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汉潢古道上的边城小镇
文/余长城
1
我在新县高中上学的最后一年,是很少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我们有一个小团体,一共五人,同学们称之为“五毒教”,是不好好学习而迷恋于武侠小说、桌球、扑克、电影和游玩的五个人。我们常在学校外的一家微型餐馆吃午饭,或者晚餐。餐馆由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经营,对象是学生,每餐的顾客似乎很少超过十个人,因此我们五个人也算得上大主顾了。学校的食堂,发行饭票和菜票。菜票要用钱买,而饭票则需用米或粮票兑换。因为近一千名农村学生从各自家中背来的大米各不相同且米质很差,所以那混合着各类大米做成的米饭难以下咽。学校总是用剩米饭做第二天早上的稀粥,因此那稀粥总有一股糊味,我们也只好在校门口的的流动餐车上买些早餐了。
其实也不完全在餐馆吃饭。每隔两周,我都要回家一次,从父亲的手中接过滴着汗水的两张十元的票子,带上一个装满咸菜的大洋瓷缸子,骑着从城关同学兼亲戚借来的二八型自行车返回校园。高一上半年的时候,还多是乘车,有时还得背上一袋大米。高一下半年开始,叔叔参加了工作,在粮管所上班,从此就有了充足的粮票。这个极大的洋瓷缸子是叔叔传给我的,能装一公斤的咸菜,最多可以吃四天。那时我还不能触摸到或嗅到父亲递给我的钞票上的汗水味,通常两天或三天后就不想再吃咸菜了。
学校食堂也极不卫生,在住校的第一个学期,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患上了痢疾,许多人半夜拉在通往宿舍厕所的路上。也许从那时起,我们就偶尔不在学校食堂吃饭了。那时我们都很能吃,学校食堂的半斤米饭是吃不饭的,一般都要吃七两或八两。有一次两个同学打赌吃饭,一个吃了二斤九两,另一个则吃了四斤七两。但是在校外的小餐饮,似乎半斤米饭就吃饱了,而且那米质也好,软和,菜也干净,色香味俱佳。
在我们选定将这对老夫妻的微型餐馆做为长期据点以前,有一次我们踌躇在他们的门口,而隔壁的餐馆却要招呼我们了。那老妇人便骂了隔壁一句:“看你像汉口拉客的!”这句话我一直记忆深刻,不是因为她骂人的技巧,而是因为汉口这个与新县极其关系紧密的地名。
2
高中毕业离开新县坐车去信阳市火车站时,我特意了解了新县到信阳市的公路旅程——147公里,而据说新县去汉口只有120公里。在我上高中时,新县的一条新开辟的商业街,挂满了从汉正街运来的并不算廉价但却时髦的服装,并且摊满了各种扬言是真皮的假皮鞋。我们曾极其费心地辨识真皮鞋与假皮鞋的异同,虽然最后我们仍然买的是假皮的皮鞋。其时叔叔也在镇上出售这种假的皮鞋,同样是从汉正街进货来的。那时整个私营商业的唯一原则是——售后概不退还。
直到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我才有机会前往汉口,其实出差的目的地是武汉大学和荒凉的湖北大学。我在游历过黄鹤楼后坐一元钱的渡轮前往汉正街,在那里买回两条假烟,并且被一个计时器比子弹还快的电话亭敲诈了33元。
年轻时极喜欢乘车,相对于火车更喜欢乘坐长途班车——可以肆无忌惮地欣赏沿途的风景。因此在从汉口返回时,我把乘坐火车一站式的路途分解成若干站班车的行程。那时我还不关心我乘车所走的是哪一条国道哪一条省道,我对道路并无兴趣,只在意目的地和沿途的风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树木、村庄、河流、山脉。
我只对我家乡的道路有兴趣。乡间所有的道路都没有名字,无论是马路还是田间小路、山间小路,甚至连城乡公路也没有名字,所有的道路都用起点至终点命名。但是省道与国道是有名字的,通过新县的省道只有一条,叫寨檀公路,而经过新县的国道也只有一条,叫106国道——然而它并不经过新县县城,只经过新县的一条乡。那个乡离我的乡极近,然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却不知道106国道的存在。
