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毛红霞
第四章
从“大漠孤烟直”的塞外,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的江南,这个转换仅用了13天,地理位置和气候变化的巨大差异,发生的是那样迅速,以至于香梅和她的弟弟妹妹还没有在心里接受新环境,就出现严重的水土不服。他们几个小孩子的皮肤,先是搔痒,很快就溃烂,尤其是香梅,两条腿从膝盖往脚踝,长了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疮,有的还在红肿的才发,有的已经溃烂成大窟小窿,左腿外侧的一个疮,甚至溃烂到可以见到骨头。赵南琨带回来的一包土倒在水缸里,根本压不住,再加上饮食的不同,香梅的弟弟妹妹饿得肚子瘪了也不肯吃米饭,更不愿意吃菜皮,(注:当地生活艰苦,刨下来的丝瓜皮和茄子皮等,都腌制后继续吃。)他们从来没有吃过这些东西,大声哭闹着要吃馍馍和糊糊,出现了这种种状况是安贞和赵南琨根本始料不及的。
香梅的腿痛到整夜无法入睡,早上4点钟,她就下地不停的走动,她不能停下,只要站立一会,血液就好像停止流动,双腿马上就胀痛难忍。晚上换裤子和脱袜子是最受难的时刻,裤子和袜子跟皮肉粘连在一起,要脱下来就要扯开伤口,带下皮肉。带有血腥和皮肉的衣服与袜子,招来了老鼠每天晚上啃咬,没多久,带回来的十双尼龙袜子便每双都被咬得像筛子,猖狂的老鼠甚至钻到香梅的被窝里啃伤口。
香梅不能去上学,每天要一瘸一拐去卫生所打针,1600百万单位的青霉素,一天分4次,隔4个小时打。久了,臀部打针的部位变得硬邦邦,那块肌肉根本不再吸收药水,针头拔出来,药水跟着涌出,红肿成一大片,沉重的像挂了一块石头,坠痛难忍。医生一查看,竟然已经化脓,于是开刀引脓,长久不好,香梅就自己动手排挤。没有人安慰她,她学会了自我安慰,她总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一天总是要过去的,或许明天会好起来吧,或许明天比今天好些吧。”
然而,第二天又总是不见好转,反而越加严重,这种日子持续许久。
香梅终日哭泣,她知道求安贞无望,就对父亲哭诉:
“爸爸,我们回去吧,我们的疮过了郑州就自然好了,连长说了,我们回来要是不适应,可以回去,我们的房子和你跟妈妈的工作都给保留着,我们现在还没有三个月,我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爸爸,我们回去吧......”
赵南琨看到香梅的央求,看到孩子们搞成这样,心如刀绞,无比痛苦。回来后,众亲戚每一家在得到他们赠送的羊毛毡袜,棉帽,和20块钱等礼物,和分离16年后重聚的叙旧过后,就自顾自的过自己的日子去了。赵南琨和安贞的归来,一下子从国家职工变成了散漫的老百姓,在这里好像无处安放,赵南琨去了多处找事情做,都没有着落。这重重的失落,使得他心里苦闷极了,他知道香梅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是自己当时把工作都交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现在怎么好回头呢?在这处租来的房子里,跟孩子们长疮和没有工作带来的烦恼,安贞更加不省心,她整天找赵南琨的茬,跟他过不去,赵南琨怼了她一句:这都是你造成的,你还找我吵什么?安贞立即跑回娘家,几日不归。
没有了安贞在家里的吵闹,家里变得清净跟祥和,但也像没有了领头羊,香梅倒没有什么影响,她依旧该干啥就干啥,只是几个幼小的仿佛一盘散沙,一会立平欺负立扬,一会又把立梅整的哭兮兮。奇怪的是,几个孩子没有一个人去外公家请安贞回来,其实那里距离此处不过仅100米远。
隔壁的刘奶奶看不过去,叫香梅去外公家把母亲接回来,香梅极不情愿。
