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奶奶

每每想到奶奶的离去,几乎都要落泪。

奶奶离开在2013年的除夕夜。脑溢血前一刻,她在帮出海回来的老爸理网。是老爸第一个发现的,老爸说当时她突然整个头颅栽进鱼网的筐里,于是大喊XX(老妈的名字)快来,顿时前厅挤满了人。这个场景我很不想回忆,奶奶一生都在操劳受气,死前还是在为孩子操劳。

所谓整理鱼网,是指温州至福建边界的沿海地区,渔民冬天带着24箩筐左右鱼网出海,收网后运回家里雇麻利的中年妇女们拨出可以卖出价格的海货(皮皮虾、梭子蟹、各种海鱼海虾),常常还会网出一堆不值钱的小虾小蟹鱼饵人类导入海里的塑料垃圾等,这就需要交给专人整理鱼网,清理干净后运回给渔家,老妈就负责对运回的鱼网选择性修修补补,还能用的就继续赶下一场出海。随着年轻人在大城市扎根,这份产业的劳动力结构在老龄化,后继无人,留在小镇上的老人也受儿女嘱咐,减少揽这种脏穷的活儿了。这些导致了清理鱼网的价格越来越贵。于是发展到爸妈这类渔家更多去托开摩托四轮的司机从小镇周边的各个村庄发派脏鱼网,但是同样逃不过价格上涨的趋势。所以爷爷奶奶依旧保持揽两三筐鱼网以减轻爸妈压力。

冬天是皮皮虾的旺季,在我们的小镇上,日日夜夜都是为这个生计操劳的中年人老年人,甚至过年前一天晚上还在归海的途中,走一趟菜市场能看到的人一定是穿着睡衣裤的,冬天穿睡衣好干活,整个镇子都是穿睡衣的人。

一次出海约24小时,渔民在任何时候接到船老大出海的消息都要出发。我常常听到老爸半夜两三点蹑手蹑脚出门。既然半夜两三点出门,大概也会在一天后的半夜12点前后打电话给老妈,船快泊进码头了。有条件的话,老妈会在当天傍晚五六点睡觉,睡前挨个儿打电话给自己的姐妹们、往来较多的其他渔家妇女(如果不是在一条渔船上的,碰上错开的归海时间,会相互到对方家拨虾姑,虽然这种活以小时计费,大家其实也在心照不宣地约定下一份人情)约定半夜来家里干活。

每逢虾姑市价见涨,渔民们便没日没夜出海归海出海归海,渔家里的妇女和老人也就跟着没日没夜干活儿。而爷爷眼睛不好,很早以前晚上开灯后便不再参与,只剩下奶奶一人面对那些揽来的鱼网。

早年爷爷还是当家的时,记忆里大门口还留着一口大缸,干柴在阳光下烧得噼啪作响,小虾米在缸里翻腾,有人负责去几近没落的供销社买红纸,和布匹摆在一个柜台上的大圈红纸,一起扔进缸里。虾米熟透后除了自身变红,也因为红纸的植物染料红得更加鲜艳,最后就是捞出虾米摊在密织的网上,由年轻男子抬着一排排网架去沙滩口的大坝上风干晒干。

不知过了多久,爷爷奶奶的生计变成了冬季季节整理鱼网。到夏天的时候,镇上的沙滩又迎来旅游旺季,更富有的镇子络绎不绝的私家车停驻在镇上各家门口。因为我家离核心入海口近,停一下午便有10-20元的看车费,这成了奶奶的小小副业。碰上只能用普通话对话的游客时,奶奶会喊着找孙子女来交涉。大门前停满两三辆车后,奶奶就是坐在一边梭网。这种网也很有意思,从线到网,完全是靠一双巧手织就。也只有年纪大的人才有这种耐心。只需一个圆形的高凳,中间插着根粗棍儿,一张网长到地上,就卷起来盘上粗棍儿,下面就像改短的绿裙散开,两三根尺子大小的梭子挂在边角。我一度以为一张大半月才能完工的网工价不菲,实际上奶奶曾告诉我不过三五十元。夏天的晚上,奶奶一直坐在家门口的路灯下织啊织啊,身边原有一直陪话唠嗑的对街老太,后来对街挂起了白帐,传出儿女们的哭丧声。只剩下夏天的蚊虫和奶奶作伴了,再后来这个行当也消失了。

