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真事,男人在外地工作,女人在家带小孩而且还要上班,实在照顾不来便叫婆婆来帮忙。
婆婆来了之后不多久便和媳妇冲突频发,狼烟四起,同一个屋檐下,双方形同陌路。没有招呼,没有寒暄,你在客厅,我便在房间躲着,你在房间,我便出去客厅透透气。
后来才知道引发冲突的其中一个最大的原因,是婆婆非常喜欢广场舞,喜欢到广场舞成为了每天的必修课。朝、中、晚饭后,必出去跳一回,每回不足一小时绝不尽兴。
这便导致媳妇既要上班,又要带娃,辛苦憔悴可想而知。而媳妇原本指望婆婆分担一下带娃的劳累,却落空了。
因此媳妇肯定有怨言,但也无可奈何。直到有一天,媳妇感冒,请了假在家休息。饭点到了,但媳妇实在没有精力做饭,要求婆婆做做饭,没想到婆婆说有人约她跳广场舞,扭头便出去了。
就这一次,双方差点搞得分崩。
司马迁在《史记-老子传》中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对老子和孔子师徒之间人生志向和人生轨迹分道扬镳的形容。
上面那对婆媳就是“道不同”,导致婆媳关系极其紧张,要去共谋家庭幸福,何其之难。
红楼里也有这样的婆媳,关系非常糟糕,几乎无法共谋,比如刑夫人和凤姐。
这是为什么呢?
一
贾赦想收鸳鸯为妾,又不敢自己直接出头,便叫刑夫人去讨。刑夫人也不敢直接向贾母说,就叫了凤姐来商量。
凤姐连说不妥,并给出非常中肯的意见。刑夫人不干了,从鼻子里哼出冷气说:
“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我一篇不是。”
这句话至少有三层意思:一、我叫你过来只是告知你这件事,你只有帮忙的份,没有提意见的份。二、我做事是不会错的,你别来抓漏。三、如果你敢阻拦我,等着吃好果子。
凤姐能有什么办法,赶紧掉转枪口,放一阵空包弹,然后离开。
刑夫人得到凤姐的“支持”,志得意满,给贾母请安之后便来找鸳鸯,明里暗里、半含半吐地说了贾赦的意思。
跟了一身正气的贾母多年,遥想贾赦之流,鸳鸯当然不愿意。但刑夫人自以为一番话情理兼备、入心入肺,鸳鸯一定会感激主上雨露沾浇,于是便去拉鸳鸯的手,想立刻去回贾母。
鸳鸯呢?先是“红了脸,夺手不行”,然后是“只低了头,不动身”,最后是“只管低了头,仍是不语”。
老天爷,这己经是比广告还鲜明的肢体语言了:我是真的对你老公没意思,别再叽歪了,请你自重。
可刑夫人不,她似乎有一种把别人的拒绝曲折隐晦地理解成“我愿意”的能力,刑夫人觉得鸳鸯只不过是因为害羞不敢明说的原因,于是去找鸳鸯的嫂子来代为劝说。
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当鸳鸯嫂子找到鸳鸯,来向鸳鸯“报喜”时,鸳鸯从小白兔乖乖瞬间变成了咆哮体马景涛。
书中没有写到鸳鸯眼睛充血、青筋暴起、呼吸急促的情景,但对她嫂子说的那句话“快夹着你那屄嘴离了这里”,己经充分说明了鸳鸯的泼辣与强悍。
要知道,红楼里高级丫环爆粗,鸳鸯是唯一的一个。
事实上鸳鸯确实泼辣强悍,第二天,为了表明她确实不愿意委身贾赦,她就当着贾母、王夫人,和凤姐等一众老小把头发“剪下半绺来”。
并且,从此之后,再也不跟宝玉说半句话。
但只有刑夫人对鸳鸯的能量一无所知。
再来看一看凤姐是怎么处理这件事情的。一开始,刚听说刑夫人的主意,几乎是下意识地表示反对,书中这样写“凤姐儿听了,忙道”。
刑夫人不高兴了,凤姐又“连忙陪笑说道”,顺着刑夫人说了一大番话,刑夫人很高兴,马上着手实施,去找贾母。
凤姐为了避嫌,就刻意与刑夫人一起离开往贾母处赶。快到贾母处时,凤姐又让刑夫人一个人进去,自己先回屋。
回到屋里,料到刑夫人从贾母处出来,不管结果怎么样,都必然会来她屋里,所以又让平儿出去,并嘱咐平儿“估量着”刑夫人离开以后才回来。
凤姐做事是何等的周到、圆融,滴水不漏,而反观刑夫人,做事偏执、激烈,喜欢钻牛角尖——她们俩人的处事风格实在大相径庭。
这是刑夫人、凤姐这对婆媳关系不好的第一个原因。
二
先看一段原文:
“刑夫人禀性愚犟,只知顺承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啬克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省俭,方可偿补’。”
这段话同样有三层意思:一、贾赦全权处理家庭事务。二、刑夫人受贾赦摆布。三、刑夫人贪财。
但其实最重要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刑夫人唯贾赦马首是瞻。
刚开始跟凤姐商量讨鸳鸯时,刑夫人就说“只是怕老太太不给”,说明刑夫人心里明镜一般清楚这件事是绝无可能的。
即使凤姐随后就一番话,把刑夫人心里那面镜子再擦亮了一些,但刑夫人还是一意孤行,为什么呢?没有其它复杂的原因,就只因为讨鸳鸯这事是贾赦叫她去做的。
对此凤姐心里清楚得很,所以一听刑夫人不高兴了就马上改了话头。贾母也很清楚这一点,很不客气地批评刑夫人“他逼着你杀人,你也杀去?”