她想起小弟才出生时,母亲也是跟百忙的父亲吵架,一扭身就抛下她和两个弟弟,去了几十里以外的十连,过了几天父亲才抽出时间,把立扬托付给邻居照看,骑了脚踏车,载着她和立平去那里接她,半路上下起大雨,父亲把他的单帽戴在立平头上,把提包戴在香梅头上,他自己无遮挡的一边淋着大雨,一边推自行车,两个车轮挂满烂泥,像在陆地上划着旱船,艰难前行。到了十连,赵南琨父子三人淋的像落汤鸡,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往那一站,地下就是一滩水。杨奶奶是甘肃天水人,香梅一出生就交由她带养到两岁,后来赵南琨工作调动,搬离,香梅才回到父母身边,这次安贞跟赵南琨吵架赌气,就跑到这里来了。
杨奶奶看到赵南琨一行人,非常高兴,她急忙唤香梅:
“快过来,”
香梅看到亲切的杨奶奶奔了过去,完了,就又折回到门口,不肯靠近坐在床沿的安贞半步,甚至看也不看她一眼。杨奶奶就上前来:
“香梅,你去跟妈妈说,叫她回家。”
香梅低下头,不敢正眼向着安贞,就用眼角梭向她,只见安贞的脸阴沉的像一块青石,她畏惧的低下头撅起嘴,露出不情愿的神情。杨奶奶伸出手抚摸住香梅的肩膀,轻言说:
“香梅,你懂事一些,你去叫你妈妈回家吧,要是你妈妈不回家,你爸爸一个人要忙里忙外,多辛苦啊。”
香梅想起安贞不在家的这几天,自己一如既往的做那些家务活,没有了安贞一天到晚的唠叨吵闹,家里非常安静,只是父亲比以往更忙碌,他不仅忙工作,回到家里还要忙着安排打理琐事,不同的是,父亲从不对他们大呼小叫骂骂咧咧,更不伸手打她,他总是很温和,很有耐心。
香梅从内心不希望安贞再回家,给他们带来灾难,可是杨奶奶的话很有道理,为了减轻爸爸的负担,香梅磨磨蹭蹭走到安贞的身边拉住安贞的手:
“妈,回家吧。”
谁知,香梅的手一触到安贞,安贞就像触到电,不假思索立即甩掉,极其排斥,好像香梅是她的仇人一般。
安贞长期都把香梅当出气筒,无论是思维还是情感,都形成了惯性,她早已忽略了自己的身份,无视自己对于香梅来说,是她的母亲,剩下的只有和对赵南琨一样的怨恨。
杨奶奶又叫立平去请,立平一走到安贞身边,她就把立平拥在怀里,大哭。
香梅呆呆的立在一边,心里想:母亲是不喜欢自己的。今天刘奶奶再次叫她去,她心里就有许多顾虑。
安贞回到娘家,向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把赵南琨哭诉了个遍,她悉数赵南琨的种种恶行,诸如赵南琨不呆在家里老爱往外跑啦,不做家务啦,等等,甚至赵南琨把手踹在裤兜里,也成了安贞控诉的一条罪行。
安贞的娘家人,尤其是她的妹妹安娣听到后,愤慨无比,她一心想为姐姐报仇雪恨。她怒气冲冲拉着安贞来赵南琨家,找赵南琨算账。安娣的大儿子对着赵南琨指名道姓放肆辱骂。
赵南琨只气得捶胸顿足,他深爱面子,一向视安贞的家人为亲人,十六年来,他舍不得吃舍不得用,几乎每年都给他们寄钱寄物,安贞的弟弟得以完成学业,考上师范,也是得益于他们的资助。对安贞的父母他则更是孝敬,从不曾怠慢过,安贞的母亲于9年前离开家乡前往西北看望安贞的时候,是赵南琨鞍前马后的把她老人家背上背下,接来送去,极尽孝道。没有想到安贞在家里跟自己过不去,还在娘家这样诋毁自己,这还不算,还要更过分的引她娘家人到自己家里欺侮自己,而她的娘家人竟也人脸一抹变狗脸,丝毫不念旧,不问青红皂白跑来他家打人闹事,他想起自己没有回来之前,是那么受人尊敬与爱戴,万没想到回到这里会遭受如此侮辱,这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尊严尽失啊,他感到无比的愤懑和憋屈。
刘奶奶在隔壁听到这边乱成一锅粥,实在忍不下去了,就大声训起安娣的儿子:
“没大没小的东西,完全没有家教了,侄儿居然跑来教训打骂起姨父来了,什么规矩,叫旁人都看不过去了,哪有侄儿跑姨父家闹事的事情?!你姨夫那么好的人,那样舍己帮助你们,你们居然这样忘恩负义,你们真是一点良心也没有,一点道理也不讲了!”
