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及周边风景(与著名作家刁斗对话之三)

姜广平:《为之颤抖》这本小说集里的大部分篇目在悬念的设置上有着令人震撼的深度。《孪生》的那种悬疑设置也很让人震动。《冬季到沈阳来看雪》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种悬念。如“我”对女同学叶子的悬疑,恰恰是女同学叶子对“我”的一种期待。这种期待的起点却又是一句玩话:“和沈阳婆婆过。”

刁斗:这些东西正是有闲的人才能琢磨得出来的。

姜广平:《证词》中也有着笼罩全篇的悬念,如《白鲸》里的那个破洞。这些悬念最后被你搞得好像不是作者解决的,而是读者解决的。你的悬念解决得缓慢而悠长,小说结束时,作者在装傻,但读者却什么都懂了。

刁斗:我的生活是很单调的。但我有大量的情感生活与精神生活。这种内心生活充满了一种对未知生活的想象与窥探。种种悬疑因此而出现。

姜广平:你的短篇《捕蝉》好像也是表现这一层意思的。

刁斗:其实我们的生活以及精神生活上都有些不可预测的东西。这可能是我这种书写的理论依据。

姜广平:《冬季到沈阳来看雪》展示内心的不可预测。

刁斗:是啊。这里有我对人性的基本认识。我们说的不一定是我们做的。我们做的又不一定是我们想的。我们想的,又不一定是我们内心里那种最忧虑最焦渴的情感或者最真实的欲望。人也好,社会也好,它永远处在那种不确定之中。但作家得为它们找到一种内在的逻辑关系。

姜广平:说到这一点,我觉得应该谈一谈想象。你的想象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在《孪生》、《作为一种艺术的谋杀》、《证词》等作品里,有一些情节让人悸动。让人觉得这不是刁斗斗在写作而是一种感觉推动着刁斗斗的笔写下那种令人悸动的情节。譬如丰丰与国在一起时想到丈夫想到回家,譬如魏锋与李琼在一起时相互怀疑对方是杀害魏东的凶手。

刁斗:其实在写的时候不是那样流畅。譬如写《证词》时,一开始的一两万字很流畅。后来写不下去了,就推翻了。接着又写,写了十四万字。还是写不下去。我就去了西藏。从西藏回来后,后面的几万字,唰,一下子写了出来。

姜广平:那些情节,好像是突如其来的。读你的这些作品时,我觉得里面有着某种冒险的力量。读到那里,我总感觉到,小说应该这样写。不这样写,那么小说就不能成立,作者也就完了。

刁斗:这只能理解为神来之笔吧。是想象的力量。我自己也很喜欢作品中的这些部分。有时候我重读到这里的时候,自己还会感动得流泪。有时还有点佩服自己,我怎么就能想起这些情节来的呢?

姜广平:我觉得这种想象如果不是依据生活的话,我只能将此认定为直觉。是一种感觉的想象。

刁斗:没错,我写作的依据大多是来自内心的感受与幻想。

姜广平:《为之颤抖》作为一种爱情档案,集中地体现了你关于爱情的思考。《痛哭一晚》里的爱情伦理思考,是否可以定位为将传统的爱情观打碎与现代爱情观的重建?

刁斗:这种情况其实很复杂。爱情本身就很复杂。一复杂就有点说不清。就以《痛哭一晚》而言,很多人可能会以舒婷的那一首诗作为理解的钥匙。

姜广平:这里是不是也有一种反讽?

刁斗:是啊。这种爱情其实有时候是很脆弱的。就像余一与小小的故事,二十年前的那种激情可以支撑起一个爱情的梦想,却不能支撑起一桩婚姻。婚姻不是激情所能扛得起来的。毕竟对四十左右的人来说,人生都已经有了各自的固定的轨道。童年时代的那种激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姜广平:依你说,爱情在现世也就显得很脆弱了?

刁斗:我不敢这么下结论。但我认为,现在的爱情会遭遇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可能。

姜广平:这是不是说现在只是情欲支配着人?我觉得在现实生活中,情欲的表现似乎并不是那么普遍。可是在你的小说中,情欲的现象却很为普遍,都快泛滥了。这是不是一种对生活客观忠实的反映呢?我觉得生活中一个有权力的人,情欲会表现得很肆无忌惮。情欲这东西看来也他妈的欺负人,不是所有人都能使自己的情欲得到满足的。

刁斗:我不同意你的这种看法。我承认情欲在我的小说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几乎我的所有小说要花很多笔墨去设计它们。我同意“食色性也”这一观点。我一直认为人性这种最本能的东西也就是性所导致的欲望和身体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我非常看重身体给人带来的影响。

姜广平:你似乎有一个中篇就直接以“身体”为题的。

刁斗:我现在也越来越搞不懂什么叫爱情。但我相信欲望。欲望可以导致人的心心相印与相互靠近,不需要什么理由。

姜广平:但你的《孕》好像不是说情欲的。它是说爱情的,说爱情的力量与爱情的神话的。爱情的力量能将一个人的碎片凑成整体。在朱若红的爱情里,她一直没有忘记的是杨朝阳。她用九次怀孕的过程,完成了她的爱情童话。

刁斗:但你要注意喽,爱情其实是情欲的一种表现形态。

姜广平:可以这样理解?我觉得这里面是一种权力对女性的征服。而这种征服在现世我觉得可能更普遍些。《证词》里的铁军,依照某种逻辑,可能并不会有那么多爱情的可能或者情欲实现的可能。但你却给了他很多可能。

