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 | 从《少年维特》到《亲和力》

在我们分析《少年维特之烦恼》与《亲和力》这两本题材相似的小说之前,不得不对当时的时代做一番简单的考察。

1760-1840这八十年间,崇尚理性的启蒙运动受到另一股思潮的猛烈冲击:浪漫主义。虽然这是一个震荡全欧洲乃至辐射全世界的思想运动,史学家还是更愿意称其为一个“德国事件”,从劳芬的荷尔德林到曼斯菲尔德的诺瓦利斯,从莱茵河畔的海涅到符腾堡的席勒,从汉诺威的施莱格尔到魏玛的歌德,这是一个德国文艺界群星闪耀的时代。

那么,到底什么是浪漫主义?

诺瓦利斯的解释是:当我给卑贱物一种崇高的意义,给寻常物一种神秘的模样,给已知物以未知物的庄重,给有限物一种无限的表象,我就把它们浪漫化了。

浪漫主义的初心使得它注定不同于古典主义,古典主义崇尚客观,而浪漫主义则关注与现实迥异的幻想,它提供了一种附加的生活,许诺人以出乎意料的惊喜与秘密。它注定要突破现实的重重束缚,抵达美好的幻梦境界。

相比于纯而又纯的席勒,歌德对待浪漫主义的态度可以说是矛盾的。年轻时他迅速接受了浪漫主义,在老年时却又投入了古典主义的怀抱:他承认,浪漫主义是病态的。不过,连他自己也不愿抛弃浪漫。

准确地说,歌德抨击的是当时试图美化封建教会文化的消极浪漫主义者,而他自己,作为“狂飙突进运动”的主将,严谨来说可以算得上是积极浪漫主义者。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他25岁时的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与58岁的作品《亲和力》中可见一斑。   

少年维特活在幻想里,爱在幻想里,也死在幻想里。

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的少年维特独身一人,来到一个风景宜人的山村,过起一种自得其乐的田园生活。然而,平静的生活被一次邂逅打破了:在一次舞会上,他结识了当地法官的女儿绿蒂,一个美丽动人、想法独特的年轻姑娘。维特被她深深吸引,绿蒂尽管身有婚约,还是对他产生了好感。

绿蒂把手臂支在窗沿上,她先是看看草地和天空,又转头看看我,我发现她眼里涌出了晶莹的泪花,我握着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我吻了吻她的手,然后和她四目相对,她的眼里流露出对我的敬仰,让我感到无比惊喜和荣幸。

此后的日子里,维特的心便被绿蒂填满了,她让他魂牵梦绕,不能自己。维特随着她一同去照料老牧师,一同读诗作画,并时不时针对某个话题展开对话……于是,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离不开绿蒂了。

维特心里明白这是危险的,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注定是飞蛾扑火,每一次的亲密相处都会让他产生悲哀的心情,最后她将会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然而维特的理性无法统帅他的灵魂,他让那美好而炽热的情感在他身上肆意生长。

绿蒂无法接受这一份真挚的感情,她的肩上是沉甸甸的责任:母亲早逝,一大帮孩子需要照料,她只能选择工作稳定、富有责任心的阿尔贝特。在交往中,她的灵魂向维特敞开,维特更是将自己燃烧成炬,但她最终还是为自己选择了生活伴侣,而不是灵魂伴侣。

绿蒂与阿尔贝特结婚后,维特心灰意冷,回到城市找了份公使馆的公职,然而上司的官僚习气、贵族宴会上种种等级歧视、同事们的市侩嘴脸无不让他烦恼不已。他深深地明白,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决定离开。

维特:我立刻想到一个寓言,一匹来去自由的马不想再过无拘无束的生活,于是让人们给自己套上马鞍和绳索,没想到差一点被累死。这个故事让我的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我对现在所处的环境表示厌恶,这种感觉紧紧跟随着我,甩不开丢不掉。

