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真真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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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公元2025年,美丽的西子湖畔,桥梁专家江枫站在新落成的断桥边,心潮澎湃,不是不激动的。5年前那个暴雨肆虐的夜晚,断桥无声崩塌,全国上下“哗”声一片,各种传说纷至沓来。杭州市政府高薪把他从北京请来,因他是中国最年轻优秀的桥梁专家。他权衡度势,举棋不定。青蛇白蛇的传说太深入人心,一百个人的心目中有一百个版本的断桥,众口难调啊。但,实在是个有诱惑的挑战,犹豫再三,他接下了这个项目。

从设计一稿、再稿,向社会广泛征集意见,到最后定稿,反反复复,真正开工,反而平静许多。还好,呼声很高,专家几乎一片喝彩声。5年时间,5年,到每一根线,他都在大脑里反复度量。这是他事业的一个分水岭,也是他青春的纪念碑。何况,在专业领域里,江枫的严谨是出了名的。

终于完工,这一刻,他可以松弛下来了。

点上一根烟,助手小陈在后面轻轻喊:“江工,江工,明天上午10时举行剪彩仪式,9:30分我去接您?”

“不,不用了,明天我有事,你带我出席吧。”江枫回头安排。

“这合适吗?”小陈犹豫。

“有什么不妥?”

“明天是您的好日子啊!鲜花和掌声是您应该得到的,我们终于等到这一天。”

“不,不,过程中我已享受到足够多的快乐。”他拍拍小陈的肩膀:“明天有劳了,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有急事你知道怎样联系我。”

小陈有些兴奋,他知道,明天他将会被鲜花和掌声包围,能应付的来吗?他迟疑地走开。

江枫慢慢喜欢上杭州这个城市。一年四季的淫雨霏霏,空气里有薄荷的清凉,冬天懒洋洋的几片雪。何况,他认识了十分,这个杭州女人。

十分是杭州市环科所水质分析专家,在此领域她的地位独一无二。可能浸淫的太久,气质如水一样淡,波澜不兴,却柔媚如骨。她的风情很少有人读懂。

环科所坐落在温州市。杭州真的落魄了,城市建设不如宁波,经济实力不如温州,相当的省级单位被这两个城市掠夺,奈何!但杭州有历史的骨,西湖的衣,杭州亦是独一无二的!

该去看看十分了,江枫想念她。借着送水样化验的机会,江枫很假公济私的去看过十分几回,但这几年太忙,大家都忙。他曾说过结婚的事,但十分好象对她实验室里的瓶瓶罐罐更感兴趣。当太阳光线照在那些玻璃瓶子上的时候,可以看到十分光洁额头上散乱的发丝,江枫有揽她入怀的冲动。但她淡淡的,不给他回应。江枫不知道她想要些什么。遂恶作剧的想:“老姑婆不急我急什么,乐得做我的王老五。”只得苦笑。

他自己架车去温州,想给十分一个惊喜,并没有电话通知她。车子在笔直的马路上稳速前进,江枫想着半月前和十分的那次通话:十分欲言又止,好象有什么话想说,但最后只轻轻叹息说:“早点休息,别太辛苦了。”害的江枫怔怔了二天。因实在走不开,不然就飞车去问她了。这次一定要抓她问她想说什么。江枫确定她有话说。

这条路已经走过很多次,每个弯江枫都弯的熨贴流畅,但今天车辆奇少。突然,前面一个大的拐弯处猛的窜出一只兔子,往车子直冲过来,江枫紧急刹车,车子“吱”的一声,刹出一道痕迹,兔子却不害怕,竟然在车头处坐了下来,透过挡风玻璃,视线刚好和他对视。江枫好气又好笑,摁喇叭想让它离开,它却不,歪着头看了看,回头慢慢向前跑去,却频频回首,好象是让他跟它走。好奇心被勾起来,江枫开车慢慢跟在它后面,但,在下一个拐弯处,一晃眼,它却不见了。今天真邪了,江枫拍拍头,难道是自己眼花了不成?看了看表,已过去近二小时,飞车赶到环科所的时候,已快到下班时间了。

