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钢筋工的堕落
1994年,我还是山东省安丘师范二年级的学生。
我跟两个干兄弟孟庆青、夏学浩是同班同学,那年暑假我们一起去建筑工地打工。
工地是在安丘卫校,盖一座六层的楼房。我们去找工作的时候,包工头显得很吃惊,因为那时候的师范包分配,是大家眼中的铁饭碗、人上人。所以包工头对我们很尊重,特意给我们安排了建筑工地上最轻松的活:拉钢筋。
这个“拉”不是“运送”,是“拉伸”,就是把那些在运输过程中弄得有些弯了的钢筋用机器拉直。拉钢筋的地方是固定的,有遮阳棚,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有小风吹着。最重要的是劳动量不大,完全可以悠哉悠哉地干。
也许是工作太轻松,而少年好动,所以我忍不住自己作死,干了一件事:想看看钢筋到底能够拉多细,就硬生生把9号的螺纹钢给拉成了6号的细钢筋。
钢筋变细了,质检员怎么可能查不出来?顺藤摸瓜,查到我这里了,包工头很生气,我们的班组长赶紧出来求情,列举了三个理由:
第一孩子不懂事;第二学生自己赚学费也不容易;第三钢筋虽然变细了,但有些地方还能用得上,所以实际上也没有造成什么损失。
求情很管用,包工头也是个面慈心善的人,所以我们就被有模有样地被训斥了两句,然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班组长列举的那三个理由,连我们当事人都觉得有道理;而包工头的训斥,更让我们觉得“孩子小、不懂事”是一张好用的护身符。所以在老实了三天之后,我又作妖了:
把好好的钢筋给截成一小段一小段,再把每一段变成环,再连起来……最后做成了很长很长的狗链子。
我的两位兄弟,是劝过我的,但是我正玩得开心,怎么听得进去!劝说无效,我的两位兄弟只能自己看书去了。
当我把狗链子做到十几米长、正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包工头正好过来撞见了。震怒之下,立刻就要开除,还要赔偿几十根螺纹钢的损失。
班组长又来求情,赔偿损失倒是免了,我们也留下来了,但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惬意了。我的两个兄弟,去了楼层施工面,在暴晒之下扎钢筋。我呢,去了砖灰工地,专门负责往大吊车里搬砖头,一刻都不得清闲。
你能说包工头是坏人吗?假如放到现在,我把包工头青筋暴露、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地指着我鼻子痛骂的过程拍成视频、放到网上,再配个“学生暑假打工赚学费遭工头无辜辱骂”的标题,网上的反应会怎么样?
你能说为我们求情的班组长不是好心吗?实际上呢,他的第一次求情换来了我们肤浅的感激、也换来了我们的变本加厉。
2 苜蓿草的绝唱
1997年,我老家所在的山东省潍坊市安丘县开始了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的“种植结构改革”。
当时有一句著名的口号:“妹子棒槌轮流转,不是傻瓜是笨蛋。”这次改革的内容,是打破原来以各家各户为单位、想种什么就种什么的格局;由乡镇一级统一规划,至少以“万亩”作为单位进行规模化种植。
我们赵戈镇,出现了很多洋葱万亩方、生姜万亩方;隔壁担山镇,出现了很多油桃万亩方;再远一点的刘家尧镇,出现了很多的苜蓿草万亩方。
种植结构改革初期,阻力很大,甚至有农民去镇政府一哭二闹三上吊。但实践证明,改革第二年就看到了成效,外省的大拖挂车直接开到万亩种植方的田间地头,效益异常明显。曾经大闹镇政府的个别人,一边数钱一边说:我可是一直就觉得规模化种植这事很靠谱。
我听说过一件事情,未曾亲自求证:在最初几年,大家都还很规矩。但随着钱越赚越多,有个别人就动起了歪脑筋:
刘家尧镇的苜蓿草万亩方,属于“合同农业”,是先跟日本一家企业签订合同,然后再种植。有人发现负责验收的日本人很“傻”,基本上不检查,这不是“漏洞”吗?所以,就有一个聪明人开始往苜蓿草的袋子里夹带泥巴。你想啊,苜蓿草又细又长又柔软,夹带泥巴多方便?
第一次没有被发现,第二次也没有被发现,第三次的时候被抓了个正着。有村镇干部赶紧求情,理由有二:第一也没有造成多大损失,退钱就是了;第二传出去的话对地方名声不好,这样可就对谁都不好了。
原来抓不住就没事,抓住了也不过就是退那一次的钱?好嘛,原来只有一个人,现在有更多人了;原来只是一个袋子里塞一块拳头大的土疙瘩,现在直接是一个袋子的中间全是泥巴、外面只包括一层苜蓿草了。
日本人选择了宁可缴纳违约金,也中止合同、全面拒收。几万亩的苜蓿草,当地人基本用不到,就这样全部烂在地里了。
你能说我老家的百姓是坏人吗?请注意,只是有人为了获得更多个人利益而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他们也并不是坏、而是有些贪;请注意,这些人只是极少数,而更多人则是保持着勤恳和朴实。
但是几万亩的苜蓿草都烂掉,不正是因为区区几颗老鼠屎吗?
3 啤酒厂的风波
2009年,我在南京市江宁区的华润雪花啤酒厂做码瓶工人。
有人说厦门热,厦门能够热到哪里去?以我走遍全国的阅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除了上海那被钢筋水泥密集禁锢的市区,其他沿海城市的实际感受都不热,比“早穿长袖午穿衫”的北方舒适多了!
