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个月,父亲开了十年的照相馆在我的人生中落下帷幕,一如布满我灵魂中的天真童趣,它也成为了过去式。
父亲的照相馆开张的那一年,我正小学五年级,正是天真调皮、遭大人烦的年纪。
小时候的我特别钟意模仿动画片里的桥段,成天翻箱倒柜找道具,一会儿变身美少女战士,一会儿伪装成少女侠盗,不把母亲的化妆品和裙子折腾得惨不忍睹便不罢休。
每一次的个人表演秀不可避免地会招来母亲的一顿揍骂,但往往第二天,我就忘了昔日的英雄落难,又自顾自地戴上主角光环,开启全新故事线。
因为我常常一人自言自语、时哭时笑、蹦上蹿下的,母亲一度怀疑我是否魔怔了。直到父亲的照相馆开张后,她认识了攸攸,她才察觉原来我只是单纯的疯而已。而且她应该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能和我疯到一起去。
攸攸是父亲照相馆的第一位客人。
当我看到乖巧地跟在母亲身后的攸攸时,我以为电影中的小天使降临了。攸攸像豆腐一样白白嫩嫩的脸庞上挂着甜甜的笑容,圆溜溜的眼睛笑起来时弯得好似深夜的月牙,让人感到柔和。
第一眼见到攸攸,我就觉得她亲切极了,所以才会在她拍完生日照后傻愣愣地向前,牵起她的手,带她参观我的圣地——照相馆角落的道具间。
母亲常说我性子欢脱,常常一撒欢就把自己玩脱了,也许正是与我这样的性格有关,我一贯热衷于扮演光明使者,即使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能表演一场热闹的打斗。
攸攸就不同,她喜欢看安徒生、格林那一类有公主、王子的童话故事,在我们角色扮演的桥段中,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喝一杯茶、吃一口苹果、找一眼镜子就完成了她作为公主的职责。
攸攸与我截然相反的性格,注定了我们不能演绎同一场戏剧,但彼时的我难得不用唱独角戏,自然不甘心就这么放攸攸走,于是本来也应该是公主的我举起了宝剑,成为了英勇的王子殿下。
那时照相馆内除父亲以外唯一的摄影师闻风常说:“小王子,要保护好我们的小公主啊!”
对此,我总是自豪地回答他:“当然!什么妖魔鬼怪都躲不过我的宝剑。”一边,还不忘挥舞着我的宝剑。
每每这时,父亲都会在一旁哭笑不得,回家后偷偷跟母亲打小报告,“三岁看老,我们家这丫头以后得长成什么德行?以后会不会嫁不出去了?”
二、
父亲母亲全身心都投入在了照相馆中,所以我的童年基本上都是在照相馆度过的。一到放学,我就直奔照相馆,等待着吃完饭来找我的攸攸。
攸攸家在照相馆附近,家里人忙,便经常把她托付给我的父母,等晚上23点照相馆关门的时候,攸攸母亲就会很准时地来接她。
有一天,还未到23点的时候,攸攸换下公主裙,叹了一口气,用不符合那个年龄的深沉语调跟我说:“我觉得我就像灰姑娘一样,时间一到,就要脱下礼服,和喜欢的世界说再见,回到不被人重视的角落。”
那时的我年纪尚幼,未能理解攸攸的情绪,也没深思为什么比我还相信童话世界的攸攸会说出这么惆怅的话,只是自以为聪明地从她的头发上取下她戴了好几个月的发夹,“灰姑娘丢了水晶鞋,后来被王子找到。你这位灰姑娘不如丢个发夹,好让我有点线索找到你。”
其实我当时想的是第二天我们互动的剧情,但没想到,灰姑娘真的就此消失,只留下了这枚发夹。
后来,父母才告诉我,攸攸的母亲因为忍受不了酗酒、家暴的丈夫,带着攸攸离家出走了。这时,我才知道,攸攸母亲是为了不让攸攸被打,才在丈夫睡着后到照相馆接攸攸回家。
后来,攸攸的发夹因为搬家,不小心被我丢失了,那时候,我觉得我的公主和发夹一起不见了,为此痛哭了一场。从那时起,我便意识到了,当我和玩具龙搏斗时,再也不会有人为我加油呐喊了。
