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译荷尔德林《许佩里翁》中的一封信

译按:

处于理智和疯狂之间的荷尔德林,曾梦见自己是一颗彗星。在著名的晚期片段诗 "In lieblecher Bläue"("In Lovely Blue")[1] 中,他写道:

Would I like to be a comet? I think so. 我想成为一颗彗星吗? 我想是的。
They are swift as birds, they flower 他们像鸟儿一样迅捷,
With fire, childlike in purity. To desire 他们在火焰中绽放,纯洁得像孩子。
More than this is beyond human measure. 欲求更多则超过了人类的尺度。

这首诗可以追溯到荷尔德林疯狂的早期。彗星,尼采和荷尔德林的共同意向,是那孤独的天体火焰,在它划过天空时牺牲了自己 。它的运动超越了它的时代,它的路径是偏心的(excentric)。荷尔德林笔下的许佩里翁 也向他“同时代的野蛮人”喊话。"你们已经失去了对所有伟大事物的信仰;因此你们必须离开,你们必须离开,如果你们不能重拾这种信仰,正如彗星一样从异世界的天空返回的话。”只有异质性的火焰才能催生诸神的回归;只有歇斯底里才能扭转文化的悲剧性消解。本真的东西只有在通过异质世界的净化之旅行时才能实现。

因此,荷尔德林所说的人类尺度,作为其有限性,具有成为一颗彗星的渴望。彗星的力量就在于它朝着不可知的方向努力--它偏离了那时的天文学模型中的圆形的轨道。但这种有限的尺度不可能达到黑格尔所谓绝然的绝对者,只能通过荷尔德林所说的无限接近[unendliche Annäherung]。面对这用有限性,荷尔德林,和尼采类似,寄希望与审美。 审美是唯一可以建立知识性直觉的领域,即对绝对的直接、感性的通达;这正是因为它有限的时间性,它有能力在原始的节奏中呈现凡人和神性的统一和分离。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布洛赫在他的《维吉尔之死》中借由古罗马诗人维吉尔之口说 [2]:

[...] 一种苦闷的同情心,既与统治者有关又与被统治者有关的同情心,同时还伴随着一种同样迫切的责任,一种真正难以忍受的责任。他自己也无法解释,只知道它与凯撒所承担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责任。因为这种沸腾的、混乱的、未被认知的恶是任何统治官吏所不能对抗的,是每一个凡尘的力量所不能企及的;甚至诸神本身不能企及,没有任何人类的呼声足以压倒它。但是也许有那小小的灵魂之声,叫做歌声,在它揭示恶的同时,也宣布了救赎的觉醒,知识的觉醒,知识的充盈,知识的力量,这是每一首真正的歌曲的源头。这是歌者的责任,而他当下还无力承担和履行。

这种 "无限逼近 "的概念是悲剧的中心,它意味着绝对尺度的丧失,因此需要一个凡人承载不朽之物,以便在艺术作品中产生智慧的直觉。事实上,荷尔德林提议将悲剧作为智力直觉的隐喻。这一概念再次出现在荷尔德林的书信体小说《许佩里翁》第二版的序言中,该书将古人的诗意本能与现代世界结合起来。在书中,这是一个人与自然在原始的一体性中重新统一的可能性问题,因为他们已经脱离了这种原始的自然状态。他写道:

在我们存在的任何时期,我们的知识和我们的行动都没有达到那个绝然点;在这个点上,所有的冲突都停止了,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个整体:确定与不确定只有在无限接近[unendliche Annäherung]的情况下才会合二为一

除了『接近』,德语中『Annäherung』这个词也有着 "和解 "或"和睦"的弦外之音。对荷尔德林来说,悲剧的运动总是包括竭力调和,将人类之有限和无限带入一个清晰框架。从这个无限调和、无限接近的努力中,生成了一个 "可计算的规律",这种次生的“规律”这在悲剧写作中是必要的。在许佩里翁的呐喊中,这种悲剧的知识被表达出来。在这里,正是 "想要通达绝然的挣扎"--人类走向神性、走向无限的持续冲动--阻止了他回到和谐的、循环的运动中去。自我反省的人,在自然的无限的纯真之外,注定要走上彗星的偏心轨迹。这条路并不通往他的自然本源的中心,而是让他离那个自然越来越远。人没有能力用不朽之物来衡量自己,但又不断地朝着不朽挣扎奋进。由此人的悲剧性暴露了出来,他被放逐出和谐的自然,被迫去流浪,没有什么会引导他回到自然的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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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译《许佩里翁》中的一封信。参考英译Benjamin (2008) [3], 和中译《荷尔德林文集》(1999) [4]。

假如没有少年的珍贵时光,我去哪里逃离自我呢?

