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家和我家做邻居已经有些年头了,自打我记事起,便认识了那个一口黄牙的老林。
老林是个节俭的人,他会把水桶放在滴水的水龙头下面,让它慢慢地滴,他说,要节约用水。但爷爷却说,水龙头滴出来的水是不走水表的,老林可不会放过这样大的福利。
老林家的房子也比较有特色,他家的房子是“靠”着我家的房子建起来的。为什么这样说呢?按照村里的习惯,房子的墙壁需要打两层的砖,但是,老林为了省下那一层砖的钱,便偷偷的贴着我家的墙壁盖了起来,我家的墙也变成了他家的一层墙。爷爷知道后,只是摇了摇头,说:“算了,随他去吧。”
北方的冬天是比较冷的,而到了最冷的时候,老林便会来拜访了,讪讪地笑着,露出一口的黄牙,对爷爷说:
“老韩哥,呵呵,家里的煤烧光了,天又冷了哈,你看你家门口那么多根木头,借我两根呗?”
这时,爷爷总会皱着眉头走到门口,然后“吧嗒吧嗒”抽两口烟 ,慢慢地吐出两个字:“过来。”
最终,老林还是会心满意足的“借”走两根木头。
有人说,老林节俭到这样的地步,是因为家里十分困难么?其实不然,老林在退休前是名电工,抄电表,收电费,换电线,这在当时可是件美差,单说每年换下来的旧电缆就能卖很多钱了,而这些钱单位又不过问,作为小队长的老林,自然要在这些钱里抽个大头,这样一直持续到他退休,这么多年谁会认为他家里困难?可是,他又的确没钱……
老林有两个儿子,老大叫学军,小时候因为意外戳瞎了一只眼;老二叫学辉,比老大小五岁。在学辉二十三岁这一年,学军结婚了。按照村里的传统,当一家长子成婚后,这个家便该分家单过了。老林家也不例外,一家之主的老林便开始了盘算分家事宜。
老林的媳妇在老二出生后没多久后就死了,老林自己一个人把两个孩子拉扯大,说实话是很不容易,但是老林却过于地疼爱老大,以至于忽视了老二,为什么会这样呢?可能是因为学军小时候没了一只眼,老林心疼他;也可能是老林总觉得媳妇的死跟老二的出生有关,便有些疏远老二,总之,老林对两个儿子是特别的不平衡。
分家也是如此,老林舍下脸找到学辉,说:“老二,你看,你哥眼睛也不好使,干活吧也不利索,你能干,也年轻,能出去闯闯就出去闯闯,这分家吧,你就吃点亏,让你哥多分点。你看咋样?”
学辉一听,皱了皱眉,没有作声,过了会,说:“爹,我知道,你疼老大,我也理解,老大刚结婚,没多少钱,那你就多分点给他吧!我还年轻,就出去闯闯,老大多分点,我不在他多照顾你也没啥说的。”
老林听完,“嘿嘿”地笑着,不停地点头:“嗯嗯,对,出去闯闯,闯闯好啊,闯闯好啊!”
于是,分家的事就这样敲定了,老林家的分家也便成了长子继承制。学辉只分得了老屋,其它的……都给了学军。
爷爷知道后,对父亲说:“你看着吧,你林叔家的事还没完呢,老林啊,就会给自己找麻烦!”
果不其然,没多久,老林便上门了,提着一袋子熟食,声称许久不见,十分想念,要跟爷爷喝酒。
此时已经到了深秋,屋外边“呜呜”地刮着风,卷起院子里一堆一堆的落叶。屋里,老林轻轻抿了一口酒,叹气说道:
“老韩哥啊,你说我怎么修下这么个小子!”
“咋的,老大?他丫的打你?”
“他敢!”老林猛地坐直身子,然后又缓缓地松下来,“你说学军,从小我多疼他,我都觉得对不起老二了!就这分家,瞎子都看得出是为他好,你知道昨晚上他丫的跟我说啥?让我掏伙食费!跟我说:‘爹,你看我俩刚结婚,买这个买那个钱就花完了,现在也没钱了,要不,爹,每个月你再给我们点钱做饭用?’你说这个臭小子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我呸。”爷爷把筷子一扔,说:“这货是要倒辈啊,谁是爹谁是儿子啊,你把他给我叫过来!”
