见到母亲,虽然无比欣喜,但连走到她身边,叫一声妈,牵一下她的手都不能,这种惨痛实在难忍。父亲,你真正罪孽深重!

        八二年,我在乡镇中学读高二。外婆有个邻居在中学教书,母亲会通过他了解我的情况。后来,他安排我和母亲见了面,我们变得很陌生,完全没有了小时候浓烈的母子亲情。我内心麻木,只觉得一个满头灰白头发的老妇人站在我面前。母亲脸上也一片茫然木讷的表情。我们简单交流几句,母亲转身离去,我回到教室。后来,我们还见过几次,都很淡漠。

        十年,父亲用屠刀,把我和母亲之间甜蜜而坚韧的情感的纽带,斩成无数小节,再磨成齑粉,吹散在空中。

幸福时光


        八二年,我考取中专。八四年参加工作后,和母亲偶有往来,有时母亲来城里看我,我回乡下,也去探望母亲。母亲老了,历经沧桑,受尽磨难,头发花白,背也驼了。我心疼母亲,可收入微薄,给不了母亲任何帮助。

      我的生活一直坎坷曲折,九0年生一个儿子,九二年就离婚了,独自一人艰难地抚养儿子。

        九六年底,我开一个出租录像带的店,母亲过来帮我照顾小孩,料理家务。我每天晚上十点多回家,儿子已经睡熟,母亲炒一两碟小菜,我喝点酒,吃点夜宵。我把赚的五六十元钱放在桌上(那时工资不足三百)。母亲看着这些零散的钱,数一数,喝了蜜似的,差不多每次都说一声:这么多呀!感觉是一笔很大的财富,满脸都是笑意。

        母亲早上把孩子送去学校,中午放学接回,下午再接送。其他时间买菜、弄饭、洗衣服、打扫卫生,每天忙忙碌碌,虽然劳累,可心里是满满的幸福。

      母亲穷困一生,养成非常节俭的习惯。一段时间,母亲买的蔬菜,天天都是蕻菜。那时蕻菜大量上市,最便宜。吃了两三天,我受不了,说:妈,你不能天天买一种蔬菜,要换换别的。可接下去,母亲还这样买。我像一个炸裂的火药桶,咬牙切齿吼:你怎么这么顽固?刀架在你脖子上,你都不换换口味,不要你买了,不要你买了,我来买,我来买。母亲低一点头,一声不吭,默默承受我的粗暴,一副委屈和难受的样子。事后,我也很难过,非常愧疚。我受父亲影响深,处事简单,脾气暴躁。没过一整天,母亲又笑嘻嘻和我说话,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我心里酸酸的,可怜母亲。可我狗改不了吃屎,后来对母亲又发过一次脾气。

        开店之初,我请了两个月假,春节期间,生意特别好,每天有一百来块钱的收入,母亲满脸都是甜蜜的笑容。   

        春节后,我白天上班,下午下班后到晚上十点,在店里出租录像带。收入降下来,但每天还有三四十块钱的收入。母亲觉得白天关着店门,不做生意,很可惜,便自己去开门,想多赚点钱。结果第一天,就被人骗去三十多块。我下班回家,母亲把这事告诉我,还骂骂咧咧骂骗她钱的人。我说:妈,你年纪大了,做不来,不要再去开门。过几天,母亲忍不住又去开门,这次被人偷走六七盒带子。吃饭时,我有点生气,说:妈,叫你不要开门,你怎么还去开门?你一开门,不但赚不了钱,还亏钱。你记着,再不要去开门了。可是,没过几天,母亲又去开门。这一次,几个小伙子故意挑带、换带、交押金、退押金等等,把母亲弄得晕头转向,结果骗去一百元。我下班回来,母亲愁苦着脸,伤心地把这事告诉我。我一下火了,拍着桌子吼:叫你不要开门,不要开门,你就这么顽固,非开不可,你要把人活活气死!母亲像做错事的小孩,低一点头,默默地,一声不吭,好像应该受我训斥似的,始终沉浸在失去一百块钱的悲伤里,对我的训斥,没一点知觉似的。妈,对不起,从来没有好好照顾您。

        春天来了,母亲要回乡下种田种地,我上班、开店、带小孩,兼顾不过来,就几千块钱把店转给了别人。晚上,母亲看着桌上一摞钱,开心得不得了,满脸都是灿烂的笑容。

        这一次,母亲在我身边三个月,是我十岁离开母亲,二十多年后,与母亲朝夕相处,共同生活最长的一个时期,我感觉得到,那是母亲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我可怜的母亲啊!

        我的生活一直风雨飘摇,此后,再没把母亲接到身边生活过。母亲依然像以前一样,偶尔来看看我和孩子,我有时也去乡下看看她。     

        0五年春节前夕,母亲终于走到生命的尽头,独自去到另外一个世界。我感觉自己的生命不再完整,一部分依附在母亲的身上,被她带走。

        妈,我走在与您长相厮守的路上,那时您还做我的母亲,我还做您的儿子。


          2018年草

          2021年2一3月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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