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于尼尔.道格拉斯.泰森《给忙碌者的天体物理学》末章。
在人类所创建的所有学科中,天文学被公认是而且无疑是最崇高、最有趣、最有用的。因为,通过这门科学所获得的知识,不仅地球之大部分被发现......;而且我们的能力随着它所传达的思想的宏大而扩展,我们的心灵因为超越了低级狭隘的偏见而得到升华。
詹姆斯.弗格森,1757
早在有人知道宇宙有一个开端之前,在我们知道离地球最近的大星系有200万光年之前,在我们知道恒星如何发光或原子是否存在之前,詹姆斯.弗格森对他最喜欢的科学的热情介绍是如此真切。而且他说的话,除了18世纪的修辞,听起来就像是昨天写的。
但是谁会这样想呢?谁会来欢呼庆祝这个有关生命的宇宙视角?不是移民而来的农场工人,不是血汗工厂的工人,当然也不是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的流浪汉。你需要的是不必为了生存而付出全部时间的那种奢侈,你需要生活在政府重视探索人类在宇宙中的地位的国家。你需要生活在其中的智识追求可以让你做出前沿发现,并且你的发现可以被正常传播的社会。以这些作为标准,工业化国家的大多数公民都做得很好。
然而,这种宇宙视角也伴随着隐藏的代价。当我跨越几千千米去旅行,只为了在日全食期间在快速移动的月球阴影里度过一小会儿,有时我会忽略地球。
当我静下心来,思索我们膨胀的宇宙,嵌在不断延伸的四维时空中的众多星系疾速地飞离彼此,有时我会忘记无数行走在这个地球上的人还没有食物和住所,而且其中儿童的比例超乎寻常。
当我凝视那些证明在整个宇宙中存在神秘暗物质和暗能量的数据时,有时我会忘记每一天——地球每自转24小时——都有人以他们所信奉的神灵的名义杀人或者被杀,有些人不以神的名义杀人但以他们需要或想要的政治信条的名义杀人。
当我跟踪小行星、彗星和行星的轨道,他们每一个都是由引力精心策划的宇宙芭蕾舞剧旋转的舞者,有时我会忘记太多的人的所作所为,他们无视地球大气、海洋和陆地之间微妙的相互作用,而其后果将导致我们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付出健康和幸福的代价。
有时我会忘记,掌握权势的那些人很少会尽他们所能去帮助那些无法自救的人。
我偶尔会忘记这些事情,因为无论世界有多大——在我们的情感上,在我们的思想里,在我们超大的数字填图里——宇宙总是更大的。对有些人来说,这是个令人沮丧的想法,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获得解放的想法。
想想一个成年人如何看待孩子们认为大不了的创伤:打翻的牛奶、摔坏的玩具、擦伤的膝盖。作为成年人,我们知道孩子对什么是真正的问题一无所知,因为缺乏经验大大限制了他们作为儿童的观念。孩子们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他们转的。
作为成年人,我们是否敢于向自己承认,我们也有一个共同的不成熟的观念?我们是否敢于承认,我们的思想和行为来自一种全世界都围着我们转的执念?表面上不是。然而证据比比皆是。掀开那些种族、民族、宗教、国家和文化冲突的面纱,你会发现人类的自负正在不断膨胀。
现在想象一个世界,其中每个人,特别是有权势和影响力的人,对我们在宇宙中的位置拥有开阔的眼界。如果从这个视角出发,我们的问题就会缩小,或者根本不会出现,我们就可以避免我们的前人因为世俗分歧而屠杀彼此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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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2000年1月,重建后刚开放的纽约市海登天文馆举办了一场名为《通向宇宙的护照》的太空秀,这个活动带领游客们经历了一场从天文馆直到宇宙边缘的虚拟旅程。在这场秀中,观众观看了地球,然后是太阳系,接着又观看了银河系里的亿万星辰渐渐缩小成穹幕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点。