南京不临海,只有一条江。相对于南京的体量,长江的气候调节能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南京可是著名的火炉城市,夏季气温常规是在30℃左右,最高气温可达40℃,地面温度能到50℃。最重要的是,南京不象深圳、厦门这样的沿海城市,有足够的空气湿度能够阻挡太阳直射。
我作为码瓶工人,当然是在户外工作的。只需要几分钟时间,就肉眼可见皮肤被晒得爆裂,露出细嫩的白肉。白肉很快被晒红,再变紫、再变黑,然后形成新的皮肤,再次被晒的爆裂,露出白肉……
因为码瓶是动来动去的,所以皮肤受到太阳照射的时间并不一样,这就导致了刚刚去啤酒厂工作的前几天,身上是五彩斑斓的,白色的、粉红的、褐色的、深紫的、黑色的。但晒爆皮、再恢复的过程并不是无限循环的。少则三天、最多一周,皮肤将会适应环境,再大的太阳也不会造成伤害,更不会有多大的不舒服。这是我自己的亲身经历、亲身体验,你没有,却来骂我胡说八道?
啤酒厂的码瓶工场,有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很多人。一方面,藏龙卧虎;一方面,藏污纳垢。
我们的小组长叫刘姐,是江宁当地人,拆迁户,身家几百万,但仍然跟我们一样日晒雨淋,她说是劳动习惯了,不干活会闷得慌。
刘姐本来就是种地的农民,所以对劳动者有着感同身受的同情。她知道我高血压、低血糖,所以经常找借口安排我在晚上加班,这样不但不用受罪,还可以多拿一点加班费。
刘姐的善良,有口皆碑。这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也会被人记恨。我有一个工友,闲着没事的时候就偷偷砸酒瓶子玩儿,好好的瓶子被他砰砰砰砸得稀碎,一口气砸了几十个。按照公司规定,蓄意破坏公司财产是要被开除的。但是刘姐觉得出省打工不容易,就按照一个瓶子一毛钱的价值让他赔钱,从工资里面扣。
动钱了,仇怨就来了。这个小伙子就开始各种造谣,说刘姐这不好那不好,但并没有多少人愿意搭理他。
啤酒厂,是有显著旺季的。每年夏天,啤酒厂都是最忙碌的。有一天,厂里接了一个大单子,全厂加班加点赶订单,我们码瓶工场当然不能置身事外,需要及时向流水线提供分拣好的瓶子。
曾经被刘姐处理过的小伙子抓住这个机会,策动为数众多的老乡要求立刻涨工资,并且以罢工为要挟。订单在等着呢,流水线还在那里轰隆隆转着呢,如果你是刘姐,你能怎么办?
加倍工资到手,如愿以偿、心花怒放。但是这个订单一结束,刘姐因为管理不善、给企业造成直接损失被撤职,积极闹事的小伙及其老乡们被开除。辐射效应就是:那几年许多企业招收农民工,都在门口立一个醒目的大牌子:不要某省人。
以几人之力,毁掉一省名誉,影响多达几年,这可是我瞎编?
4 谁才是坏人
我在少年时期勤工俭学,多次去做建筑小工,搬砖头搬到双手血肉模糊。
2004年我在南京金陵造船厂跑电焊、做打磨。铁末子飞进眼睛,就用纸片直接刮出来,至今视力都有影响。
2009年我在南京江宁雪花啤酒厂码瓶子,每次工作结束都要休息好久才能直起腰来、至今双手都是畸形,永远不能恢复了。
这些,都还仅仅是随手举例。我有这样的过往,你却来质问我“何不食肉糜”、骂我不懂农民工之艰难,你让我如何回应你?你说我不知人间疾苦,我笑你阅历浅薄、鼠目寸光。
当地城管早就提前协调多部门搭建好了专用场地,并且加盖了遮阳棚,是极个别小摊小贩为了方便、更为了抢生意,就蜂拥在工地入口,而极个别民工也是随吃随扔,遍地垃圾。请问谁来心疼一下保洁工?
明明是素质低下、缺乏公德,却被包装成“盒饭被打翻”的受欺凌者形象。假如真的是“盒饭被打翻”,那么“饭”呢?地上只有空盒子,没有一粒饭,这个完全假装看不见,就咬定是城管打翻。你连这点脑子都没有,让我怎么回应你?
故意无视早有专门吃饭场地的事实,却专门对着镜头大喊“那我们去哪里吃饭”以误导别人的民工,就是老鼠屎。
故意掐头去尾、断章取义,以惊悚标题来传播不良普世价值、获取私域流量的媒体,也是坏人。
5 助恶则为恶
总有人以为帮助农民工说话就是人间正义、就是占领了道德高地。
但是,人间有取舍。最起码的鉴别能力,还是应该有一点的吧?
第一请不要动不动就使用“农民工”这个前缀。
兴风作浪的极个别人,还代表不了所有的农民工。
我永远相信“世上还是好人多”,但我同时也相信“穷山恶水出刁民”。农民工这个群体,是好的;但一袋子米里总会有几粒臭的、烂的、长虫的、发霉的。你用几个害群之马来代表农民工?
第二该敬畏的是国法,而不是无视公德和规则的几个人。
有事就说事,有理就说理,有证据就摆证据,有逻辑就展示逻辑,用不着骂到我八九十岁的父母身上。
是不是文明城市,农民工说了不算,城管说了也不算,而是规则说了算。谁破坏了规则、谁违背了公德,谁就应该受到谴责和惩罚。
并不是“我是农民工,所以我就是弱势群体”。
更不是“我穷、我弱,所以我就有理”。
洋洋洒洒四千字,我只是为了尽可能有理有据地表达以下论点:
帮助了不该帮助的人,最后受到反噬的可能是更大基数的无辜好人。
助善则为善,助恶则为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