刘奶奶的丈夫是新四军,成婚那天夜里,因为被汉奸出卖,日军在半夜跑来捉他,听到动静,她丈夫连忙离开家到野外躲避,最终在家附近的棉花地里,被日军逮捕并杀害,刘奶奶从此寡居。刘奶奶为人和善、清正,敢说敢为,加之是军烈属,乡亲们都敬爱她,看到刘奶奶安奈不住站出来指责,安娣也觉得没趣,娘俩就夹起尾巴灰溜溜走了。
安贞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刘奶奶乘势说:
“这是你的家,你爹家再好,也不能待久,还是自己的家好啊。”
安贞没有得到刘奶奶的支持,转眼看到香梅拿了笔在本子上写字,好像找到下树的梯子,她一把抓了香梅的本子撕烂,扔到地上用脚跺几下,夺下笔折断摔到地上,又把一本书夺过去扯成两半,扔进炉灶里,书立即燃烧起来,香梅急忙伸手把书抓出来,书页已被烧残,安贞气没处发,就势对着香梅:
“郎不郎秀不秀的整天端本书,看着就让人心烦,快去挑水!”
安贞在全国扫盲的时候,她母亲叫她去读书,她偏不,她宁愿拿着耙子去山上耙松针,也不愿意去学堂读书,她说读书没用,远不如耙些柴禾实际。她尽管没读过书,但是嘴巴异常尖刻、锋利。
香梅这次借了愤怒勇敢起来:
“凭什么总是叫我去做事,他们都在玩,你为什么不叫他们去!”
“他们小些,你大些!”
“大些就有罪吗?我4岁的时候就为大,他们10岁了还是小吗?”
立平知道是指他,立即跟进:
“这是你的事情,就该你去做!”
这本书是香梅借来的,要归还人家,现在被烧残,怎么交代呀,香梅面对着母亲,什么话也不想说,也不像往常那样乖乖从命,她立在安贞面前一动不动。
安贞取出炉灶边的拨火棍,这是一根拇指粗的竹棍,两头都有节,很硬,安贞见叫不动香梅,就举起竹棍敲打香梅的头,一下又一下,香梅依旧一动不动,也不哭叫,哪怕头已经被打出一个大包,她的两眼冒着冷光,仇恨的盯住安贞一下也不眨。安贞见香梅依然没有去挑水的意思,就越打越用力,那根竹棍终于打到破裂,成了一把篾,见香梅还是那样子盯住自己,就崩溃大叫起来:
“哎呀呀,她哭都不哭一声,真是太犟了太犟了,这么叫也叫不动了!”
香梅的不哭,在安贞看来是对她的极大不尊重。
“你不去挑水,那就去洗衣服!”安贞终于放下了那把篾。
南方的冬天比北方更冷,水面结了薄冰,洗衣服要先捣破冰面,香梅的手刚放进水里,刺骨的冰冷就钻进骨头里,手就看着长大,没有5分钟,就肿得像乌龟背捏拳头不拢。这个水太冰冷了,一点也不像新疆的水,新疆的水是地下水,冬暖夏凉,越寒冷的天气越感觉暖和,洗衣服一点也不冷。香梅看到手肿到麻木,就放进怀里捂一会再洗,很长时间都洗不好。
安贞许久不见香梅归来,以为她玩去了,就找来,见香梅还在河边蹲着没有洗好,又见香梅的手肿的像只紫皮球,手指像胡萝卜,就大骂:
“你真是个废物,你一分钱的用都没有,你给别人舔屁股,别人都嫌你的舌头糙!”......