在开幕不到一个月时,我收到了来自常春藤盟校的一位心理学教授的信,他专门研究那些使人自觉渺小的事情。我从来不知道有人竟专攻这样的领域。他说他想对观众们进行一次观影前后的问卷调查,以评估他们在观看节目后的沮丧程度。他写道,《通向宇宙的护照》引发了他最强烈的渺小和无意义感。
怎么可能呢?每次我看到太空秀,我都觉得自己充满力量和激情。人脑只有1400克重,而它产生的思维活动却能让我们找到我们在宇宙中的位置,这让我感到自己很强大。
请允许我指出,是这位教授,而不是我,误读了大自然。他这种毫无道理的自大,首先源于对所谓意义的幻想,另一方面“人是万物之灵长,宇宙之精华”的文化假设也助长了这种自负。
不过我也要为他说句公道话,我们大多数人都很容易受到人定胜天这类强势思维的影响。我曾经也是这样,直到后来我在生物课上学到“一厘米结肠里的细菌要比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人的总数还要多”。这类信息会让你对你究竟是谁(或是什么)在实际掌握你我而思虑再三。
从那天起,我开始认为人类并非空间和时间的主人,而是作为一个伟大的宇宙存在链的参与者,与现存的和已灭绝的物种都有直接遗传联系,而且可以追溯到近40亿年前地球上最早的单细胞生命。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比细菌更聪明。
毫无疑问,我们比任何曾经在地球上奔跑、爬行或匍匐的其他生物都更聪明。但我们有多聪明呢?我们烹调食物,我们谱写诗歌和音乐,我们从事艺术和科学,我们数学很好。即使你数学不好,你也比最聪明的黑猩猩好得多——它们的遗传特征与我们的差异微乎其微。无论如何,灵长类动物学家永远都找不到一只能做乘除法或三角几何的黑猩猩。
如果我们和我们的猿类近亲之间微小的基因差异,能解释表观上巨大的智力差异,那么智力上的这种差异也许并不那么巨大。
想象一种生命形态,他们的智力之于我们的差异,就像我们之于黑猩猩一样。对于这样一个物种,我们的最高精神成就将是微不足道的。他们的幼儿不必是在芝麻街学习他们的ABC,而是在布尔大道学习多变量微积分。我们最复杂的定理,我们最深奥的哲学,我们最有创造力的艺术珍品,只不过是他们的小学生带回家的随堂作业,用来让爸爸妈妈拿冰箱贴贴在冰箱门上展示的东西。这些生物将会研究斯蒂芬.霍金(他在剑桥大学担任的教授讲席曾经由艾萨克.牛顿拥有),因为他比其他的人稍微聪明一点儿。为什么?因为他可以在头脑中做理论天体物理学和其他基本计算,但这样的智力水平也就相当于刚从外星人学前班放学回来的小孩子。
如果一个巨大的基因鸿沟将使我们和我们在动物王国中最近的亲戚分隔开来,我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赞颂我们的聪明才智。我们可能有资格四处炫耀,认为我们离我们的近亲物种很远且截然不同。但并不存在这样的鸿沟。相反,我们与自然的其余部分是一个整体,我们的位置既不高于也不低于自然,而是属于自然。
需要更多消除自负的例子?对数量、尺度和规模做简单的对比就可以很好地说明问题。
就拿水来说吧。水很平常,也很重要。一个250毫升杯子里的水分子的数目,比世界上所有海洋里的水按杯计算的数目还要多。这一杯水里的分子数目之多,能够匀出1500个分子到世界上的每一杯水中。无可回避的是,你刚才喝的一些水曾经流过苏格拉底、成吉思汗和圣女贞德的肾脏。
空气怎么样呢?也是至关重要的。你每一次呼吸吸入的空气分子数目,比在地球整个大气层里的空气按“一呼吸”计算的数目还要多。这意味着你刚才呼吸的空气曾经通过了拿破仑、贝多芬、林肯和比利小子的肺部。
该说一下宇宙了。宇宙中的恒星数目比任何海滩上的沙粒还多,比地球形成之后经历的秒数还要多,比曾经生活过的所有人写下的文字和发出的声音还要多。
