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江城何人待
文/既禾
1.
2016年国庆,正读大二的穆寒从遥远的北国返乡,和浩浩荡荡的游客一起,站在了江城武汉的土地上。
工地的建设似乎永远都不会停工,傍晚的餐厅依然爆满,满大街的“斑马”“老子”破口而出,和秋日半山腰的植被一样,繁茂着热闹着。这城市还是一如既往地坦率爽利,以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快活劲头,大大咧咧地接纳着各种人和他们的梦想。
将简单的行李丢在家中,穆寒便径直朝着胭脂路赶去,她多爱这条俗气又市井的道路,但这次不远千里的奔赴,不为转角处的大鸡排,也不为路尽头的咖啡屋,只因为看到了故人的摄影展通知,穆寒便打包了全部的回忆远道而来。
连自己也不知道,要花掉多大的勇气,才能颠覆曾经的决绝。
影展地点就在如今满是商业气息的昙华林,浮夸的彩色宣传板吸引了诸多猎奇的过客,穆寒跟随者手举单反的人们挤上二楼,然后看着经年的照片,溃不成军。
——喧闹躁动的协和医院,她一动不动地趴在病床上。
——车水马龙的长江大桥,她抱膝坐靠在栏杆前。
——人流如织的户部巷,她满嘴油花地看着镜头傻笑。
……
参观者称道说麻豆格外真实,麻豆本人却呆滞在人群中,惊讶欢喜,心底五味杂陈。
穿过人群,照片的拍摄者沈烛安果然站在展馆正中。那日的武汉异常晴朗,午后的阳关斜斜地打进室内,女生像从照片中款款走出,让男生住进时空错落的梦。
“消失几个月,还以为你搞出了什么惊天地的大作,结果还是拿老照片出来招摇撞骗。”穆寒笑着调侃,“而且,还侵犯我肖像权。”
男生清浅地笑着,和从前一样,温文中有几份落拓:“广告打向全世界,还不是想把你这主人公骗回来。”顿了顿,又补充道:“穆寒,谢谢你会来啊。”
转角处的荧幕,一遍遍播放着穆寒曾经没有看完的访谈节目,画面交错间,江城已是几多春秋。
2.
初见沈烛安,是在高三,那一年,穆寒在一个酒驾司机的帮助下,实现了人类飞的梦想。
那晚,穆寒骑车沿着京汉大道回家。初春的武汉,晚风不疾不徐地吹着,华灯初上的城市闪烁着霓虹,来往的人们喝酒、吹牛,陪夜色做完长梦。这座城似乎永远这样,不妖娆也不冷艳,不情调也不浪漫,只守着自己的调子,像一锅沸油,日夜地烧着。
拐进前进五路,穆寒眼看着就要到家了,却被身后突如其来的汽车撞了出去,女生被仰面摔在马路一侧,脖颈上方重重地撞上路旁的石阶。
天旋地转,穆寒隐约记得有人围了上来,清醒后便趴在了协和医院的病床上,后脑和背部剧烈地阵痛。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沈烛安,男生穿着整洁的白大褂,把一大叠纸巾放在穆寒哭湿了的枕头旁,然后手足无措地逡巡两圈,笨拙地安慰着:“别哭了,不要紧的……”
站在窗前的父亲见女儿醒了,慌慌张张地坐到床边,不住地询问疼不疼,亦不住地道歉。
这是穆寒父母离异的第四年了,父亲忙于事业,她便像野草一样肆意生长着,不抱怨,也不开心。
主治医生老陈进来给穆寒做皮试,沈烛安帮不上忙,就站在一旁,随手将薄被覆在女生没有受伤的腿上。
皮试的疼痛让穆寒倒吸着凉气,而她又不愿理会父亲怜爱的目光,便忍者疼痛扭过头,和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沈烛安闲聊。
“你是护士吗?”
“我是实习生。”
“你叫什么?”
“沈烛安。”
“烛安?那我叫你转转。”眼泪未干的姑娘吃力地弯起嘴角,像那日江城的晚风,澄澈美好,让人忍不住动容。
3.