12岁的香梅根本听不懂母亲在骂什么,只知道是辱骂自己,安贞一掌推搡开香梅,自己三五下洗好,扭头叫香梅:“马上去捡柴禾”。
冬天,水枯了,湖边的浅滩大面积裸露出来,夏天摇曳生姿的藕荷已经干枯,有的折断倒插进淤泥里,有的挺立着指向天空,像一枝方天画戟戳在那里,耦合杆上的刺更加锐利,冬天不甚韧性的皮肤触到,不是被刺出血,就是被划出一条白印子。没有回来之前,每到10月份,单位会给每个家庭发放煤炭。回到这里,没有一切福利,一切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像蝼蚁一样往家搬。香梅极其不习惯,不习惯也没有办法,她像一头牛,被安贞押着做一切她不熟悉,没有见过的事情。她跟着父母来到湖边,学着其他人,脱下鞋袜,把裤管卷到大腿处,岸边的荷杆已经被人收完,要去深处捡,香梅双腿陷进淤泥里,大窟小窿皮开肉绽的疮洞里,灌满泥浆,抬腿下脚,触到掩藏的荷杆刺,好像被刀割,一步一处血迹,一脚一处浓液,脓液和血液像藕丝一样,一路牵着,香梅每走一步就龇牙咧嘴,疼到钻心,安贞看她走的慢就骂:你捱死擦命偷懒吗,那么慢,走快些!
家住粮站坎下的陈姣一趟趟来回,看到香梅的惨状就心惊肉跳两眼落泪,她叫香梅把腿洗干净别下去,安贞回来看到就是一通骂,仍叫下去,陈姣再一趟看到香梅还在淤泥里,就忍不住了,她专门停下来等到安贞:
“我问你,这个女儿是不是你生的?你是她的继母吗?”
“是我生的,怎么啦?”
“你的心怎么那么毒呢,她都那个样子了,你还把她赶下去,你怎么忍心哟,你的心难道是铁打的吗?呜呜呜......”陈姣痛斥完实在忍不住,痛心哭泣起来。
安贞没有想到会被人踩到尾巴招来谴责,她狠狠瞪着香梅“上去!”
香梅的疮好像在抗议安贞一意孤行的回到故里,顽固的不肯痊愈,发了好,好了发,反反复复,安贞就骂:
“你死也不断根,活也不转青!”
香梅的腿走路一高一低起来,左腿卷曲不能伸直,香梅一直以来凡事都埋在心底,这件事情同样也不声张,她知道跟安贞说根本没用,相反会招来毒骂。
晚上睡觉时,安贞见香梅平躺着弓起腿,膝盖顶着被子,像发现重大问题:
“你把腿伸直了,你会把被子戳成洞的!”
相比起香梅的疮,安贞更心疼她的棉被。
香梅的腿已经无法伸直,长时间的生疮,筋已经萎缩,也不能侧卧,那样会使皮肉和衣物粘连。安贞可不管这些,她疾步走上前来,生怕晚一秒,那棉被就会被戳破,她用尽全力按住膝盖就使劲往下压,香梅瞬时像坐上老虎凳,左腿剧烈疼痛,安贞的强迫好像要杀她一样,令她感到恐怖,撕裂的痛楚更让她难以忍受,她大声惨叫起来,一墙之隔的刘奶奶本来已经睡下,猛然听到香梅拼命的叫声,急忙喝道:“安贞你在干啥!”安贞这才住了手。
刘奶奶长一声短一声的哀叹:“造孽哟,造孽哟!”不知道她在说安贞还是说香梅。
香梅的疮,左邻右舍都跟着想尽办法,用尽偏方单方依旧不见好转,香梅索性不管了,六年下来,她原本漂亮的小腿,优美的弧度已经长平,变得跟腿肚子一样粗,皮肤紫黑,难看的疤痕层层叠叠,既像蛇皮,又像刚从烂泥田里拔出来没洗干净。针一扎,流出的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像配出来的红药水,寡淡寡淡。面黄无华,终日无精打采,头低一会,就要倒栽葱,好像濒死一般。
食品站的蒋阿姨动了恻隐之心,她极其同情香梅,就找到安贞:
“几年前,治疗瘌痢头工作组住在我家,临走时,给了我一瓶治疗瘌痢头的灰黄霉素药水,不知对你家香梅的疮有没有效,你拿去试一下,看行不行吧。”
蒋阿姨郑重告知此药剧毒,千万要严格按照吩咐擦用。
反正这些年来,香梅已经被折磨够,也不管会不会有不良后果了,晚上,香梅按照蒋阿姨吩咐的方法全身擦过,第二天,这折磨了香梅多年的疮,竟神奇的好起来。
赵南琨一到家,就去学校为几个孩子办好转学手续,本就是土生土长的人归来,这些手续办起来极其顺利。无奈香梅因为生疮,上个学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升初中的时候一考试,香梅心想完蛋了,自己肯定过不了关,没想到,开学前,自己得到了入学通知,她还是被录取了,过了许久,班主任陈老师告诉她:
“数学成绩没有及格,语文成绩很优秀,就是因为这个才录取了你,你以后要把数学搞上去,不能一条腿走路。”
香梅思忖,自己回来后的半年,几乎就没有上学,哪里跟得上课程呢?