在我上高中以前,虽然也曾坐车去过县城走亲戚,但却不知道最后的十公里柏油路是属于檀寨公路的。虽然我肯定去过新县县城不下四五次,但如今能记住的只有两次,一次步行,一次乘车。
步行是在我极小的时候,也许五岁,还未上学。跟随爷爷和父亲去新县拜年,为了省钱,他们带我去走那条极难走的山路,而这条山路是他们走过无数遍的,比车行要省一半的距离。记住这次旅行是不是因为极陡峭的荒芜的群山,而是因为山涧中一只饮水的小梅花鹿,以及它逃跑时的跳跃。这段山路是新县所有道路中唯一有名字的——我一直这样认为,它叫“十八里盘”,意为十八里盘旋的山路。后来在我上高中时重走这条山路,只遇见三个村庄,每个村庄只有四五户人家。
乘车那次是我最羞愧的一次旅行。跟随比大我六岁的叔叔去县城,叔叔没给我买票,虽然已经上初二的我长到一米七了,但叔叔坚称我仍上小学、个头不足一米二。这场荒唐的争执最终让我站了两个小时到达县城,且一直红着脸——因为车上有我同班的两名女同学。我只在上车和下车时看见过她们,而行程中我故意让我们彼此谁也无法看见。
3
在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寨檀公路全程和106国道经过的一段是曾经的光黄古道或称汉潢古道。特别是寨檀公路的前半段,催生了新县县城。
高中时代的新县县城只有三条街,分别是航空路、向阳路和首府路。三条路的丫字路口是新县汽车站和电影院。航空路和向阳路都属于寨檀公路,中共鄂豫皖苏区首府旧址在首府路,鄂豫皖航空局旧址在新县一中校园内,因此一中门前的这条路就被命名为航空路。航空路的起点是汽车站,而并未明确的末端可以认为是新县高中,这是一条南北的路。向阳路是东西走向,它的终点可以认为是城关镇的最高坡,跨过那个坡寨檀公路又折向南直达檀树岗及红安县城。首府路是清末民初的新集寨正街,往南通往麻城。
首府路基本与潢河平行,如今这条河夹在县城之中了,那时河东还很荒凉。向阳路延伸到潢河桥的一段是全县的政治、经济与文化中心,因为县政府、政府招待所、百货大楼、文化馆、文化馆舞厅、录相厅拥挤在这条不足五百米的全县最宽阔的大道两侧,县政府正对首府路,而百货大楼在对面的金三角位置。
潢河桥是六十年代末修香山湖水库时修建的,直到八十年代末潢河上只有这么一座桥梁。八十年代末新县建博物馆——全县最气派的古典建筑,在烈士陵园与博物馆之间就修了第二座桥。香山湖水库是潢河的源头,离县城十公里,通往水库的路被称香山路。
桥东香山路与河东岸之间有一个大厂,是新县化肥厂,以至工厂附近的树叶总是灰不溜秋的,使树木看上去像经年累月的病人。河东岸、化肥厂南边有一个机械厂,看上去已经倒闭,我的一个同班同学据说是厂长的儿子,总是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他单独的一个用来学习的房子——我们常去那里打扑克——在夜晚可以听到河滩上的狗吠和凌晨的鸡鸣。
在将要倒闭的化肥厂和似乎已经倒闭的机械厂之间新建了麻纺厂,以4000元的高贵代价招收全县最漂亮的女工——作为集体工进厂并解决城关户口。我们五毒教中的一位,他的初中同学及初恋女友也被招进去了。这些女工是县城官富二代及流氓地痞的猎物,以至我那位失恋的好朋友在只读完高二上学期后就因为承受不了失恋的打击而辍学了——以至后来在校门外微型餐馆一起吃饭的我们只剩下四人。九十年代中期,在京九铁路通过新县之时,麻纺厂或机械厂的位置就建成了新县火车站。
在工厂的尽头,有一个飞机场,据说停留着三架用来给山林打农药的飞机,据说这些飞机连同博物馆中的军机、大炮都是南京或广州军区司令员许世友将军捐赠给家乡的,一同捐赠的还有一个火车头——后来卖给郑州铁路局了。我小时候常看到这种小飞机飞过我们村庄的上空,不知是要打农药还是做环境勘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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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回家的周末,我们残缺不全的五毒教常去烈士陵园睡觉,看一个同班同学和几十人跟着一个武术大师习武,学费每月十五元。在这里,我们知道全县人口在四十年中翻了五倍,因此对于计划生育中那些扒房牵猪的事也就能原谅和理解了。
