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衙门一片忙碌气象,各大厅堂里的官吏们或是奋笔疾书,或是拨打算盘,又或是集会商议。
范继峦手里捧着一份文书边读边说:“‘留学一年,胜过读五年洋书,洋学堂留学一年,胜过在中国学堂三年。’此言甚好,甚好,张之洞大人不愧是自强运动的强梁,深知西洋东洋从实业到教育远远胜于我大清的道理,不过这篇《劝学篇》生不逢时,恐怕反响甚小。”
邻桌一个粗眉大眼留着胡须的同僚回道:“是啊,赴洋学堂留学,归来后朝廷如何认可?这等难题不解决,学子们就是有心也无胆。”
范继峦思忖片刻,说:“科举制不改、不废,留学潮就兴不起来,则教育维新不能从内生变。”
那同僚放下毛笔,说:“您说废除科举?那可是国家的根基,谈何容易啊。”
范继峦倒自信地说:“三人成虎。赞同的人多了,朝堂上下顺应大势,也并非不可实现之事。”
那同僚笑道:“要不然你也给皇上上份折子,奏请废除科举?”
范继峦也笑道:“那不难,不过我还是找些人联名上疏……”
时日不久,一天后晌,弘亲王府里传出京戏之音,红墙之外隐约可闻。
王府蒋总管派出的杂役骑马归来,进门见了蒋总管,报道:“宫里出大事儿了,赶紧禀报老爷。”
蒋总管来到戏台下,俯身对弘亲王耳语几声,弘亲王脸色一变,起身对几位要客说:“各位先瞧着,我有事要办。”
弘亲王、蒋总管和杂役走进静生堂,杂役站着禀报:“老爷,老佛爷已将皇上囚禁,刚毅大人眼下正奉命抓捕康有为、谭嗣同一等人。”
弘亲王神色凝重,问道:“将皇上囚禁了?”
蒋总管问那杂役:“还有什么情况?”
杂役又说:“街上四处乱糟糟的,事态恐怕十分严重。”
弘亲王问道:“有没有袁世凯的消息?”
杂役回道:“没有。”
弘亲王遗憾地说:“我早向皇上提醒过,不要接触军中大员,可就是不听!召见了几次袁世凯,还给他升了官职,但仍然笼络不了那人的心。这下儿,不知又有多少人头落地……”
屋内静默了片刻,蒋总管问弘亲王:“老爷先前曾给皇上上疏,当下是否要向太后解释?”
弘亲王迟疑地说:“不必。我倒是担心,我的那些交好们怕是躲不过这一劫……”
天安门以南的千步廊上,上千名清兵挎着腰刀向南涌去。
一队又一队的兵卒冲进吏部、兵部、户部、工部、礼部、刑部的官衙里,带队者拿着缉捕名册大声呵斥,命令兵卒抓人。
不多时,各大官衙里的清兵各自押了几位、十几位官吏推出大门,关进停在门口的木笼囚车,又押送至西交民巷的刑部监狱。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都察院等衙门和各地在京的会馆也是如此。
范继宁恰巧因差使远在热河,未能见到都察院大门里冲进一众兵卒抓走几个御史的场面。
范继峦和几个同僚在工部衙门里忙着差事,十五六个头戴红缨帽的兵卒闯进大门,为首一人的询问大门口的侍卫,那侍卫抬手朝西边的几座房屋一指,兵卒们便气势汹汹地冲过去,闯进房间,惊得范继峦和同僚们全都一愣。
一个兵卒指着范继峦说:“就是他!”
三人赶上前,控制住他,将胳膊扭到背后,按在桌上,用绳子绑了手腕。
近旁的几个同僚紧张得直冒冷汗,却只能看着兵卒们推搡着他往门外走。
到了门口,范继峦奋力地转过身,对最亲近的一个同僚说:“晚些时候,派人到我家去,稳住内人和孩子,不用瞒着。”
许多人追出大门来看个究竟,兵卒们将范继峦推上囚车。
围观的一众官吏有的面带惧色,有的哀叹一声摇了摇头,个别人露出笑脸。
范继峦站在颠晃的木笼囚车里,恐惧地瞅着拐向西交民巷的道路,路边围观的各部官吏愈来愈多。
他环视着街上的人群,心里沉重到了极点,不久又豁然开朗。
无论牢里多么暗无天日,狱吏如何冷漠残酷,为国效命获此罪行,虽死犹荣!随之想到宋代那些因着变法失败而身亡的名士,敦厚俊秀的脸上浮起一丝泯然的微笑,心里暗道:“皇上,不论结局如何,此生能受您召见,得您垂青,可以为开新局而尽力,卑职知足了,卑职死而无怨。”
囚车停到西交民巷刑部监狱门外,范继峦抬头望一眼门楣上方那几个大字,不禁心生惶恐。
道是无惧一死,却也难抑本能。
入得大门,走到一排房屋前,狱卒喝斥他摘下顶戴,脱掉官服,换上一身囚衣。
进了牢房门,桌后的狱吏漠然瞥来一眼,说:“签字,画押”。
范继峦照做,手上又被套上铁镣。
随之关进一间坐着许多囚徒的大牢房,不少人一看就是近日收监的同难者,有几人竟是往日故交,换了囚衣一下子没辨认出。
范继峦朝人堆里的几个老相识点了点头,在一堆发霉的麦草上坐下,逐渐和这间牢房融合起来。
范继宁的家丁宋泉在街上买肉菜,见大批官兵或骑马或小跑冲开人群,心知有大事发生。
他提着肉菜在街上问了几人,方知是官府抓捕维新派志士。
当即奔回家中,向范夫人述说了见闻,范夫人心知二弟一向热衷维新,此次定要遭罪,便与宋泉商量一阵儿,差他前去热河告知老爷。
宋泉从马厩里牵出青马,出了大门,跳上马背催马朝广安门奔驰而去。
不几日,震撼京城的一场行刑在宣武门外举行。
听惯了维新变法的百姓们围在刑场周围,观看谭嗣同等人被枭首示众。
不少人竟然对谭嗣同恨得咬牙切齿,见刽子手用钝刀行刑,居然觉得十分解气。
行刑结束后,百姓们陆续散去,混在人群里的霍金兰也随着离开。
这日夜里,范继宁在热河一个王爷的蒙古包外和一众人享用晚宴,菜肴十分丰盛,烤羊的烟火味四处弥漫,蒙古歌女舞女在篝火的亮光里恣情演艺。
范继宁饮了不少酒,正看得兴致盎然,忽听得远处的蒙古侍卫和什么人闹起了冲突,叫嚷声不住传来,主宾一众人纷纷起身望去。
几个侍卫挡住了来者,范继宁望不见那人,只能听见他对侍卫说:“真不是冒充!我有急事儿找范大人!快领我去!”
那熟悉的声音抨击着他的心坎,再一细听,辨出竟是宋泉来了,当下心中一惊,正欲上前道明关系,却见一个蒙古侍卫将宋泉领了过来。
宋泉见了老爷,一时转怒为喜,行了礼,道出皇上被软禁在中南海瀛台,街上到处在抓维新官吏和志士,以及二爷可能已被抓捕的情况。
范继宁闻言神色一变,又接连向宋泉发问,宋泉一一作答。
一片热闹气氛中的蒙古王爷发觉了异样,叫停了歌舞,走过来关切地询问,范继宁回道:“王爷,我得回北京,出事了,京里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