老林一下子有些慌,急忙说道:“别,别,老韩哥,你这脾气见着他不得打烂了他啊……算了,估计是他那小媳妇吹风吹的,回去,你看我回去不收拾他们。”
“你呀,我跟你说,你就是太惯老大了,你看他现在那个窝囊样,还有分家,有你这样分的么?不行就把小辉叫回来!”
“知道了,知道了,老韩哥,喝酒,喝酒……”说完,一扬脖,把酒一口吞了下去……
爷爷看着老林摇摇晃晃走出家门,手里还拿着我家半瓶的酒,深深地叹了口气……
几天后,老林出现在了建筑工地上,但凡遇到熟人,他就会说:“呵呵,老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出来找点活,给人看看门,找点事做。”哎,老林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多久?
2009年的石家庄迎来了多年不遇的大雪,街道旁的小树不堪重压,很多都折断了腰,垂落在地上,这一年冬天,格外的冷。
傍晚,爷爷坐在桌旁,看着窗外依旧纷飞的大雪,对父亲说:“卫东,你觉得今年冷不。”
“冷,很多年没有这样冷了,往年过冬的衣服,今年还得加厚。”父亲回答说。
爷爷摇了摇头,说:“一会儿去工地上给你林叔送床被子吧,老家伙,一把老骨头了,还硬撑啥?”
父亲点了点头,说:“诶,知道了,吃完饭我就去。”
晚上,父亲回来了。
“老家伙怎么样了?”爷爷问。
“太冷了,就那样一个小棚子,里边倒是衬着一层塑料布,那也太冷了啊,外边下雪,里边那塑料布上都结了一层的冰!”
“你林叔怎么样了?”爷爷又问了一遍。
“林叔看着倒是挺好,不过还是觉得太受罪了啊。”
“哎,老林啊,老林,这就是家事,这就是家事啊。”爷爷扭身回了自己的屋子,只留下父亲一个人在那发呆。
腊月二十八,老林终于回家了,不过回到的是老屋,不是学军的新家,而学辉却一直都没有回家,他打电话说在外边加班,太忙,就不回来过年了。完了还让老林照顾好自己。老林说,自己挺好的,让他别担心,好好干活。说着说着,老林的眼眶就有些湿了……
腊月二十九,学军把老林接到了新家,老林很开心,特别开心,临走还特意找到爷爷,跟爷爷说:“老韩哥,我要去新家了,过两天咱们再一块喝酒啊!”
爷爷笑着说:“行,别住的你别回不来了!”
大年初五,学军上门找爷爷,头上绑着白布条,一进门就跪下了,冲着爷爷磕了三个头,然后哽咽地说:“韩伯……我爹去世了……请您过去操办……”
爷爷听完,定住了,身体微微发抖……想不到一语成谶,老林真的回不来了……再没有那个一嘴黄牙老林来喝酒了……再没有那个讪讪笑着来借木头的老林了……
爷爷默默地拿上烟袋,说:“小军,走吧,去看看你爹……”
这时,学辉突然进来了,学军回过头来疑惑地问:“老二,你赶回来了?”学辉不管不顾,一把抓起跪在地上的学军,喝道:“说,你说,爹是怎么没的,说啊!”
说完,一巴掌把学军打到了地上,指着学军说:“老大,你当我什么不知道?我都知道了,你,你,你真行!你算个儿子么!”
学军倒在地上,捂着脸愣愣地看着学辉,随即回过神来,声音呜咽的说:“我知道错了!我已经知道错了!爹去的那天晚上我已经发过誓了……要好好对爹……好好对爹……可是……谁知道爹会一睡不起啊……啊啊啊……”说完,趴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学辉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学军,一句话不说。爷爷背过手去,呵斥道:“闹够没有!你们想让你爹一直在那晾着吗?啊!”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两个人都被爷爷镇住了,不再有所动作,只是木木地跟上了爷爷。
老林下葬那天,学军学辉哭倒在地上起不来身,爷爷看着老林的棺材慢慢没入地下,不禁有些难受,爷爷擦了擦发红的眼眶,对身边的父亲说:“卫东,咱们回家吧。这里的事结束了。”
父亲点了点头,扶着爷爷慢慢退出了人群。
回来的路上,爷爷对父亲说:“你林叔这次可安静了,只是可惜啦,咱们还得往下过,卫东,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该咋过?”
父亲没有说话,依旧是搀着爷爷默默地往家走……
远方,红日正在慢慢地落下,道路上两个人的影子也被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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