苦闷的维特回到了山村,重新回到了绿蒂夫妇身边。朋友劝他说,对绿蒂,要么坚持,要么放弃,前者意味着他必须奋不顾身地去追寻理想,后者意味着他不得不迫使自己忘掉她。维特做不到放弃,他的激情再度被点燃,他再度进入了自我编织的幻想世界。

听闻因为爱情投水自尽的姑娘,维特与阿尔贝特奋力争论其自杀的合理性;

追求女主人而不得的农夫因爱生恨,犯下了罪行,维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便不管不顾地充当他的律师,希望能让法官网开一面,却遭到了现实的重击;

河边散步时遇到了绿蒂之前的一位追求者,如今却已发疯,不停念叨着国王与女王。维特被他感染,愈发忧郁,愈发苦闷。

上天让我们拥有理智,却又规定我们只能在懵懂和癫狂的状态下才会得到真正的幸福,造化弄人啊!

在圣诞节前夜,维特决心最后与她见一面。原本几近心如死灰的维特爱欲重燃,几首诗歌,两人互诉衷肠。维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绿蒂制止了他,以怜悯、以痛苦、以冷酷将他关在门外。

没有再见,没有道别。

可怜的维特却已经心满意足,在苦痛、欣喜、沮丧、期待的混合情绪中,维特从阿尔贝特那里借来了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经过你的抚摸和擦拭,这把手枪对我而言简直是一件圣物,我把它捧在手里不停亲吻着。感谢上天,枪从你的手里转到我的手里,然后我用它去迎接死亡,绿蒂!你是给我指路的天使!我接受你的指引!

这样一部小说,其创作背景与歌德本人的经历脱不开干系,甚至可以说是他本人经历的再创作。23岁那年,歌德在魏玛宫廷里做官,遇到了美丽少女绿蒂一见钟情,不幸的是后者已有婚约在身,到最后她也只是把歌德当作自己的朋友。爱而不得的歌德只好沮丧地离开了;彼时又听闻一位朋友因为爱情自杀的惨案,歌德创作欲望大盛,很快便创作出这部惊世之作,其影响力之大以至于在社会上掀起一股“维特热”与自杀潮。

少年维特的悲剧彰显了爱情的热烈,这爱情与精神自由紧密联系。歌德试图描绘浪漫主义理想中的自由与封建化德国的现实之间深刻的矛盾。

萨弗兰斯基指出:“浪漫主义的孵化器是德国的政治分裂、大城市的缺失、社会生活的狭隘形式。”德国不是政治统一的国家,只有一个个碎片式的小型专制政府。政治领域保持着晦暗不明,很少给予人以精神刺激,人只有“返回自身,发现一个世界”(歌德语),只有在孤寂与自由中、在自己的头脑中发展这个世界。

这也就是维特始终无法在一份工作中稳定下来的原因。市民社会已经构成了一张网,束缚住了天性向往自由的灵魂:在社会分工日益发展的十八世纪末十九初,人成了庞大社会机器中的一个零部件,从此只有功利的欲望,不再关心文艺,不再关注心灵,从此,“人也就无法发展本质的和谐,只能成为劳作的一个印记”(席勒语)。

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美与艺术是避风港,爱情也是。只有这些东西才是以自身为目的的,而不是服务于某个异于本身的更“崇高”之物。爱情本身便有着浪漫主义的气质,但是婚姻使这种气质日渐黯淡。

爱情理想与婚姻现实的沟壑是贯穿《少年维特之烦恼》与《亲和力》的一大要点,也是少年歌德与老年歌德都为之痴、为之狂的人生主题。58岁的歌德再一次像23岁那样迷恋上了一位少女,然而早已组建家庭的他深知自己无法凭着感觉行动,只好化胸中感情为文字。

《亲和力》常常被读者戏称为“中年维特之烦恼”。一对情人爱德华与夏绿蒂在历经波折之后在中年才结为夫妻,在乡村庄园过着宁静平和的生活。丈夫有意邀请自己的挚友奥托前来一同管理庄园,正好解闷;妻子却感觉到自己受了冷落,于是将侄女奥蒂莉从寄宿学校接回与三人一同生活,即使有些担心奥蒂莉会和单身汉奥托搅和到一起。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了所有人预料:善良、美丽而温柔的奥蒂莉与豪爽、热情的爱德华互相吸引,而理性、稳重的奥托却与贤淑、风韵犹存的夏绿蒂彼此倾心。