初中的作文多起来,作文课通常排在下午的两节课,第一节课用来打草稿,第二节课写作业本上,交了才能放学。第一节课,全班同学都在冥思苦想怎么入手,香梅却从不在第一节课打草稿,她觉得打草稿是浪费时间,她这个时候总是把头埋下去,偷偷看小说。香梅的本子全是奖励的,她看到合作社里有《红楼梦》、《红岩》等等书籍卖,就动了小心思,她回去从来不说自己在学校得奖的事,这样好找安贞要买本子的钱,半年下来,她用积攒的钱,陆续把店里所有的小说,一本不拉地买了个遍。作文第一节课,她就偷偷的看,反正只要不被老师和同学发现就行。第二节课,香梅才开始正儿八经写作业,她总是一气呵成,写完就交,看也不看。而每次她的作文,都被老师安排另外的同学,用毛笔工整的写在宣纸上,高高张贴在校门口的张贴栏里,张贴的次数多起来,全校师生都知道了她。她的作文又被拿到同年级班上,当做范文逐字逐句讲解。
香梅依然故我,没有丝毫骄傲,仿佛那些跟她没有关系。这个阶段,她利用一切时间,读完了中外经典文学作品。她活像个书虫,一个厚厚的大部头,三天就被她风卷残云般读完。这些书籍,像一粒粒种子,不仅给她带来新世界新知识,更使她的思想和人生观点萌芽。她对事物有了自己独到的认知和见解,这使她变得跟所有同龄人不一样。她原本安静的性格里,显现出一股沉稳的书卷气,再加上受她母亲的磨砺,她过早地透出了大人才有的深邃。这气质像一道光芒,令她鹤立鸡群。
她依旧每日回到家受到母亲无缘无故的谩骂,直到有一天,学校搞基建,扩围墙,赵南琨作为施工方,驾驶了推土机前来工作,饭后得闲时四处查看,无意间看到香梅的文章赫然贴在墙上,才得知这件事,学校的老师在得知香梅的父亲来到了学校,就纷纷上前向赵南琨热烈赞扬香梅,赵南琨这才知道香梅在学校有这些荣誉,回家跟安贞说起时,安贞很不以为然。
这几天邻居兰英有事无事就拿了针线活到家来做,兰英是个三十五岁的妇女,她的娘家离这约两里地,姊妹三个父母双亡,她和妹妹都已出嫁安家,家里仅剩小弟无人照顾。赵南琨一家归来,兰英看香梅温顺勤快,就有心思想叫香梅做她弟媳,她很殷勤的来安贞家套近乎,得知香梅很会读书,怕香梅飞,就有意无意的对安贞说:
“女孩儿不必读很多书,读得再多也是嫁到别人家里,成为别人家的人,只要读个初中,认识自己的名字就行了。”
安贞的脑子一下被洗空,极其赞同这个观点,见到香梅无论是做什么,只要有机会必然手拿书本,她烧火端着书,煮饭捧着书,连上厕所也夹了书,全村没有哪一个女孩子是这样,这使安贞越来越看不顺眼香梅,她极其讨厌香梅那么爱看书。
香梅察觉到兰英的目的,觉得很受侮辱,就给她厌恶的神色看,使她无趣不再来。
香梅厌恶这里的风俗,这里的女孩子都遵循着原始的生活规律:订婚、嫁人、生子,子女再重复这个循环。她才不愿意那样生活,她认为这么小就谈这个事情很不光彩。她不能接受,她要实现理想上大学。她明白,要是上了大学,不但能看到更广阔的天地,还能离开这里。她认为这里只是父母的故乡,尽管自己已经在这里生活了2年,她的情感还停留在出生的地方,她的思维、认知和行为,还没有融入当地,她跟这里格格不入。
她隐约听到父母的对话,知道父亲支持自己读书,希望她有出息,他认为女儿有出息自己的脸上很荣光。母亲却反对: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叫她回来做家务!”
