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的人生路上,家是一个个驿站,是收藏温暖、呵护、爱和故事的地方。我努力在或近或远或清晰或模糊的记忆里,还原它们存在的时空,追想它们曾经的容貌,重温它们温暖的怀抱。
太平公社北屋
七岁,我离开太平公社到港口镇小学读书。大约二、三年级,语文课,正在为一个“满”子怎么写想破头时,父亲大人如救星般出现在教室门口。他不知跟语文老师说了些什么,老师便招手喊我,并让我带上书包。我稀里糊涂地就脱离了苦海,被父亲送回到我日思夜想的太平公社。
确实是日思夜想。从离开太平公社那刻起,我就开始深深体会到思念的滋味。思念母亲、小伙伴、温暖的家和太平公社的一草一木,鸟鸣虫语。过于沉重的思念,令一个孩子变得孤独沉闷,怏怏不乐。无数个夜半,我哭泣着在梦中醒来,想妈,想太平公社的小伙伴和那里的家。无数次课间活动,同学们跳房子跳绳踢毽子,开心活泼,唯有我病怏怏独坐一旁,细眉横锁,满腹忧愁。
“老二莫不是病了?”父母都觉察出了不对。确实是病了,不知何时感染了肺结核,拍片时已经钙化。父母一致决定将我安排在太平小学借读一年,就近巩固治疗。
回到太平公社,我的病立马好了百分之九十。我一扫忧愁无力,完全回复到孩子们该有的欢蹦乱跳,开朗活泼状态。
那时太平公社的家已经从西屋搬到北屋。北屋是公社大院靠北一长排房屋的最东边一间。一条长长的走廊自北屋门口直通西头大屋。北屋内的陈设也极为简单。一张罩着白夏布蚊帐的床紧靠北墙放置。床头放着木箱、洗脸架,洗脸盆和一些杂物。大门朝南,木头窗户挨着大门也朝南开。窗下一张办公桌,两把椅子。一个光秃秃的电灯泡吊在办公桌上方。
那时外婆已经带着表弟和弟弟回到镇上。就我和母亲住在北屋。母亲忙下队,我忙上学。学校的课业比镇上同年级简单的多,我这个成绩一般般的学生在这里到成了个拔尖人物。老师常当母亲面前夸我,夸得我又害羞又开心。我和附近的农村同学也相处的很融洽,但也只限于在学校玩耍。
一段时间,有个头上长着瘌痢的男孩,总是喜欢跑到公社大院里找我们玩。他的头上除了瘌痢壳子,还稀稀落落长着一圈干枯的黄毛。经过他身旁,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他常从兜里掏出一个百雀羚牌香脂盒子,用黑黑的指甲壳扣开铁盒盖子,大方地把半盒子估摸着有二、三十粒炒黄豆拿出来给大家分享。若是大家接受了他的炒黄豆,他便开心地涨红了脸,跟大家一起跳房子,玩泥巴。若是不要他的黄豆,不带他玩,他就默默地站在一旁,神情落寞。
每当看到他落单,我就想到在镇上读书时的自己,课间活动时孤独一人坐在角落的身影多象眼前的瘌痢。我不忍看他落单,便主动跟他玩。不知是出于感激还是报答,那以后好长时间,他放学就前后脚跟我到北屋家门口。掏出的香脂盒子里不光有炒黄豆,还有几粒炒蚕豆和炒花生。我和他也玩不到一处,总是很尴尬地站在窗前的走廊上,相对无语。他不时地打开铁盒子一次次让我吃炒豆,我有点嫌弃,不愿吃。“天快黑了,你还不赶快回家?”每次都是母亲催他,他才不情不愿地转身离开。后来某天,他突然就消失了,从此再也不曾出现过。
学校梅老师的儿子大平,也是我那时的玩伴。大平白净漂亮,在周遭农村娃里,显得出类拔萃。我们一起看小人书,追着打鸟的人看热闹,跑到代销店屋山头的大松树上掰树皮,看谁掰得像动物。反正不是他跑到我家找我,就是我跑到他家找他玩。我和大平,不说是青梅竹马,也算是两小无猜。
