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第九章

   夜晚犹如被柠檬浸泡了一般弥漫着酸涩的味道，墨爱鼻子也酸酸的，她强压住自己的情绪，拉开两人的距离。这个吻没有情欲，没有索求，没有厮磨，有的只是一种仪式，小坂文雄怯生生地等待着，他察觉到此时此刻墨爱如玻璃一般脆弱，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他相信只要他不做什么，那股让他不安的情绪就不会决堤。

   墨爱安静地注视着小坂的眼睛，这双眼睛没有流露出任何反感厌恶，反而鼓励她倾诉自己的痛苦与恐惧，她想告诉小坂她鄙视所有的假言假语，讨厌所有的虚与委蛇，她想远离所有人却害怕孤独，她认为自己清高脱俗与众不同却因自己时而展现的丑陋人性感到愤懑，她想告诉小坂与父母去吃寿司的那天—自己的真实意图。想说的话在胸中翻卷着，快要涌出的一刹那间墨爱害怕了，她怕暴露真实的自己惹来讨厌，她嘴唇微启又马上紧闭，眼含泪光，她突然转过身低下头一溜烟没影了，只留下脚步声回荡在走廊中……

   之后两人一直没有碰面，也不知是谁躲着谁，又或许本就没碰到。墨爱专心忙于毕业答辩，她要为自己学生生涯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自从去年研讨会后她一直保持着读论文记笔记背单词的习惯，她相信这个方法也可以让她顺利完成答辩。

   毕业答辩的前几天，中谷提前就把写着“恭喜毕业，大家辛苦了！”的条幅贴在门口，从那时起，大家的情绪变得异常高涨，整个研究室笼罩在喜气洋洋的氛围里，当然大家也紧锣密鼓地安排模拟答辩，最后大家都对自己的ppt背的滚瓜烂熟，对预想的问题也自信满满。

   答辩前夜，中谷、田中、稻川、墨爱四人围坐在一起边吃猪排饭（象征着胜利）边聊着。

   “瞧瞧这肉的厚度，放在嘴里的口感简直太棒了！”田中咬下一大口，酥脆的外皮沾满她的红唇，嘴里塞着满满的猪肉嘟嘟囔囔地说，“太好了，终于要毕业了，我偷偷听到吉田老师说这届学生基本都没有问题，毕业的话。”

   “是的哦，怎么说呢，就是个形式，只要你论文写完，没有做像之前那个韩国人不务正业的事，一般都没有问题。”

  “你不知道之前我可担心了。”田中咕嘟咕嘟往嘴里灌可乐，她像了却一件心事一样，“现在反而觉得也就那么回事。”说完打了一连串响嗝。大家愣了一秒，中谷突然拍着手哈哈大笑，稻川也掩着口发笑，田中不好意思地嘿嘿直笑，墨爱也眉开眼笑的。

   真到了那一刻，之前担心的事情早已烟消云散，剩下的仅仅是紧张感，第二天墨爱站在讲台一览无余，眼底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有的脸上戴着口罩，有的鼻上架着眼镜，有的桌上支着电脑，有的面前摊着笔记，有的双手交叉，但大家一致抬着头，一双双眼睛并排着，阶梯式地一排接着一排。

   “接下来发表的是学生墨爱，论文题目是XXX”主持人对墨爱示意了一下。墨爱虽然紧张但没有忘记吉田的叮嘱，吉田英夫时不时地点头，表示对她的发表很满意，随着有条不紊地进行，她自己也渐渐放松下来，世界的平衡法则再一次得到验证，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她背下读过的论文中出现的所有专业词汇，练习发音，设想各式各样的提问，以前从老师们的提问中总能听见一些自己背过的单词，她不明白为什么且唯独这次这些背诵的单词没有出现，墨爱又急又气，底下一群人似地鼠般伸着脑袋望着她，她想象自己用锤子一个个把他们敲下去。她瞥见小坂文雄和吉田英夫挨着坐在一起，小坂一只胳膊支在桌子上，手托着脑袋，吉田在拼了老命地摇晃那颗肩上的脑袋，像个拨浪鼓。他是不是恨不得昭告全天下？墨爱紧张得用力抓着话筒，但脸上却本能地挂上笑容，“没事，一会就过去了。”她安抚自己，嘴上胡乱答着，她回答问题时一只手随意地挥舞着，仿佛这样能摆脱窘境。

    “还有要提问的吗？”主持人等了十几秒，“……那么，提问就到此结束，谢谢墨爱的发表，辛苦了。”主持人又示意了一下。当受到伤害时墨爱会用微笑来保护自己，假装自己不在乎，假装自己没有受到伤害，她不紧不慢地、优雅地、微笑地走下台，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余光却一直观察着吉田英夫—脑袋像泄了气的皮球耷拉在肩上。“他一定对我很失望。”墨爱心中挫折感和无力感如麻花般绞拧着，这种感觉转变成羞辱感和愤怒，如漏水的水龙头吧嗒吧嗒一滴滴地滴落在心头上、融入血液中，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永远不会消失。她像得了一场重病似的虚弱地坐在座位上，她看着讲台上的田中真理子，“讲的真好啊，瞧她游刃有余的样子，我学习不比她努力十倍？”她双眼灼灼发光地盯着真理子，忽然又一股怨气地盯着吉田英夫，她恨死他了，只会假笑的伪君子，“瞧他那个样子，现在又笑得像个弹簧一样，他头上那几撮服帖的头发肯定花了很长时间，我都能想到他打扮时那副蠢样子，粗大的鼻子几乎贴在镜子上，小心翼翼取出黄豆大小的发蜡用掌心涂抹在发丝上，犹如羊眼一般的眼睛向上翻着，瞧他指甲里那些污垢，真可笑。”

    “我觉得你讲的不错，” 说着中文的这个人皮肤黝黑，带了个黑框眼镜，墨爱眨了眨眼，她不记得之前旁边有人，“你研究的内容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啊，他们不都是你研究室的吗？”墨爱又眨了眨眼，装作没听见，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于是别过头来，但旁边的人一直侧着身子望着她。

    “是一个研究室的。”最后墨爱瓮声瓮气地说，但仍没有看他。

    “为什么一个研究室的除了你都研究海洋微生物?”

    “谁知道我导师怎么想的。”墨爱突然情绪激动地说。

    “你导师是谁？”

    “吉田英夫。”

    “喔不认识。”

    “你是这个院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你肯定没见过，我都不常来学校。”

    墨爱猜测他可能是个博士，但她并没有问他。

    “晚上的毕业party你来吧？晚上再聊。”说完他就垫着脚悄没声地溜了出去。他这种自然熟让墨爱感到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