我和奶奶的纽带比其他孙辈要更紧密一些。以出海捕鱼为第一产业的渔镇,只有男性才能挑起家庭重担,导致在八九十年代计划生育政策严行时,多数人还是铤而走险,只为了生得男孩。这也催生了不少心酸往事,每每中年妇女坐在一起拨虾姑时,把过去的经历说得在座者啼笑皆非。而我就是那个时代典型的例子。

据说老妈生下我,知道又是一个女儿时,我便日夜在外婆家的四楼顶上哭泣,无人理睬。外婆外公在老妈年轻时已辞世,这个小四楼临海的房子是老妈姐妹五个为小弟挣得的。而小弟又因染上毒瘾常年光顾监狱。奶奶曾经和我说起,等她去我外婆家抱我离开时,我的双腿因为不断撞击竹篮杆满是鲜血。

之后的故事是她深夜带着我穿过镇中心公安局的防守,离开小镇把我寄养在她一个妹妹家。直到差不多两岁,我才从姨奶奶家回来。

这中间有个很可笑的故事,据说有户经济条件甚好的人家,因为没有孩子,中间人牵线把我领养过去。结果大姑姑觉得该选个好日子,导致那户人家收养了另一个被遗弃的女婴,为了孩子长大引起不必要的纠缠,那家人就搬离了这片土地。

在我回到自己家后的好几年,至少到我六七岁该上小学的时候,我一直和爷爷奶奶睡在一块。

在我的印象里,奶奶刻薄又隐忍。不高兴时,整张脸线条都是一致向着下巴的,然后嘴巴紧闭。比如我抱着邻家的外孙女到处玩耍时,她就是这个表情。

每年有那么一两次去姨奶奶家的机会,奶奶就会从她的房间探头找我,用嘴巴指引我有话要聊,因为老妈讨厌我和姨奶奶接触。记得有一次一大早她在楼下小声唤我,问我要不要去姨奶奶家,然后带着我从家后门离开。越长大越注意到奶奶的无奈,婆媳间擦枪走火的矛盾一直潜伏在这个贫穷渔家中。

凡是到带我去姨奶奶家前,奶奶总是要去理发店做头发的,梳得光亮整齐。因为姨奶奶家就是奶奶的家乡,对于她这个辈分年纪的人来说,到姨奶奶家就等于回娘家了。我们总在黎明出发,奶奶把脚抬上后门洗衣的台面上,用抹布把已经积灰的黑皮鞋擦亮,两手提着平时姑姑们送的不舍得打开的食品盒,或者走到小镇发车点进批发店铺里买一箱糕点一箱八宝粥。我就拉着奶奶的衣角跟着走。

在次次去姨奶奶家或者奶奶其他娘家人的过程中,给我留下了不一样的童年记忆。这篇我要说的是,日子一直这么平淡如水地过着,在奶奶辞世前最后几年,冥冥中似乎已在安排结局。

原来因为小婶不会下厨,奶奶常年帮小叔家做饭,又因为小叔家在小叔出海时只有小婶一人忙活,奶奶主要重心都在小叔家了。直到奶奶辞世前一两年,勤劳质朴的小叔积累完资本走上经商之路,奶奶开始全力帮老妈减轻负担,正好这时候我和姐姐都出远门读书工作了。这几年奶奶和老妈的关系得到改善,每次回家时,老妈还会说多亏了奶奶,自己能轻松很多。

奶奶去世前的暑假我回家前破天荒给爷爷奶奶带了杭州特产——糕点。离家前奶奶拉着我说,以后不要买了,东西太硬爷爷吃不了,扔了可惜,奶奶只能一点点吃,心意是好的,但是别破费了。这件事我一直当作一个逗逼的事情记着了,直到奶奶离开,我才潸然泪下。

而且奶奶去世前两年,同样生了一场大病,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后来是从堂弟那知道的,据说住院住了蛮久。我常年不会主动和家里联系,更不会知道这些细节了。

奶奶辞世的寒假,有一天因为家里活重,老妈来不及烧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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