攸攸走后,父母担心我没有朋友,常常嘱咐我,在学校要多交朋友。
曾经,对于父母的劝告,我总是置若罔闻,即使在学校,我也觉得一个人待着也挺好,但是攸攸离开后,我感觉到了比以前更深的寂寞。
因此,在升入初中后,我尝试着去交新的朋友。初中的女孩子,总是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成熟,当我提出想要玩角色扮演时,她们总是嗤之以鼻,毫不掩饰眼中的不屑。
于是,为了能够融入她们,我只能收敛起自己的性格和爱好,成为众多普通中学生的一个,上学时安静本分地听课,放学乖乖写作业、睡觉,不知何时,连父母都习惯了我不胡闹的模样,那句“她长大后得成什么样子”再也没有出现过。
对于我而言,初中的生活比起小学更加无趣乏味,至少小学放学后还有一个叫攸攸的姑娘陪我一同沉浸在童话的幻想世界中,初中开始,我的生活中只余下了现实。
我能清醒地察觉到,曾经融在我细胞中的一些东西在逐渐消失。小时候的我曾坚信我长大后会成为一名锄强扶弱的女战士,但还未来得及长大,我就学会了如何保全自我,如何不特立独行,如何成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三、
升入高中后,我延续了初中时的做派,压抑住神经里蠢蠢欲动的天真因子,故作成熟,只为不孤身一人。
高中入学没多久,我就融入了一个小团体,在这个小团里有负责八卦的,有负责搞笑的,也有我这种负责默默无闻的。
我以为我的高中生活会和初中一样,平平淡淡地就过去了。然而有一天早晨做操时,我隔着五六排的人,一眼瞧见了那张白白嫩嫩的脸庞。是攸攸!
若是小时候的我,想必会直接跑过去找她,诉说我多年来对她的思念,但当时,我只是默默地做完早操,回到教室,像没见过她一样。
我有我的顾虑,我担心相隔那么多年,攸攸早已经把我忘记,或者压根就是我认错了,毕竟相似的人也是有的,何况我们已多年不见。总之,我不想把自己置入一个尴尬的境地。
等了快半个月,我才终于忍耐不住,悄悄拉过小团体里信息最齐全的灵帽子,指着那个形单影只又酷似攸攸的女孩问她:“你认识五班的那个女生吗?她叫什么名字?”
灵帽子只看了一眼,就说出了我意料之中的答案:“你说赵攸啊!怎么,你认识她?”
听到攸攸的名字,我猛地一激灵,真的是她!
“我认识,小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
“小时候归小时候,你现在可离她远一点。”灵帽子皱着眉,劝诫似的同我说,“她在五班可不受待见了,说是家里离异,性格孤僻高傲,都不爱和班里同学玩。哎,你以前认识她的时候她就这样吗?”
我摇了摇头,却说不出话来,我无法把灵帽子口中的女生和小时候那个软糯和善的小女孩联系到一起。
我没有去找攸攸,或许是担心她已不是我记忆中那个充满童真的姑娘,又或许是顾虑到灵帽子说的她被孤立的话,让我心生胆怯。总之,我放弃了一直以来想要和她重逢的念头,像是被施了咒语,只能蜷缩在青蛙的身体中,再也变不回曾经那个威风凛凛的王子。
高三文理分班那一年,我来到新的班级,过去两年的朋友都被分到了其他班,这意味着我又要重新塑造一个自我,勉强自己加入一个新的朋友圈。
然而,就在高中的最后一年,攸攸成为了我的同桌。
贴在黑板上的座位表上,攸攸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我的名字旁边。看到我们排在一起的名字时,我仿佛被电击了一般,瞬间无法动弹。直到老师进了教室,我才挪动脚步,万分不情愿地移动到我的位置上。
我刻意不去看身旁的攸攸,只自顾自地放下书包,正要坐下,就听到似曾相识却又成熟多了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你好,我叫赵攸。你的名字和我最好的朋友一样呢!”