把车泊好,江枫耐心等十分出来,这个柔媚倔强的女孩,让他的心温柔的牵动。

陆续有人出来,一个,二个,很多人走出来,只是不见十分。江枫逐渐焦急起来,最后走出那个好老头—老所长,他上去打招呼,开玩笑说:“怎么又抓十分苦役,让她加班?”老所长的表情十二分的惊愕:“怎么十分没有和你在一起?十分已辞职近半年,我们无论如何挽留不住她,还以为她去和你结婚了。”张枫的头“轰”的一声楞在那里,为什么?那个好老头还在喋喋不休,他已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匆匆摆了摆手,江枫驱车赶往十分郊外的住处。环科所分的房子在市区,十分嫌小嫌吵,独自在市郊租住一个大单元。今天,江枫只觉得这段路太长。他只想问问她为什么?当然,辞职不算小事,但她一个字不告诉他才是大事。她到底如何看待这段感情?相处了这么久,连这点默契都没有,江枫沮丧而失望。他是爱十分的,这一刻,他分外明白,他爱十分,不能就这样放她走。

门铃响了又响,不见十分来应门,江枫掌心已隐见汗意,怕十分不在,更怕十分在而有意外。他有一套后备钥匙,为了尊重,非必要时,他绝对不会使用。但今天不同,江枫打开门,空气里有熟悉的“晨曦”味道,客厅里落地纱帘静静地垂在那里,随风轻轻扬起,一室的幽暗扑他入怀,只是没有十分。十分并没有如往常从卧室出来,着绣花拖鞋,慵慵地靠在门边,淡淡的对他微笑。十分就这份怡人的气质让他着迷。但今天没有,卧室没有,书房没有,没有。用了半罐的面霜还在,常用的那支浅色口红还在,床头搭的那件是家常穿的浅绯红睡衣,床头放的是常读的《阅微草堂笔记》。没有出门的迹象,但是,十分不在,江枫失魂落魄,在各个房间里转了一圈,坐下来,倒一杯冰水骨噜噜灌下去,顺手打开电话录音,电话里传出十分温柔平静的声音:“江枫,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你在这小住几日,我会找时间找你的。”

我-会-找-时-间-找-你-的-?这么说,十分还在本市?还在不远的地方,很快就会回来和他说清楚?

拨出十分手机,竟然提示已经停机了。他不禁问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半月前还通过电话,半年前,他还抽出一天时间来看十分。为什么连一点迹象都没有?

江枫知道,自己必须等,一定要见到十分,他需要一个解释。

打电话给小陈,告诉他一个月内不返杭州,有事情小陈可全权处理。

一切事情都有权衡,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5年来,他的时间全部给了工作,对这段感情建设太少。这么重要的事情十分竟然一个字都没有和他说,一定是他的错,是他做得不够好。江枫的心空落落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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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出去简单对付了一顿晚饭,我既匆匆返回,我想在十分的书房里寻找些蛛丝马迹。十分的阅读越发的杂了,新增了一套《清代小说类编》,一套数十本;纳兰词被密密麻麻圈点过,原来伊人是寂寞的。

晚上,靠在床头,翻看十分那本百看不厌的《阅微草堂笔记》,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我不敢确定,因和常见的照片有点区别。但照片分明是巧笑倩兮的十分。片中女孩比我认识的十分要小几岁,明眸皓齿,似笑非笑,调皮的弯着嘴角。不再是熟悉的齐耳短发,而是惊心动魄的一袭黑发,纠缠卷曲,像一匹黑缎披在十分肩上。烟灰色长裙一直垂到脚背,青烟软罗般曼妙,赤足。兼霞苍苍,白露为霜的背景。但眉梢眼角淡淡的风情是我极之熟悉的,不是十分是谁?

可这是十分吗?小小的十分?照片中的她不再是那个淡定的水质分析专家,她是个美丽的女子,美丽不可方物。

一夜无梦,第二天早起,不禁惆怅的对着照片想:十分,竟然没有梦到你。照片中的十分好象弯了弯嘴角。

这张照片实在值得研究,我把它拿到书房,拉开窗帘,阳光洒进来。对牢太阳,几欲透明,片中女子呼之欲出。而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十分好象都对着我在淡然微笑。燃起一根烟,对着照片,一天竟然过去了。

再次入梦,我清醒的感觉自己穿过一个长长的过道,前面豁然开朗。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书房中,窗外是一丛深红浅红的桃花,而 书房有以万计的书。却全是线装书。

桌子在窗下,窗边有屏风。 屏风上有一幅侍女图,画中女子低眉信手,拈花微笑。还待细看时,房门吱的一声,有人进来。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何况我也没有想过躲。进来的人长袍儒冠,竟然古代书生打扮。凭我这方面有限的知识,感觉像是唐朝服饰。我明白了,我梦到自己来到唐朝一个书生的书房里。这个书生剑眉星目,好不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他竟然看不见我,就站在他对面,他竟然看不见我。他径直走到屏风前,用手轻触画中人衣衫,轻轻低语:“真真,你的神采呢?你的魂魄呢?去了哪里? 真真,你的眼神是如此灵动妖娆。”