轻微脑震荡加腰背部擦伤,穆寒只能趴在病床上,一瓶一瓶地输液,听时钟滴答滴答地走。
沈烛安每天会和老陈一起来查房,也要负责贴化验单、写病历等工作,并且随时帮穆寒换瓶。男生细心,总能关注到细枝末节,从盖被到开窗,都随手打理妥善;从吃药数量到进食禁忌,记得比穆寒父亲都清楚。但这些并不影响女生“找茬”。
“你就不能让它滴得快一点吗?这样要输液到什么时候……”
“又偷拍我!而且把我拍得很丑哎,就像没睡醒的猴子!”
“转转,你再偷藏我的零食,我就向老陈举报你虐待病人!”
……
枯燥乏味的住院生活,穆寒最大的乐趣就是和沈烛安斗嘴,一来二去竟也彼此熟稔。
她渐渐知晓了沈烛安的琐碎“历史”,知道他是正读大四的医学生,知道他对医生这个职业似乎并无太多热情,知道他对影像的狂热乃至执迷……
一向对于交际毫不热络的穆寒,渐渐开始期待这个新朋友每天走进病房的时刻,许是出于对陌生善意的感激吧,她自己也不知。
在病床上趴了两周,穆寒终于可以勉强侧身休息了。父亲工作抽不开身,见女儿身体好转,便把她托付给老陈,自己离开了医院。寸土寸金的协和,她被转到了安静的双人病房,和一个退休老干部一起晒午后的的太阳。
沈烛安进来换瓶的时候,穆寒斜着眼睛嘟囔:“转转,你跟老陈说,把我换去多人病房。”
“你以为医院是你家开的,想去哪去哪啊?” 背对着穆寒的沈烛安默默翻了个白眼,“别人想换到双人病房还没空位呢。”
女生鲜少地没有针锋相对,沈烛安转过身,却发现穆寒的眼泪正一颗一颗地砸在枕头上。
他蹲在她的病床边,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把脸颊上的眼泪擦干。
“他从来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只会给我他觉得好的。”一改往日的桀骜,穆寒抽动肩膀啜泣着,“从小到大,最害怕的就是清净。”
那时节,武汉的樱花开得正盛,像开了一树淡去的晚霞,轻缓地、柔情地蔓延开去,在穆寒的眼中倒映出让人怜惜的盛景。在三楼的床边,沈烛安闻到了藏在风里的香气,隐隐约约,像萌生许久却始终不肯讲出的心事。
病床上的穆寒声音平静地说起儿时的经历,从那时起,那个曾拿着手机自言自语、曾抱膝坐在人潮之中的女生,直接而凛冽地,住进了沈烛安心里。
4.
穆寒的老师前来探望的时候送来了作业和模拟试题,沈烛安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病床上的女生还有几十天就要高考了。
沈烛安不知从哪搬来了一张桌子,一头摆上穆寒的参考资料,一头堆着自己的考研英语,空闲了就跑来这里复习,还催促着穆寒搞定当天的作业。
穆寒成绩一般,在学校就对学习没有过多热情,反而是在病房,竟偶尔僵着身子,坐在沈烛安身边写写画画。
老陈知道沈烛安志不在行医,便很少给他任务,他有大把的时间陪穆寒在病房里虚度,有时读书学习,有时帮她拍下生活的细碎瞬间。
沈烛安也曾讲起过自己的过往,叶公好龙地学习,却发现哪怕用了三年多的时间,依然无法直面悲欢离合。他准备读电影相关的研究生,以另一种方式慈悲。
沈烛安对待他的相机就像对病号穆寒一样细心,甚至从不会有任何磕碰。他记录下穆寒伤口的愈合过程,拍下她第一次不必搀扶独立行走,定格了她开心的、难过的、淘气的、卖萌的表情,玩笑似的炫耀着:等他哪天成了摄影师或者大导演,她就也名扬四海了。
穆寒夸张地笑着,对和他有关的未来一脸期待。
日子匆逝,转眼穆寒住院一个月有余,背上的伤已经结痂,只要不剧烈运动,头部也鲜少疼痛。她把头凑到正在背单词的沈烛安耳边,压低声音说着:“转转,我们出去玩吧。”
“不行,老陈说了,你现在还不能有太多动作。”男生义正辞严。
“就到楼下的公园走走嘛,我保证,绝对还给你一个毫发无损的穆大寒同学!”