攸攸没认出我来。
我怔愣了许久,才僵硬地回过头看她,“攸攸,好久不见。”
天知道我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这几个字。但攸攸却睁大了眼睛,半晌才迟疑地问道:“你是月野兔?!”
她还是那样单纯,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当她怀疑的眼神刺透我的心时,我才幡然醒悟,原来我一直不愿意和攸攸相认是因为我害怕攸攸还是那个攸攸公主,而我,却早已不是那个勇敢无畏的月野兔了,更让我害怕的是,攸攸知道这一点。
四、
月野兔曾经是我最喜欢的动画角色,为了满足我的兴趣,攸攸从来不叫我的名字,而是叫我月野兔。我也一样,不喜欢直接叫攸攸的名字,而是喜欢叫她攸攸公主。
我总觉得攸攸有一股魔力,能驱散我内心的不自信。
和攸攸重新拾起友谊后,我突然觉得校园生活也没有那么的无趣,以前那个无所畏惧的少女战士似乎也在一点点回到我的身体中。
过去两年玩得好的朋友也跟我说过:“你好像变了很多。”其实我不是变了,而是我找回了以前的自己。
在和攸攸正式重逢后,小时候的记忆一点点回到了我的脑海中。只是一个眼神,一声呼唤,我就知道灵帽子得知的关于攸攸的传言都不是真的。攸攸,还是曾经那个天真单纯、相信童话世界的小公主。
高中的女生总是心思复杂的,攸攸长得漂亮,在男生中很受欢迎,所以不可避免地会挑起一些小女生嫉妒的神经。
关于攸攸的负面传闻,便是从某个不满攸攸受关注的女孩子口中传出来的,从那以后,攸攸的“事迹”便一传千里,认识她的人都多多少少有所耳闻。可攸攸从来不把这些话当回事,就好像被污蔑的不是她一样。
我的高三生活难得过得纯粹,不用假装自己很合群,只要做自己,就会有知己陪在身旁,这种珍贵的友谊让我很是享受。
我以为,高中最后一年都会这样平淡又舒心地过去,但没想到,攸攸没有被魔女诅咒,却被恶魔扮演的王子伤害了。
在攸攸生日的那一天,她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她交了一个男朋友。
高中女生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我得知这个讯息后也只是愣了一秒,感叹了一下攸攸公主也难逃情网,便开始八卦起她的王子殿下是谁。
据攸攸说,他的王子殿下帅气、浪漫、幽默又成熟,而且我也认识。我从我的脑海里搜寻了一番符合这些特征的男生,可一无所获。
当我们在餐厅内吃完蛋糕,准备回家时,攸攸的男友才姗姗来迟,在和她的男友目光相聚的那一刻,我简直怀疑我的脑子是不是宕机了?
“闻风……”我脱口而出。
闻风见到我的时候也很吃惊,显然攸攸并没有告诉他正和我在一起。但毕竟是大人,他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绪,十分从容地牵过攸攸,对我说:“好久不见了,月野兔殿下。”
五、
父亲的照相馆还未开张的时候,闻风就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中,其中也包括攸攸天天来找我玩的那段时期。
那时候,无论我和攸攸怎么疯闹,闻风都会陪着我们,还经常给我们抓怕照片。虽然后来经常被父亲说浪费胶卷,但他乐此不疲,还把我们的照片当成宣传照放在了照相馆门口。
闻风比我大十岁,一直以来,我都把他当成我的哥哥,所以当他离开父亲的照相馆的时候,我伤心地哭了。但父亲劝我,闻风的才华值得更宽广的世界,所以,我忍着不舍,还是好好和闻风道了别。
果不其然,离开了照相馆后,闻风的艺术细胞得到了充分的展现,虽然没有就此扬名万里,但也算是取得了不小的成就,还开办了个人展。我一度以认识闻风为傲,可我却预想不到,这样的闻风会是攸攸的男朋友。
在第二天上学后,我向攸攸表达了对他们这份恋情的反对。不是因为年龄相差大,而是以我对闻风的了解,他很难对一个人一心一意。他崇尚自由,不爱被拘束,但攸攸渴望的却是童话世界里纯真的感情,攸攸想要的爱情,闻风不可能给她。
可是,恋爱中的攸攸又怎会听进去我的话呢?她天天沉浸在闻风给她创造的世界中,她把所有的情感都交给了闻风。