解放之初,全县不足五万人——因为革命死去的人比剩下来的人还多。解放之初,县城人口不足两千人,四十年后翻了不止五倍。我门上的二爷、六爷和父亲的干妈是何时搬到县城的,我都不能知道,八曾祖母也从乡下任教回到了城中——她本来就生在这个小城——那时还是一个小镇,或者连镇也算不上。
八曾祖母,我喊她八太,是一九二四年出生在这个小镇上的,那时小镇的中心还不在这个位置,而在长潭。民国初期,行政地名改革并未波及这里,它仍叫长潭里。长潭里下属四个保,中心是长潭保,分设里长、保长。
唐朝、宋朝的光黄古道都是沿着今天106国道的走向,顺着淮河支流白露河开凿的,分别翻过江淮分水岭之大界岭或小界岭,到达麻城,再到达黄州、汉口。而明朝的光黄古道,是沿着淮河支流淮河的走向,即今天寨檀公路的前半段到达长潭里长潭保,再直向南翻过江淮分水岭抵达麻城、黄州、汉口。
根据明代光山县令李养正《光山县新建长潭驿记》及光山县志等可知:该光黄古道始通于明正德年间,但没有驿站;明嘉靖年间,光山知县沈绍庆在长潭保建长潭公馆,以供来往客商投宿之用;明万历二十八年,光山知县李养正始建长潭驿。长潭驿驿丞由牛山巡检兼任。
说到牛山巡检,就不能不提到南宋以来的另两条光黄古道,这两条光潢古道在新县西边,一条自陡山河乡白沙关至黄安县(今红安县,明代设县)、黄州,一条自苏河镇、卡房乡墨斗关、修善关至黄州或广水。这两条路有牛山巡检站。今新县没有牛山这个地名,其地点应在今南信叶公路苏河镇至吴陈河乡之间。因此,经过新县的五条光黄古道,途经长潭里长潭保的是居中的一条,也是最近距离的,东边两条是唐、宋的光黄古道,西边两条是南宋以来没有太多人走的小路。巡检的目的是防止走私,特别是贩私盐的。卡房乡之名即来源于“卡黄”。
长潭驿建成后,因为旅客需要,在驿站南一公里处形成新店,后发展为新集。清咸丰年间,曾瑟侬在新集始建石寨,称“新集寨”;清末,新集豪绅曾宪铸、刘令勋等建房六百多间,规模宏大——人称“曾刘两大家”;1931年1月,红四方面军团长王树声率队以一棺材炸药炸塌寨墙攻克新集寨,该寨成为鄂豫皖分局及红四方面军总部驻地;1932年红四方面军长征后,国民党政府建经扶县,县政府驻地新集寨;1947年刘邓大军解放新县,新集成为县政府驻地,后设城关镇。
故此,在建县之前,该边城小镇的政治中心依旧是长潭里,只不过新集比长潭集加繁华。曾家也有许多产业在长潭,如成为鄂豫皖航空局旧址的,就是曾家的产业。
5
我很小的时候,爷爷的抽屉里有一只空军飞行员的护目镜,我常戴着该镜去塘里游泳。我家屋后的一片废地基底下,邻居因为栽树竟挖出一把锈得跟狗啃似的马刀。这些物件,都与新县那段峥嵘的岁月息息相关。
国民党政府设经扶县(新县前身)后,驻有大量军队,并实行屯田制。当时新县还有中共游击队伍,一直坚持到刘邓大军南下到达新县。游击队伍由中共经礼罗光县委书记刘名榜及邱进敏领导。因为刘名榜是卡房乡人,且卡房乡邻近礼山县(今大悟县)和光山县、罗山县,正是最西边光黄古道所经必过之地,故此国民党军队大肆搜捕游击队员,制造骇人听闻的白色恐怖,以至卡房乡的人口至今仍未恢复到建县之前的水平。茅盾的弟弟沈泽民——时任鄂豫皖省委书记——也是葬在卡房乡。
红四方面军是因黄麻起义而创立的,而黄安、麻城俱属黄州。红四方面军将总部迁到新集,正是因为新集作为光黄古道中间点的重要的交通位置,且属山区。解放后,以新县为中心涌现四个将军县,分别是十大将军县之一的湖北红安、大悟、河南新县和安徽金寨。麻城,在将军县排名中名列第十二位。而新县、大悟、金寨,都是在1932年同时被国民党政府建县的——为了更好地统治这片苏区。
宋都开封,自宋以后,河南省的省会都在开封。从北京、开封到汉口划一直线,势必经过光州、黄州。虽然,京汉铁路没有经过光州、黄州一一因为没经过开封,但是在没有铁路之前,公路交通最垂直的路线是仍经过这里。因为明清光黄驿道的重要性,催生了长潭这个边城小镇,也催生了新集这座县城。
6