凤姐提醒、鸳鸯拒绝、贾母批评,刑夫人会有一点点清醒,一点点改变吗?没有,刚从贾母屋里出来,受了牵连的贾琏就抱怨贾赦做事糊涂,刑夫人怎么反应?一顿劈头盖脸大骂:
“没孝心、雷打的下流种子!人家还替老子死呢!……你还没遇见他生气的时候呢……仔细他捶你。”
那么刑夫人只受贾赦一个人摆布吗?不是的,一旦这种受人摆布的心理趋势和行为习惯确立下来,便人人都可以摆布她了。
果然,受费婆子的调唆,当众羞辱凤姐。受王善保家的等人调唆,对贾母、贾政、王夫人这一边的人心生怨恨,原文就是“心内早己怨忿不乐”。后来又受贾环摆布,授权把自己的孙女巧姐给卖了。
所以刑夫人是这样的人:依附于贾赦,受贾赦摆布,继而受他人摆布,被他人操纵,基本上不会有自己的想法。
而凤姐呢?独立,自主,有自己的想法,遇事杀伐决断。
例子就不用多说了,贯穿全书。
比如贾珍请凤姐主持秦可卿的丧礼,王夫人还在犹豫,凤姐心内就应承了。
比如王夫人震怒之下要立刻抄检大观园,凤姐见王善保家的在场,一句话不多说,立刻执行。但过程中还是会很理智地提醒王善保家的不能搜薛家的屋。
又比如夏太监打发小太监来找贾琏要钱,凤姐马上让贾琏躲起来,利用性别优势和身份优势,自已去应付。
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品性特点是长久积累的生活经验的产物。
而刑夫人和凤姐的生活经验是迵然不同的,一个习惯于“我的生活你作主”,一个是坚持“我的生活我作主”。
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便难免起大磕碰起大磨擦,一些必须共同遵守的底线和原则便可能会被突破和践踏。
比如放在现代,众所周知,小孩生病是不能再指靠巫术和神术的,如果婆媳有任何一方听信占卜扶乩之术,被巫婆神汉操控,坚持要给小孩贴符咒、喝神水,那么婆媳关系就可能会分崩。
所以生活经验不同,是导致刑夫人和凤姐婆媳关系不好的第二个原因。
三
处事风格不同,生活经验不同,这并不是婆媳关系不好最重要的原因。
王夫人宽厚仁慈,但做事有时候顾小失大。比如刑夫人的陪房费婆子的亲家在贾母生日那天对尤氏说了很难听的话,凤姐便叫人把费婆子亲家捆了起来。
王夫人知道后,却当着凤姐的面命人把费婆子亲家马上放了,不再追究。可见凤姐在贾府做事做人都难,当然这是后话。
贾母处理事情会从全局考虑,得知前因后果之后,对凤姐的做法表示肯定,同时对王夫人的处理方式表示不满,原话就这样说:
“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
虽然处事风格不同,但贾母和王夫人俩婆媳关系却很融洽啊。
再说说李纨,李纨年轻丧偶,家族事务一概不管,这就导致她在管理方面几乎没有任何的经验。
比如凤姐因小产休养,李纨受命暂理贾府事务之初,赵姨娘来找探春闹事,李纨去劝说,就差点坏了事。
而王夫人颇有大将之才,先命李纨独揽理事之权,发现李纨无法胜任,又命探春协助李纨。后来又觉得“探春与李纨暂难谢事”,再去请宝钗帮忙。
如此一来,便促成了这一良好局面“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觉比凤姐儿当差时到更谨慎了些”。
所以在生活经验这一块,王夫人和李纨何止天差地别?但,这对婆媳的关系也很融洽啊。
那导致婆媳关系不好的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呢?