在穆寒的软磨硬泡下,沈烛安终于动摇了,两个人暗度陈仓,跑去了楼下的中山公园。
四月的江城天气正好,高大茂盛的法国梧桐伸展着枝丫,阳光在枝叶罅隙斜斜地洒下来,像一壶老酒酿在树下行人的心头,呼吸会醉,凝望会醉,连沉默都会醉。
公园正中,孙宋伉俪的雕塑岿然站在那里,穆寒偷偷地看了一眼比自己高出一头的沈烛安,转而匆匆把目光塞到旁处。
古老的石拱桥下流水潺潺,一只小猫从桥头一闪而过。穆寒忘记了自己受伤的身体,抬腿便追了过去,在最后一节石阶前一阵眩晕,一个趔趄摔在了石板小路上。
正在后面拍照的“白衣天使”当即惊呆了,冲过去二话不说把穆寒背了起来。抚了抚女生红肿的手掌,一路朝病房小跑,穆寒受不得颠簸,他便尽可能地保持平稳。
虽然穆寒只是因为剧烈运动导致头晕,老陈还是怒不可遏,一向和蔼的他站在走廊里训斥沈烛安,声音径直传到穆寒耳中。
没有愧疚也没有不安,女生反而在一旁窃喜,“这样,转转大概就不会忘记我了吧。”她自言自语着。用胡闹被人记住,至少也是记住。
5.
转眼就是五月,武汉的酷热一步步走近,高考倒计时也越来越少。见穆寒身体恢复得差不多,老陈建议她办理出院,返校安心备考。
“不行不行,我……”穆寒毫不犹豫地拒绝,古灵精怪地找着借口,“我病还没有好,还会疼!对,我背上的上好痛的……”
“啊?还疼啊,按理说,伤口结的痂已经开始脱落了,这时候的临床反应应该是痒啊……”沈烛安站在一旁若有所思。
老陈一巴掌拍在男生头上,旁观者都看得出的穆寒对他的小心思,当事人反而迟钝得要命。
“行啦,赶紧叫你爸爸过来办出院手续吧,回头我安排烛安跟踪探访你这个小病号,好不好?”深谙一切的老陈慈爱地笑着。
穆寒就这么结束了自己的住院生涯,如她所盼,没多久,沈烛安真的出现在了她的校门口。
那个晚上,他们一起去了户部巷。夜色下的老街安稳沉着,大张着石板路迎接八方来客,就像这偌大的城市,包容下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梦,以及形形色色的心事与悲喜。
挤在操着外地口音的游客中,穆寒把小龙虾吃得满嘴油花。
沈烛安一边对着穆寒按下快门,一边说着:“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土生土长的武汉人,偏偏喜欢到满是游客的地方吃小吃。”
穆寒的嘴里塞满了食物,含糊不清地说着:“因为很孤单啊,所以想借别人的热闹武装自己。”
云淡风轻,却让沈烛安的心“倏”地疼了一下。
“转转,你准备去哪里读研啊?”穆寒佯装不经意地问。
“爸妈想让我回老家的城市。”沈烛安调试着手里的相机,随口说着,“你呢,高考完想去哪读书?”
穆寒沉默了一会,没有作答,然后嚷嚷着要吃前面那家的欢喜坨。
临别时,穆寒小孩子一样拽着沈烛安的衣袖:“转转,我的伤还没有完全康复,所以你会再来看我的吧?”
满脸的期待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瞬间喜笑颜开。
6.