刁斗:我觉得你这种说法有表面化的嫌疑。我们所看到的可能是大多数人有权有钱以后对官能的放纵。可是你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夫妻间有时总要莫名其妙的吵几句。我更愿意理解为这是一种肉体需求没有得到满足的表现。

姜广平:你这是在说弗洛伊德的话。

刁斗:我是弗氏的认同者,非嫡传弟子。力比多对人的影响我非常认同。我小说中情欲放纵的人大多是无权无钱者。

姜广平:但我觉得生活中特别是中国人的生活中可能并无多少这样的表现与可能。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情欲。

刁斗:我不同意你的话,但我维护你这样说话的权利。

姜广平:我还看到,在你的小说里,在将人物情欲化时,有时候你将人物高尚化了。你作品中的大多数“我”都很高尚。《冬季到沈阳来看雪》中的“我”、《私人档案·取景器》里的副院长……至于像《独自上升》里的马人则高尚到是一种精神的偶像。你为什么要设置世俗世界里的“高尚”?

刁斗:还从来没有人说到我的作品中有高尚主题。其实我不是在人为地制造高尚。这些人很实在,有时候他们可能很没道理,很委琐,有时还挺坏。但有时还真的挺好。这些人你其实可以不理解为高尚,这可能只是小说的一种必然逻辑。或者说,他们有时候并不能控制自己的人生走向。他们是霎那间露出了那么点人性之美。

姜广平:还有《证词》里的“铁军”,这个人高尚得可疑、博学得可疑,对偷情而言,顺利得可疑。让他见证某种罪恶似乎不相宜。你认为呢?

刁斗:是有人问过我铁军这个人搞女人是不是太容易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容易什么是不容易。我只觉得以他的性格发展成这样是水到渠成的。生活中的种种离奇的不可思议的事远远超过了小说中的情形。现在的网络、一夜情、新新人类等等,不是比我小说中说的更容易吗?

姜广平:这可能要看读者了。我们觉得太容易,可能新新人类们倒觉得你的节奏倒慢了点。

刁斗:对。作者的创作严格地讲只完成了一半,还有一半是读者的事。

姜广平:你在2001年的两个中篇是很有意思的。也都是在写人的欲望。你怎么想到要写一篇同性恋的题材的?

刁斗:我说过我对表现情欲以及由情欲引发的东西都特别有兴趣。我在《〈人类曾经有多少种性别〉记》中说,我是一个重视情欲的人,对情欲本能在人身上的发生发展走向路径充满了强烈的窥探热情。情欲是人的欲望之极,同性恋又是情欲中一种非常极端的方式。我觉得人类应该对这种东西宽容。

姜广平:《重现的镜子》也颇有意味。我觉得这篇小说开掘了人心一个极细微的隐秘世界。

刁斗:这是一篇关于真相的小说。它旨在告诉人们,每一个人都有他的人格面具,人有多面性。每一个人的内心都隐含塑造自己的欲望。这种欲望可能是人的一种虚荣,但这种自己欺骗自己的行为,没有任何功利因素,也没有半点恶意,有点莫名其妙。

姜广平:你这种展示非常有意思。你似乎在努力穷尽人之为人的一切精神上的欲念。

刁斗:是啊。人其实很想了解别人,甚至也很想了解自己。《重现的镜子》是想了解一个人,一个过去的人,或者一个人在已经过去的时态里的自己。

姜广平:这篇小说与《证词》相同的地方都是用了开放式的结构。

刁斗:是的。在一个开放的体系中,人是不确定的。我其实不能穷尽人。真的不能。上帝都不能。郜元宝评价我的小说时说,上帝对人间而言也只是一个窥视者。我只是在用有限的目力与条件模仿上帝的勾当。

姜广平:这一来就有问题了。你总是赶不上上帝同志。他有巴比伦塔。

刁斗:是啊,上帝不会让人比他更聪明。

姜广平:《重现的镜子》有你一贯的语言风格,开始读还有那么点清醒,可越读越模糊了。吴义勤说你的小说没有答案,也不追求深度,只在触摸现代人生存的创痛和精神的困顿。你那游戏的毛病又来了。

刁斗:是啊,这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这种样子。富恩特斯说,小说家发现问题而不解决问题。世界就是这样,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姜广平:《证词》不这样。《证词》对当代人精神疾患与无处逃遁的生存尴尬与不可预测作了最出色的展示。

刁斗:这本书已经有很多人说过了,恐怕也再难说出新的东西来。

姜广平:你有两篇小说,《状态》、《畏怯一道门》,这两篇东西我没有能很好地把握。

刁斗:《畏怯一道门》比《状态》写得要好。这里面有很情感化的东西。全篇是用一个孩子的视角。这个孩子回到家,其实是进入到一种更复杂更陌生的世界。《状态》写一个人在充满未知的不确定的可疑性的环境里的生活。当然,现在看这两篇东西我觉得没有处理好。特别是《状态》,好像有点故弄玄虚。理念的东西多了点。写作这两篇东西的时候我正在阅读哲学著作,可能受了点影响。我对这两篇东西不是太满意。我喜欢玄,但不喜欢这里的玄。

(根据11月15日、17日、18日、21日、25日电话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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