四
先说说司马迁那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其中的“道”,对于老子、孔子这对师徒来说,指的当然是梦想、理念,和价值观之类的。
“兴周礼,倡王道,好梦周公”,这话我们很熟悉,指的是孔子的理念,他希望当时的社会回到“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西周去。
“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我们也很熟悉,指的是老子的理念,他则希望当时的社会回到“结绳记事”的氏族或氏族部落的原始社会当中去。
所以说老子和孔子的理念是完全不同的。那么“理念”这个形而上、哲学层面的词,下降到形而下、生活层面就是“期望值”这个词了。
文章开头的那对婆媳,婆婆的期望值是“我过得好是最重要的,其它的我不想多管”。而媳妇的期望值是“照顾好孩子是最重要的,大人们牺牲点什么也是应该的”。
期望值冲突得如此严重,婆媳关系能不崩吗?
再说说给孩子看病的例子,婆婆和媳妇如果一
方要去看医生,一方要去看神婆,表面上看她们的期望值是一致的,好像都是为了孩子好。
但不是,坚持看医生的是认为传统医学己经跟不上时代了,应该被抛弃。坚持看神婆的会认为中国百姓生病都去看神婆,看了几千年都这样过来了,那么长时间的沉淀,看神婆肯定不会错。
而且更重要的是,期望值应该偏向于结果,而不是偏向于意图。一个找医生,一个找神婆,婆媳的意图都是为了孩子好,但最终导致的结果一定是找神婆的会害了孩子。
所以,在给孩子看病的例子中,婆媳的期望值到底还是冲突的,不同步的。
刑夫人和凤姐呢,她们这对婆媳的期望值同步吗?
凤姐和秦可卿的关系很好,是好到惺惺相惜的那种,所以可卿临死的只托梦给凤姐。因此可以说对贾府,可卿的期望值就是凤姐的期望值。
可卿在梦中托凤姐做两件事,一件是祖坟祭祀要有固定的供给。一件是家塾耗费要有固定的供给。
这两件事的前提是必须在祖坟附近买田庄、房舍和田亩,因为按照清代法律规定,祭祀产业是不允许没收的,哪怕是被抄家祭祀产业也受保护。
可卿的期望值很明显,希望尽可能地延长贾家的福祉。
凤姐呢?也一样,辛劳勤苦自不必说,每天早起晚睡,甚至彻夜不眠也是常事。
第16回就写到来请示汇报的人接二连三,贾琏受不了了,“传与二门上,一应不许传报,俱等明日料理”。
这边凤姐呢?“至三更时分方下来安歇”,加上卸妆梳洗之类的,少说也得过了深夜十二点才很安眠。
每天高强度的操劳,极大地庒榨着凤姐的身体健康,连脂砚斋都在19回对凤姐日夜操劳下了一个批语“伏下病源”。
果然,第55回就写到凤姐长期贴头痛贴,又写凤姐因劳累过度而流产。
还有放高利贷,这是凤姐长期被人恶毒攻击的一点,说她不守妇道。根据汉代就己经定下来的“七出”,即古代妇女被休的七种理由,凤姐确实不守妇道,因为她犯了其中的一出,即类似“盗窃”的放高利贷。
但凤姐放高利贷的主要原因是为了维续贾府的运转,贾府的日渐亏空,探春、宝钗,早就看出来了,甚至就连最不食人间烟火的黛玉,也洞若观火。
所有这些,无一不指向凤姐在贾家的期望值——最大限度地维系贾家的福祉。
而她的婆婆刑夫人呢?就不多说了,她的期望值就是维护贾赦、她自己,以及贾赦这一边的人的利益,至于整个贾府命运如何,刑夫人是不放在心上的。
所以,期望值不同步,是刑夫人和凤姐婆媳关系不好的最重要,也最要命的原因。
忽然想起来,贾母和王夫人、王夫人和李纨这两对婆媳关系很好,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不就是因为期望值同步吗?
而薛姨妈和夏金桂的婆媳关系死活不好,恰恰又是因为期望值不同步。
五
婆媳关系,千年难改,我觉得这话古人说得。但作为现代人,如果还这样强调,就有点像是给古人甩锅的感觉了。
毕竟,时光急遽,格局重排,婆媳关系这一块,如今总归是办法比问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