安贞说话总是斩钉截铁,铿锵有力,不容反驳。赵南琨执拗不过安贞,知道反对也无用,安贞会不屈不挠的吵闹,家里会人仰马翻,没办法过日子。
香梅心里彷徨起来,母亲的态度深深影响着她,她知道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摆脱不掉母亲的安排,从不缺勤的她,竟因心里压力太大,在一个下午,没有去上学,学校得知这个情况,委派了班主任陈老师到香梅家了解情况。
陈老师先找香梅了解:
“你为什么昨天下午没有上课呢?”
“我妈不要我读书了。”
陈老师就找赵南琨和安贞:
“香梅的成绩很突出,各位老师都对她寄予了厚望,她要是不读书就太可惜了,为了孩子的前途,学校希望香梅继续去读书。”
陈老师的家访很中赵南琨的下怀,他说出了赵南琨想说却不能说的话,他极力表示赞同,安贞没有想到这点小事,把老师惊动到家里了,也比较尴尬,她在家里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外人知道她的恶行。她讪笑道:
“我哪有呢,我是开玩笑的,我没有不让她读书啊......”
然而等老师走后,安贞照样坚持她那些理。
放暑假了,香梅不想在家听安贞的吵骂,就除了在家吃三顿饭,每天的早上,上午跟下午,都去野外的田边地头收割青草回来,晒干做柴禾,哪怕烈日当头,也不愿意呆在家里陪安贞。
近处的草都被割完,香梅越走越远。这天傍晚,香梅割了一担青草往家走,走到半路上,感到越来越疲惫,几乎无法站立,她就放下担子,倒在路边睡着了。旷野里,不见一人,香梅昏沉沉睡了许久,蚂蚁爬了她满身都是,蚂蚁在她脸上、头上和耳朵上的爬动,刺激到她醒来,这时天已经漆黑,见自己还躺在地上,她急忙起身挑起担子回家。
回到家,安贞并不问为啥现在才回来,张嘴就是一顿臭骂。香梅说自己是中暑在路边睡了一会,安贞就跳起脚来大骂:
“你怎么这么没用,怎么别人都不中暑,单独你去中暑,我看你是偷懒!你14岁了,别想吃闲饭了!”
香梅听到这话,明白安贞是逼她出来挣工分,便赌气来到生产队的青年小莲家里,说自己想跟他们一起参加劳动,小莲连忙答道:
“好的好的,你明天就跟着我们一起出工吧。”
从小莲家里出来,香梅往回走的路上想:“我现在如你所愿,不上学了,去当社员挣工分,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
香梅心里憋满委屈,她知道如果不是回到这里,自己会一直读书,母亲再怎样虐待她,也不敢这样胡作非为不让她读书,连队的叔叔阿姨要是知道,会一人一口唾沫淹死她,说她恶毒,成明叔叔和他爱人许阿姨,会赶到家里来谴责怒骂她。
成明和他爱人,是赵南琨的同乡,他们像亲兄弟一样情谊深厚,成明一直把香梅当做自己的女儿一样关心和疼爱。现在香梅远离了他们,失去了保护,在这里,外人谁也不会关注到她,虽然父亲疼爱她,怎奈碍于安贞的淫威,有心无力。
安贞听到香梅说明天就去生产队参加劳动,连忙把早准备好的工具拿出来,有一把铁锹,一付篾蔸,锄头、镰刀等,各种农具样样俱全,安贞早早就备下了这一切。
香梅从此结束了读书生涯,她踏入社会开始劳动,成为了一个劳动力,和大人们一同劳作。
插秧、割谷、担粪、挑堤坝,酷暑寒冬,风里来雨里去,香梅几乎跟当地人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依然酷爱阅读,有空就手不释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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