想看过去的全景吗?宇宙的视角将带你去那里。光从太空深处到达地球是需要时间的,所以你看到的天体和现象并不是它们现在的样子,而是它们曾经的样子,几乎能够追溯到时间本身的开端。在这个可推算的范围内,宇宙进化的全景连续不断地展开。
这是一张著名的照片。1990年,旅行者1号探测器即将飞出太阳系的时候,在距离地球60亿公里的地方,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命令它回头再看一眼,拍摄了60张照片。照片上的光带是相机镜头反射的太阳光。其中的这一张上正好包括了地球 —— 就是图中那个亮点。
泰森的老师,天体物理学家、也是著名的科学作家卡尔·萨根,看了这张照片非常感慨,他在1996年的一个颁发学位典礼上就此说过一段非常著名的话:
"我们成功地(从外太空)拍到这张照片,细心再看,你会看见一个小点。就是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就是我们。在这个小点上,每个你爱的人、每个你认识的人、每个你曾经听过的人,以及每个曾经存在的人,都在那里过完一生。这里集合了一切的欢喜与苦难,数千个自信的宗教、意识形态以及经济学说,每个猎人和搜寻者、每个英雄和懦夫、每个文明的创造者与毁灭者、每个国王与农夫、每对相恋中的年轻爱侣、每个充满希望的孩子、每对父母、发明家和探险家,每个教授道德的老师、每个贪污政客、每个超级巨星、每个至高无上的领袖、每个人类历史上的圣人与罪人,都住在这里 —— 一粒悬浮在阳光下的微尘。"
地球是这个浩瀚宇宙剧院里的一个小小舞台。想想从那些将领和帝王们挥洒出的血河,他们的光荣与胜利只为了让他们成为了这一点上一小部分的短暂主宰。想想栖身在这点上一个角落的人正受着万般苦楚,而在几乎不能区分的同一点上的另外一个角落里亦同时栖身了另一批人。他们有多常发生误解?他们有多渴望杀了对方?他们的敌意有多强烈?
我们的装模作样,我们的自以为是,我们的错觉以为自己在宇宙里的位置有多优越,都被这暗淡的光点所挑战。我们的星球只是在这被漆黑包裹的宇宙里一粒孤单的微粒而已。我们是如此的不起眼——在这浩瀚之中,我们不会从任何地方得到提示去拯救我们自身。
……
一直有人说天文学是令人谦卑,同时也是一种塑造性格的学问。对我来说,希望没有比这张从远处拍摄我们微小世界的照片更好的示范,去展示人类自大的愚蠢。对我来说,这强调了我们应该更加亲切和富同情心地去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同时更加保护和珍惜这暗淡蓝点,这个我们目前所知唯一的家…
想知道我们是由什么构成的吗?又一次,宇宙视角提供了一个比你的预期更让你震惊的答案。宇宙中各种化学元素是在大质量恒星尤其是其生命结束时发生剧烈爆炸的火焰中锻造出来的,从而用构成我们所知生命的化学元素丰富他们所在的星星。结果呢?宇宙中四种最常见的活跃元素氢、氧、碳和氮,也是地球生命体中四种最常见的元素,碳更是生物化学的基础。
我们不只是生活在这个宇宙之中,宇宙就存在于我们的身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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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说法认为,我们甚至可能不是来自这个地球。当多个独立的研究路线被放在一起考虑时,迫使研究人员重新考虑我们是谁,我们来自哪里。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当一颗大个小行星撞击一颗行星,撞击点周围的区域获得的反冲能量能把岩石抛入太空。岩石以这种方式可飞往其他行星,并在其表面着陆。还有,微生物的适应能力可以相当强。地球上的极端微生物可以在太空旅行中遇到的温度、压力和辐射范围内生存。如果撞击产生的抛射岩石来自一个具有生命的行星,那么微生物群就会藏在岩石的角落和缝隙中。再有,最近的证据表明,太阳系形成后不久,火星是湿润的,并且可能是适宜生命繁殖的,甚至生命的生命比地球上出现得还要早。