两对有情人的关系越来越紧密,以至于有一天晚上,丈夫爱德华与妻子夏绿蒂亲热时脑子里想的却是自己另外一位情人,因此获得了极大的幸福。其之间的结果便是夏绿蒂怀有身孕,其爱情的结晶诞生的那一天大家惊讶地发现,宝宝不像夫妻的任何一方,反而有着奥托与奥蒂莉的特征。

冷静而克制的夏绿蒂与奥托自知越界,在两人的促进下,奥托离开了这个家,到另一处谋职;而感情冲动的爱德华进退两难,只好独居,后来上了战场,但求一死。经过一段时间的分离,爱德华与奥蒂莉之间的恋情不减反升。等到他踏上回家之路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尽快与妻子离婚,促成自己与奥蒂莉、妻子与奥托的新婚姻。爱德华突然的造访令正在帮忙带孩子散步的奥蒂莉心烦意乱,在划船回家的过程中失手将孩子落入水中。亲手造成惨剧的奥蒂莉悔恨不已,又自感自己在爱德华夫妇婚姻中所处的尴尬地位,再也无法平静的生活下去,最终选择绝食自尽。冲动的爱德华很快也随之逝去,空留下夏绿蒂与奥托二人沉浸在郁郁寡欢之中。

我们不难发现,不管是在《少年维特》还是在《亲和力》中,爱情的精神自由与婚姻的秩序都构成了一对尖锐的矛盾,彼此对立。《亲和力》一出,多少道德卫道士站出来抨击其破坏婚姻伦理,直到今天,很多女读者读来第一感觉依旧是“见异思迁”“喜新厌旧”云云。

之所以会那样想,因为那些读者首先便落入了现实主义的立场,站在这种立场上浪漫主义自然是很刺眼的。现在,我们必须站在浪漫主义的立场上,原原本本地考察歌德真正想表达的内涵。

首先《少年维特之烦恼》与《亲和力》一个相同之处在于,二者都采用了合-离-合的结构,情人之间的感情不是像火柴棒一样一下子燃烧到底,而是经过了时间的沉淀,就像彗星环绕太阳的轨道一样:近-远-近,最终成为恒星的一部分,完全融为一体。至少这说明歌德笔下的爱情不是为了摆脱寂寞或是寻找刺激而产生的轻浮感情,而是一种强有力的联结,一种深沉的“亲和力”。

既然我们明确了这种爱的性质,不妨接着往下走。不要忘了浪漫主义的初心:神秘、崇高、庄重,神秘意味着不确定性与开放性:它抨击理性启蒙运动下婚姻制度的僵死与确定性;崇高意味着真诚的姿态,一种殉道式的、将欲望坚持到底的姿态;庄重,意味着悲剧式的不同价值观之间的碰撞及其产生的惨烈后果。而三者的核心,浪漫主义的一大核心,在于精神自由。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浪漫主义是对启蒙运动的丰富,康德为何被封为浪漫主义先驱?因为他强调了精神自由而不仅仅是出版、言论、集会等人身自由,他强调了公开运用自己理性的精神自由。

由此,爱情以一种崇尚自由的理想主义的形态出现,具有了比柏拉图式追求智慧型理想主义更强的普遍性。

但是,有一点需要警惕:自由的泛滥反而会造成危害,这也是浪漫主义饱受诟病的地方。秩序的平衡、现实世界的正常运转,是不能完全依照浪漫主义的逻辑的。诚如尼采所言:浪漫主义不是疾病,而是药方,治愈疾病的药方。而无论什么时候,施加了过多的药量,对机体来说都不是件好事。


参考资料:

[1]荣耀与丑闻:反思德国浪漫主义,【德】萨弗兰斯基

[2]浪漫主义的根源,【英】以赛亚•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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