他长长太息。

他的声音充满困惑:“真真,”再次轻声唤,声音低不可闻。继而如心跳般急促起来: “真真、真真、真真……”

窗外桃花无声跌落。

我看的痴了。

一觉醒来,梦中所见还异常清晰,耳边好像还缠绵着那个人的长长叹息。怎么会做这个怪梦?古代?我竟然在梦中回到了唐朝,真是的!但是那个人为什么这么熟悉?一定在哪里见过他。

我迷惑起来。

拿起枕边十分的照片,我突然发现照片上的背景和那幅侍女图的背景是相似的。兼霞苍苍,白露为霜。不同的是十分淡然微笑,而画中女子低眉信手,我看不清楚她的脸。

拿起笔来,信手勾勒梦中人的轮廓,我并不擅长画画,中学时分,我的图画课就很难及格,当然,老师送分除外。但今天,我发现作画好像是我多年习惯似的,勾勒的人物竟然有八分神似。凝视着这张脸,突然我心中一动,我知道画中人象谁了,象我自己,自己,江枫!只是服饰不同,这张脸看惯了的,反而觉得陌生。天啊!

再次入梦,仍然是幽长的过道,在梦中我发现自己是清醒的。

还是那个书房。这次是晚上,一弯上弦月挂在窗外,微风吹拂,桃花已渐次凋落。书生在仕女素白的裙袂上小心地印二枚图章。殷红似朱砂痣。一方是二个字:赵颜。应该是一个名字,原来书生叫赵颜。一方是七个字: 有一女妖娆如玉。 然后,他立在窗前,暗色衣袖在风中微微鼓起,看上去说不出的寂寞。

很晚了,书生已经走了, 我沉吟在那里。突然画中女子好像动了一下,我心狂跳。她慵慵的用手掩住嘴巴,头缓缓抬起来,视线和我相对,我大叫起来:“十分?”但我发现我说不出话来,她亦不能看见我。她轻轻把自己裙袂拉起来,看那二枚图章。低笑。她不是十分是谁?

醒过来,头昏昏然,我知道我碰到了一件怪异的事。我是信科学的人,但不能解释这二天的梦,不过确定的是,我会把它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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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梦。赵颜在弄笔作画,对牢屏风说:“真真,已是九十九天,还有最后一晚。”他的神情奇异——有些悲伤、迟疑、期盼及一丝嘲弄,那么复杂的心思,形容不出。天快亮的时候,他醉了,斜倚在屏风前,沉沉睡去。

真真,画中女子叫真真。

悄悄走出来,真真在桌前翻弄他的诗稿,“心底眉间都是伊,问伊知不知”,墨迹犹新,真真轻轻笑。将衣袖覆在赵颜面上看细微的一起一伏,他呼吸平稳。

找他看了一半的书、尝他未饮尽的酒、试他在壁上的青衫、跳进他惯用的椅中四下张望。

偎去赵颜身边,用手指探他掌心的凉热,将右手蜷了放进去,尺寸刚刚好。

可爱的真真,调皮的真真。

忽然那只手合拢来,继而轻轻一带,于猝不及防中真真跌入赵颜怀抱:“真真,你果然是真的。”

这一觉我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对着十分的照片:“十分?真真?不管你是十分,还是真真,我不再问你去了哪里,不再问你为什么,我只要你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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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入梦。天蓝蓝,草青青,明媚春光。一马一车逶迤而来。“郎骋青骢马,妾乘油壁车。” 在车里真真一叠声唤:

温柔的:“赵郎。”

劝诱的:“卿卿?”

微颦的:“冤家呢?”

着恼的:“坏人坏人坏人——”

赵颜含笑揽起佳人,一路指点着如画的风光。

真真浅笑呢哝,不知道说些什么。赵颜斜睨取笑:“只怕有人更笨罢。好歹是位列仙班的,竟然任由凡人取名做真真,且躲躲闪闪、足足挨了百日才出来见人。”

真真顿足。他哈哈大笑:“偏还躲闪的不高明,屡屡被人抓了正着。”

再次入梦:屏风上真真向壁不语,赵颜静静伫立。良久,伸出手指、慢慢沿画中人眉眼的轮廓摩挲下来。一遍、又一遍……

指尖的游移温热而怜惜,所到之处渐渐软化。在手指移至唇边时被轻轻咬住。他顿住,却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沉重呼吸着,摸索的将真真拥进怀中,越拥越紧。

忽然感知到真真的心语:“该走了该走了,再不逃便没顶了。 ”

是夜,和着箫声真真婉转起舞,柔媚的在空中回旋宛 转、忽仰忽折,而他吹奏得却是伤悲。

再次感知到真真的恍惚:“人间恩爱竟然比永恒的仙家岁月更为诱惑,不知与子偕老又会是怎样的一种缠绵呢?但他今夜的心跳为何紊乱急促若此? ”

静静的偎依,半晌赵颜闷闷的问:“真真,果真有百家彩灰酒么? 果真喝了便永不能再回到画上去?”