穆寒开始打起精神备战高考,沈烛安也开始为了自己跨专业考研究生奋战,但依然习惯性地抽出时间和穆寒虚度时光。
那段日子,他们把长江大桥来来回回走了不知多少遍,穆寒抱膝坐在桥上的人行道,她说,小时候,每逢父母吵架,她就一个人坐在这里,一遍一遍地等桥下的列车轰隆而过,就像故事里的小王子一次次等待夕阳西落。
沈烛安悄然坐在了穆寒身旁,顺其自然般揽过她的肩,久久沉默。
又一辆列车从大桥的下层经过,声音和震动卷挟着穆寒儿时的记忆扑面而来,这一次,却因为身旁的他,突然温暖了许多。
那一天,落日的余辉洒在宽阔的桥面上,路旁的灯开始渐次亮起,城市的夜晚如约到来,沈烛安拿出相机给穆寒拍照,却发现专门盛放与她相关的影像的相机卡怎么也找不到了,只有一道划痕张牙舞爪地趴在相机包的侧兜。
沈烛安告诉穆寒原地等他,二话不说就沿着来路去找。背后,穆寒不解地嘟囔着:“武汉这么大,想拍什么重新拍呗。”已经走出几米远的沈烛安微微笑了,情话没有说出口:“与你有关的美好,全都是值得珍藏的独一无二。”
桥下的列车又驶过几辆,沈烛安才风尘仆仆地归来,等在原地的穆寒已经有些倦意,却在看到男生逆着人潮向自己走来的那一刻,满心欢喜。
那一日,背对着滚滚长江,沈烛安拍下了穆寒的侧脸,然后告诉她说:“日子像长江一样长,总有路过的风景值得惊喜。”
黑框眼镜背后,像有星光熠熠。穆寒有些窒息。汉语中,称这一生理反应为心动,宋词更美一些,是“记得小萍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她认真地点头,身上的伤已经康复了,再不会眩晕和疼痛。
7.
六七月的武汉热如蒸笼,穆寒结束了高考,目光炯炯地看着还算不错的成绩,把报考志愿全部填在了沈烛安故乡所在的城。可是,在她准备把这个决定告诉沈烛安时,却发现手机上是他几天前发来的短信:破釜沉舟考研,干脆废弃了手机。
他没有再来看望穆寒,像突然消失了一般。穆寒给自己无数个借口去找他,却又统统被一个“不能打扰”说服了。最终一个人挨过漫长假期,踏上了前往北国的列车。
——我去你走出的地方等你的好消息。
那一年的冬天到来时,沈烛安参加了本校影视编导专业的笔试,等成绩的日子,穿行在江城的大街小巷,拍了一部精致的纪录片,他没有联系穆寒,准备把这部写满了他们共同走过的路的纪录片和自己留在武汉的消息一同送给她,权当惊喜。
她不知,他也不知,他选择留在了有她的城市,她却已然穿行在他的故乡。
沈烛安的舍友把纪录片传到了网上,在他的镜头里,武汉依旧是老样子,自由得有些杂乱,坦率得有些粗鲁,永远一副务实又不会太过精明的模样,尺度恰好,生发些有机会实现的白日梦。朴实的长镜头,勾起了许许多多的武汉人的乡情与乡愁,纪录片竟意外地走红,当地电视台的编导带着长枪短炮来采访他。
彼时,穆寒正在遥远的北国准备期末考,“失联”几个月的沈烛安突然出现在宿舍的电视里,略显敷衍地谈着有关影像、有关过去与未来的故事。当主持人问道“听说你考了本校的研究生,为什么会选择留在武汉”时,荧屏里的沈烛安目光突然炯炯亮了起来:“因为武汉有我的梦想啊……”
穆寒在舍友的诧异中“啪”地关掉了电视机,自嘲地笑了:原来自始至终,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你的梦想,大概才是第一位的吧。
穆寒删掉了社交媒体一切与沈烛安有关的痕迹,在北国的寒冬里,渐渐冰封了自己的执念,她原本就是不够热络的人,当追逐的力气散了,就习惯了随遇而安。
8.
江城的冬去春又来,通过了本校研究生面试的沈烛安却再也找不到穆寒,他陆续拍了几部纪录片,从胭脂路到珞珈山,从户部巷到长江岸边,甚至满是油渍的逼仄的小巷,取景处全都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市井的武汉,烟火的武汉,包容下他有关青春的执念,唯独没有她。
最终,他选择了人流众多的昙华林,在最热闹的地方布置了自己第一个影展,大张旗鼓地宣扬,然后默默地坐在人群里等待。
她终于还是回来了,那个曾经,习惯用热闹武装自己的女孩。在同样热闹的展馆里,穿过人潮,走向他。
照片里,波澜不惊的长江铺陈开来,古老的江城守护岸边讲述同样漫长而古老的故事,似乎,朝着对的方向奔腾,总归,会入海。
转角处的荧幕一遍遍播放着穆寒曾经没有看完的访谈节目,画面交错间,江城已是几多春秋——
“听说你考了本校的研究生,为什么会选择留在武汉呢?”
“因为武汉有我的梦想啊。”
“有关影像的梦想吗?”
“不是的,是让我的镜头从此变得有意义的姑娘。我在等她,在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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