公主的恋爱总是会有波澜,攸攸公主也不例外。
一天,在闻风送攸攸回家的时候,他们的恋爱被攸攸的母亲发现了。自那以后,攸攸被母亲管束得很严,每日上下学都由母亲接送,就连手机也被没收了。
那一阵子,攸攸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每日如同行尸走肉一样来学校,成绩也是一落千丈。我曾无数次希望攸攸能够离开闻风,但看到攸攸这般模样,心中终究还是不忍。
在和闻风断绝联系的一个月后,攸攸哭着向我提了一个请求:带口信给闻风,让他带攸攸私奔。
当时的我没有权衡这件事的严重程度,我只想要攸攸开心,所以即使心里十万个不情愿,我还是找到了闻风工作的地方,把攸攸的话转述给了他。
当晚,我按照攸攸的请求,打电话给攸攸母亲,说让攸攸睡我家,让我陪她谈心。攸攸母亲并非没察觉到攸攸情绪的不稳定,她想着有同龄人的开导或许能让攸攸更听得进去,于是没多想就同意了。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攸攸和我在我的房间内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晚上十一点的到来,那是和闻风约好的时间。一到十一点,我就借口送攸攸回家,然后她就可以和等待在楼下的闻风浪迹天涯。
那时,我不是不怕的,我还设想了该怎么向攸攸母亲谢罪。可是,谢罪的机会并没有到来。
十一点、十二点、一点、两点……闻风始终没来,他爽约了。
六、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攸攸像没事人一样回家,成为了刻苦读书的好孩子。
攸攸的母亲为此很感谢我,虽然攸攸变得不爱笑了,但性子沉稳,而且把心思全都放在了学习上,攸攸母亲认为这就足够了。她认为,这全部都是我的功劳。
只有我知道,攸攸是在怎样绝望的心境下过着每一天的。
攸攸大学志愿报了外省,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一个人做了决定,独自踏上了离乡的火车。
在火车上,她给我打了个电话,她告诉我,她不恨闻风,她早应该想到,闻风怎么会为了一个高中女生放弃自己得来不易的事业?
我没来得及接话,她就挂断了电话,从此以后,她的电话从关机到停机,从停机到空号。攸攸公主再一次离开了月野兔。
上个月,我大学毕业回到了家乡,和父亲一起关上了照相馆的门。一如我的记忆,即使有诸多不舍,还是只能被时间的灰尘覆盖。
在回家的路上,父亲突然跟我说:“你还记得赵攸吗?就是那个从小和你一起在照相馆玩的小姑娘,高中时候还来过我们家来着。”
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我停下了脚步,偏过头看着父亲,心跳似乎都漏了一拍。
父亲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自顾自地说道:“那个小姑娘啊,前一阵子也回来了,就在你常去的那家饰品店边上开了家儿童餐厅。对了,她还带回了一个男朋友,你说说你,你到现在还没对象,瞧瞧别人家的小姑娘,一毕业就开店,连对象都有了……哎!你跑哪去啊?”
父亲的声音随风落在了身后,我毫不顾形象地朝着父亲说的那家儿童餐厅跑去。
在熟悉的街道上,一家充满童话风的店格外惹人注目。我缓了因奔跑而紊乱的气息,推开门向内望去,蘑菇屋、苹果树、巧克力桥……一切都不像真实世界。
在巧克力桥后面,我看到一男一女正惊讶地盯着风风火火闯进来的我,尤其是那脸庞白白嫩嫩的女生,红扑扑的脸颊表明了她的激动。
还未等她说话,我已经向她跑去,紧紧拥抱住了她,“攸攸公主,月野兔想死你了!”
攸攸公主遇到了真正的白马王子,他们的恋爱就像童话故事一样唯美,但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在月野兔的故事中,攸攸公主最终回来了,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