如同在愁苦寒塘不得安歇的精魂,我返回我生命的荒地。万物荣枯交替。为何我们被排除在自然的美丽循环之外?或许这种循环也影响着我们?

若不是我们心中那剧烈的挣扎,我或许会相信这种循环:我们为通达绝然而挣扎;这意志就像火山中的巨人,迸发于我们的存在深处。

但是,谁会拒绝这胸中沸腾的挣扎,而情愿承认他为鞭挞和奴役而生?嘶啸的战马和俯首的马驹,谁更高贵?

我的朋友!我也曾经胸怀大志,那时不朽的欢乐在我所有的血脉中跳动;如漫步广袤的森林之夜,我思考着心中伟大的计划;如游鱼欢乐地跃入未来之瀚海,我不断向远方奋进,永远奋进。

多么大胆的青年!他竟敢跃出自然的摇篮!他带着自己未试的霜刃,踌躇满志;弓已然拉满,矢在剑袋里呼啸。不朽的古典幽灵引导着他;他战魂就在这些幽灵中间。

每当我驻足,光辉的形影伴随着我;千秋的事迹在我心中如火焰般碰撞销融;宏伟天穹上的云彩联合成一场欢愉的风暴;奥林匹亚里千百次的胜利在我心中合一,成为一个无限的胜利。

谁经得住这惊世骇俗的古典的荣耀?当被这令人战栗的古代光荣俘获时,当如我这般尚未把握到自我持存的力量时,谁又不会感到这席卷青木的飓风?

古人的伟大风暴般席卷了我的自得从容,令我低下头颅;我经常独卧寂寥无人之地,泪如雨下,像河边倒下的杉树于流水中浸藏它枯萎的树冠。我多么心甘用鲜血换取伟人生命中的一瞬!

但是这有什么用? 没一个人理我。

不幸啊,就看着自己这么湮灭;未能体会之人,但愿他不会过问,而只消感激生生自然造化 – 像生出蝴蝶一样,只为至乐而创造他 - 走吧,再也不要在生命中谈论痛苦和不幸。

我爱我的英雄,如同飞蛾扑火;我走近他们的危险无常,而后逃离,而又返顾追寻。

像流血的鹿扎进激湍, 我常常跃入欢乐的漩涡,以之冷却灼烧的胸膛,洗净追寻伟大荣耀的炽热梦想,可这又有什么用?

午夜,火热的心常驱使我到花园的风枝露叶下徘徊。泉水的摇篮曲,清风明月抚慰着我的心绪,银云在我头上自由平和地悠游,从远处传来惊涛骇浪的余音残响 – 那时他们的爱的伟大幽灵多么亲切地与我游戏。

当晨光的旋律轻声奏响,我常在心中与你们这些超脱的存在依依告别,还有你们光荣的亡灵,千万珍重!我渴望跟随你们,渴望甩掉我的世纪施加给我的一切,启程踏入幽暗的自由世界。

但是我在铁链下煎熬,只得怀着痛楚的快慰抓住递到我渴念面前的陋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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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Friedrich Hölderlin, Hymns and Fragments, trans. Richard Sieburth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4), 251.
[2] Broch, Hermann; Virgil, trans. Untermeyer, Jean Starr. The death of Virgil (Knopf Doubleday Publishing Group 1995), 22
[3] Hölderlin, Friedrich, trans. Benjamin, Ross. Hyperion, or, The hermit in Greece. (Archipelago Books, 2008), 16.
[4] 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 《荷尔德林文集》,商务印书馆 199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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