总的来说,这些发现告诉我们,生命可能属于火星,后来才来到地球上播种生命,这一过程被称为“有生源说”。因此,所有的地球人可能——只是可能——是火星人的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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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世纪以来,宇宙的发现一次又一次使我们对我们自身的看法降级。地球在天文学上曾经被认为是独一无二的,直到天文学家得知,地球只是绕太阳运行的又一颗行星。然后我们推测太阳是独一无二的,直到我们得知夜空中无数恒星其实都是太阳。然后我们认为我们所在的星系即银河系是整个已知宇宙,直到我们确定,天空中的无数模糊天体是其他星系,布满我们已知宇宙的图景。
今天,我们多么容易假设只存在这样一个宇宙。然而,现代宇宙学新出现的多种理论,以及对不可能存在任何独一无二的事物的不断重申,要求我们继续包容对我们的独特性期冀的最新冲击:多重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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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视角源自基础知识。但它又不仅仅是你所知道的知识,而是关乎拥有智慧和洞察力把那些知识用于评估我们在宇宙中的位置。它的特征是显而易见的:
宇宙视角来自科学的前沿,但它并不仅仅是科学家独占的。它属于每个人。
宇宙视角是谦逊的。
宇宙视角是精神上的——甚至是救赎的——但不是宗教的。
宇宙视角让我们能够以一种思想同时把握宏观和微观。
宇宙视角使我们的头脑对非凡的想法保持开放,但又不至于使我们脑洞太大以至于容易轻信我们被告知的任何事。
宇宙视角使我们睁开眼睛看宇宙,它不是被设计用于抚育生命的慈爱摇篮,而是一个寒冷、孤独、充满危险的地方,迫使我们重新评估所有人对彼此的价值。
宇宙视角表明地球是一颗尘埃。但它是一颗珍贵的尘埃,目前,它是我们唯一的家园。
宇宙视角在行星、卫星、恒星和星云的图像中发现着美,同时也颂扬着塑造它们的物理定律。
宇宙视角使我们的眼界能够超越我们的环境,让我们超越寻找食物、住所和伴侣的原始需求。
宇宙视角提醒我们在没有空气的太空中,旗帜不会飘扬——这也许是象征着在太空探索中我们不必掺杂进任何狂热的爱国情绪。
宇宙视角不仅包含了我们与地球上所有生命的遗传亲缘关系,而且也珍视我们与在宇宙中任何尚未发现的生命之间的化学亲缘关系,以及我们与宇宙本身的原子亲缘关系。
我们每个人如果至少一周一次——即使不能一天一次——思考在我们面前有什么宇宙真理未被发现,也许就会诞生一位聪明的思想家、一个巧妙的实验或一个充满创新的太空项目。我们可能会进一步思考,那些发现将来有一天会如何改变地球上的生命。
如果没有这样的好奇心,我们就跟那些守着能满足自己所有需要的几十亩地,因而表示没有必要出门冒险的旧时代农夫没有什么区别。然而,如若我们所有的祖先都如此认为,那些农夫就会仍然是用棍子和石头追逐晚餐的穴居人。
在我们短暂停留在这个星球上的这段时间,我们欠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后代一次探险的机会——部分原因是探索本身的乐趣。但还有一个更高尚的理由;当我们对宇宙的认识停止增长的那一天,我们就有可能面临着倒退到幼童式观点的风险,即我们固执地以为宇宙仍然围绕着我们转。在那个不容乐观的世界里,拥有武器却资源匮乏的人和国家将基于他们“浅陋而狭隘的偏见”采取行动。而那将是人类启蒙的劫难——直到一个充满远见,从而能够再次拥抱而不是畏惧宇宙视角的新文化的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