新集人是视野开阔的,因为距离汉口如此之近。早在光绪三十年到光绪末年,五年之中,新集就有13人前往日本自费留学,其中曾家8人、刘家3人。在曾家8人中,曾昭文曾任国民党首届参议、陆军少将、国民党河南省支部部长,可惜1913年就病逝了。在刘家3人中,刘基炎以河南省潢川行政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的身份于1949年起义,后任河南省政协委员,1961年病逝。
历史上每逢战乱时期,光州人总要躲进大别山区,如明末李自成、张献忠九屠光州,光州人逃亡得仅剩下登记在册男丁1816口。但是,战乱之后的和平年代,逃亡的人仍回到平原,因为山区毕竟是养不活那么多人的。但是在清朝以后,随着粮食产量的提高,整个中国都呈现了人口的高度增长,是故这时新县境内的居民才多起来,以至民国时达到了十万之众。
人口的增长,可以将一部分小山推平,像“农业学大寨”那样。是故到清咸丰年间,新集寨就形成了规模。越来越多的人口也需要木材,是故山林越来越小。到我在县城上高中的时候,所有的原始森林都消失了,豹子消失了,狼消失了,一种奇怪的物种——驴头猫(湖北称驴头狼)——也消失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幼稚地以为光山这个县名正是因为其所有的山都几乎是光山的原因。
爷爷家和八太家,都曾有一个用木板隔离出来的木楼,那木板都有一寸多厚一尺多宽。在我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兄弟六人拥有三座山。到我八太这一辈,有堂兄弟八人,其中两人被胡宗南部队抓壮丁抓去了一一保卫信阳城抗日,从此杳无音讯。八太的父亲娶了新集曾姓的女子,而外八太又娶了他母亲的侄女——也就是我的里八太。外八太在被打成右派回村劳改的二十多年中,每次前往新县县城,都是走十八里盘这条山路,去时一担柴,回来又一担柴。
只比八太小四岁的爷爷,读过十年私塾,做了一辈子农民,然而他从未坐过火车,也从未去过汉口。藏在爷爷供桌抽屉里的那只空中飞行员的护目镜,不知寄托了他怎样的怀念,对谁的怀念,抑或仅仅是一种偶然?
四世同堂的曾祖母去世后,母亲要求分家了。新县高中的首届毕业生、在县城工作的二爷,将他那闲置多年的祖屋卖给我家,那是一幢已经存活了七十年、后来又存活了二十年的老屋。因为从未入党而一生没能当上局长的二爷,偶尔也能乘坐公家的吉普车回老家,他的光芒盖过了那位曾在江西大学任教过的我的八太。
在新县县城那个狭小的空间,我的这四家亲戚——八太、二爷、六爷、亲奶——我最喜欢去的是八太家。处于半疯状态的外八太——平反后疯了未能痊愈——总是给我讲一些天文,而我一贯不热衷于此。但是他留在老屋里的一沓《外国文学》以及两本破碎的世界名著,启发了我对文学的热爱。他最后留下的那副春联,我至今仍相信是他的作品,用他最擅长的隶书写作:周易云乾坤定矣,毛诗曰钟鼓乐之。
是的,乾坤已定。自我出生那一年,所有的大中小水库都已经修完了,仿佛它们早已存在于那里,而所有该平的山也早已平完了,仿佛地球从来没有发生过变化。生产队里的一套锣鼓,每年正月都会奏出特别的欢乐,时常在盛夏乘凉时也有人群拿来练习欢乐。即使在最悲惨的日子,在送葬的队伍中我也能听到这种欢乐。
而八太终于没有葬在祖坟山上,就葬在县城旁边的公共墓地里。十几年以后,九十二岁的里八太也合葬在那里。他们没有留下子女,也没有留下遗产,最后走的里八太只留下了一千元的丧葬费用。
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说,每到春节,八太总要给村里的孩子每人二元钱,让孩子的家长送孩子入学,而他们却节俭得一分钱掰作两瓣用。在里八太进入暮年,她的每月开销可能还不足十元,粮食和蔬菜是侄女送的,仍用煤炉生火,仅有的电器是一台电视和一只风扇。
这位由富绅家的小姐蜕变出来的女人,却是连续三届县人大代表,和她的丈夫一样一辈子从事教育工作,所有的学生都是她的孩子。而新集寨或者说新集县城,也正如同她一样发生了蜕变,变成了我们心中希望的样子,并且还将一直变化下去。
2021年6月5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