还有一个叫拐角的农村女孩也常来我家玩。拐角比我大好几岁,有十几岁的样子。脸上皮肤粗糙红润,身材圆圆壮壮,说话嗓音又尖又脆。她来并不跟我玩,每次都像个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跟母亲说话。有段时间,拐角天天陪我去打针。那时新公社基本建设好了,医院已经先搬过去了。
从老公社顺着黄土路步行到新公社,少说要半个小时。四围山色,一鞭残照,拐角拉着我行走在蜿蜒于青青秧田间的土路上。还记得医院给我打针的医生姓王,高高瘦瘦。紫色细长针管里吸满了油剂青霉素,一针扎下去,药水却怎么也推不进去。我疼得从高脚凳上差点要栽下去。回去的路上,半个身子都要靠拐角架着。后来好几次,我想偷偷把药扔到路旁的秧田里,都被拐角严厉制止了,搞得我很是无趣。
大食堂的西窗根下有一条潲水沟,沟底绿霉覆盖,沟旁的斜坡上覆满了红宝石般的蛇果果。六月里一天,我和陈伯伯家的黑皮馋瘾大发,一下午扫光了沟坡上的所有蛇果果。晚上两个馋虫嘴唇发乌,都喊着肚子胀痛,引得大人们好一阵紧张。
住在北屋期间,还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国家大事。某日,公社和下面各个村里大队生产队党员干部济济一堂,挤在大会堂里开会。我从未见过那么多人开会,大屋子里黑压压的全是人头,连空气都显得凝重。一个面生的领导坐在主席台上一直不停的说话。我和陈伯伯家的二妞,还有梁阿姨家明明、丫头扒着大会堂门缝看,看了半天那个领导还在说说说。记得那天散会天都黑了,母亲和何叔叔、黄叔叔一道边往家里走,边窃窃私语,“林副主席哎,怎么会?”“天啦!简直不敢相信!”又互摇手提醒,“嘘!嘘!不能议论,不能外传!”搞得神神秘秘的。后来才知道是党内传达林彪“九一三”事件。对于远离国都十万八千里的山村公社,这个消息不亚于原子弹爆炸,其威力把公社大队生产队的党员干部们震得一时都找不着北了。
太平公社,我童年的温暖摇篮。我一直以为,只有它的怀抱,才是我温暖的家。只要在它的怀抱里,我就安心自在,无忧无虑。却没想到发生在北屋里的一件事,却让我对于家的概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暑假里,母亲接到父亲托人带来的口信,说姐姐手臂摔骨折了。母亲把我托付给隔壁的梁阿姨,只留了一句“我晚上尽量赶回来”,就匆忙回镇上去了。上午我尚能安心和小伙伴们玩耍,吃过午饭,心就忐忑不安起来。“我妈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妈怎么还不回来啊?”我不厌其烦地跑去问梁阿姨。下午,我站在凳子上,趴在公社院子北边的院墙头上,踮着脚望着土路尽头。日薄西山,柏枧山已经衔住了太阳的半边脸。蜿蜒到天边尽头的土路上,还是看不见母亲的身影。我小小的心儿空了,失望的泪水在眼圈里直打转。
晚上梁阿姨让我和她的儿子明明和女儿丫头并排睡,睡到半夜,我哭着要回自己家里睡。梁阿姨好言相劝,无奈我越劝越哭,只好送我回北屋。那一夜,亮着灯。我睁眼躺着,突然觉得平日里有些拥挤的床变得好大好大,小小的北屋变得好空好空,办公桌上的灯泡怎么那么高那么暗?我的心好难受,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又流。
北屋里孤独哭泣的那一夜,让我彻底明白,因为有母亲,太平公社的家才是我日思夜想的家。因为有爱,家才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