仰面看他,真真细细辨认他的神情:“有。给我你心上的血,我从此便是你的人。”

赵颜认真的注视真真:“你要么?”

笑吟吟的反问:“你给么?”

我已分不清梦里梦外,我已分不清十分、真真,我亦分不清赵颜、江枫,他们是谁我是谁?但我的灵魂和他们息息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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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天气逐渐冷了。

赵颜胸口的伤处也已大好。真真温了酒、一口口的度与他,同时用指尖轻抚伤处、反复在上面书写真真二字。他任由她笑闹。

他坚持说真真颊上添了一抹血色后愈发娇艳了,“这才当得软玉温香四字呢。”赵颜夸赞。

真真配合地盈盈下拜:“多谢良人再生之恩,小女子自当结草衔环、杀身以报。”

他大笑不已:“良宵花解语,静夜酒盈樽。真真是比花还解语的伶俐啊。”

阳光、疏影、庭院,渐明渐暗,空气分外安恬舒适。因为静静的注视有了地老天荒的感觉。

地老天荒。

有时赵颜会握住真真的手问:“真真,后悔么?”

真真含笑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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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日夜颠倒,我开始白日入梦,我不知身在何处。我越来越困惑,我是谁谁是我?开始渐渐明白:我的十分,我的真真,原来是我心头的一口血。

越来越感知真真的惶惑,流言越传越盛:“女子过美则不祥,必属妖孽,久之将招致祸端。”指指点点越来越多,偷偷窥探的越来越多。是否衣有缝、是否行有影?是否头顶一股妖气?是否无意间露出半截狐尾来。而赵颜来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

他忙。

他选定南城容家的次女,问名、纳彩、下聘十日后便迎娶了。

至于真真,他环住她说:“我要于家人有个交代。放心罢,总是一样待你的。”

真真沉默。

初春少有的晴暖。

真真换上旧时衣裳,裙袂处的图章还殷红如新。推开书房的门,见到屏风上方悬挂一柄宝剑,四面则贴满了符纸。

赵颜到来时,真真正独自把玩那柄剑:“从何处求来的神剑呢,当真是吹毫断发,锋利无比,”转身,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只是真真现在与凡间女子无异,你原不必如此费周折的。”

赵颜讪讪的解释:“是家人的主意,怕你于新妇有所不利。我现在就将这些全都移走,”他伸出手,温柔的劝哄,“好啦好啦,别生气,剑还是还给我罢。”

真真微笑,拭去不断滚下的泪水,将剑缓慢的移至颈边:“真真还欠你一口血呢,良人。多谢良人再生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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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冲上去一把拉住真真:“真真不要!”不知何时我能说话,真真也能看到我,她的眼神失望悲伤,她不说话。赵颜隐去,真真隐去,现在是江枫和十分。我说:“十分,我终于找到你。”十分说:“你知道我是谁了?你知道你是谁?”我说:“是谁都不要紧,我不会再放你走。”她说:“你不会后悔?”我缓缓摇头。她说:“你愿意和我走?”我沉吟,看看自己的心,我说:“我愿意。”十分眼中有荧光浮动,嘴角弯起笑意。她再次说:“真真还欠你一口血呢,良人。多谢良人再生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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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梁专家江枫在新建断桥剪彩仪式以后神秘不知所踪,在此之前,江枫女友十分辞职后亦不知所踪。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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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进士赵颜,敏捷多才。聘真氏,未嫁而夭。续娶容氏,生子女五人,俱享荣贵。”

县志中的记载,寥寥数语,堂皇而完美。

民间流传着另外一个版本:赵颜数十年前为画妖所迷,举宅不宁。后家人多方求访,得神剑一柄,遂击杀妖孽。

有年纪的邻里提起此事还禁不住叹息:“那画妖生的可真美呵。”

                                  20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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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为法海寺壁画,国之瑰宝,与文字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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