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女儿

母亲生下我的时候,二十四岁,结婚不足两年。她和我父亲是在一起工作的医院里认识的。父亲农村户口,长子,医科大学毕业分配到医院做医生,心高气傲,天之骄子。母亲是药剂师,从小生长在城市里,家里最长的女儿,从小就担起了给全家做饭,教育弟妹的担子。二十岁大专毕业,在医院里工作,认识了我的父亲。单位举办集体婚礼,元旦,婚礼照片上十来对白婚纱黑西装红领带佩红花列在台上。单位分了筒子楼里十平米的房子给父亲母亲,公用的厨房和卫生间,邻里们也都是双职工医生们新组成的家庭。

母亲,在她二十出头按部就班组成家庭的时候,并没有认识到自己想要什么,只是到了该结婚的年龄结了婚,然后生了孩子。母亲带着对我姥爷和姥姥的许多不满,从之前的家庭里拔出身来,又一头栽进了一个新的家庭。当她扛起一个妻子和一个母亲的责任的时候,她忽而意识到自己还有很多梦想,她爱读书,爱写作,想继续读本科,中文专业,想着读研究生,想着或许将来能在大学里当老师哩。

于是她白天上班,晚上读夜校,那时候我已经出生了,父亲忙于工作,经常值夜班,家虽然就安在医院的家属院,十分钟的路程,可经常不得见到人。母亲白天上班,晚上去夜校读本科课程,还要喂饱自己和父亲一天三顿饭。母亲实在顾不过来,半岁的时候我就给送到乡下让奶奶爷爷帮忙照看,一年多以后接回身边,母亲就晚上抱着两岁不到的我去夜校,买一包虾条让我抱着,她上课记笔记,我就在她怀里嘬虾条,就这么安安静静几个小时。母亲考上研究生的时候,我五岁。母亲后来总和我说,她那一个班里,就两个人考上了研究生,全班同学都惊讶,那个最晚到教室最早离开还抱着娃的她能考上。

母亲和父亲商量,希望继续读书,父亲不乐意。我的父亲,他从他的父辈那里继承下来深刻的“男主外女主内”的观念,一个男性的价值,在于社会意义上的成功,这样的成功可以给家庭带来物质基础和荣耀。而女性的价值,在于寻找到一个有潜力的男性,并帮助他获得这样的成功。于是她需要打扫好卫生,准备好饭菜,而他只在需要吃饭的时候出现,吃完饭应该去加班,而不是去洗碗。当有了我之后,育儿的责任,全部交给了母亲。在我的童年里,父亲工作的地方就只有十分钟那么远,可是父亲对于我来说异常陌生。我屡屡搜索记忆,却搜索不到我与父亲度过的时光。我以为是我年幼记不得了,于是去问父亲,让他讲给我听小时候我与他的回忆,他能记得的也只是我大学离家之后他去看我的时候。我在家住的那些时日,我们之间的回忆,于父亲,于我,都是空白。所以当母亲征询父亲的意思,希望继续读研究生的时候,父亲留下了一句让母亲二十年之后依旧找我打抱不平的话:“我与其培养一个研究生,还不如就直接找一个研究生结婚。”

离婚的心都有了。母亲的心里对父亲充满了怨恨,带孩子也帮不上一点忙,合着男人结婚就是给自己找了个保姆,管家管饭管娃。唯一想追求一点自己的梦想,父亲竟然丢过来这么狠毒一句话。她闹着要和离婚,父亲不愿意,母亲闹到医院领导那里,那时候离婚时大事,领导找父亲母亲谈话,和母亲语重心长:以你的条件,找到像父亲这样条件的,怎么还挑剔来挑剔去的。谁家不是女人家做饭带孩子?离了婚,单亲母亲带孩子,在社会上多艰难?孩子长大别人怎么看她?大约是最后一句话触动了母亲,她决定把这日子过下去。于是为了这个家不要散,母亲连着自己读研究生的梦想也一并放下了。

可是母亲没有真的放下梦想。她心里有一股不安于现状的动力,不能通过自己读书解决,就全部安放在了我身上。从小到大,我总记得,如果做得不好,别人不会说我,但是会说我的父母,所以一定要做得好。要成绩好,要有礼貌,后来弹钢琴,也要弹得好。二十一岁,母亲陪我买了一双高跟鞋,我穿着八厘米的高跟在家里歪歪扭扭地来回踩地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母亲回身就给了我一巴掌:好好走!作为我的女儿你怎么能穿不好高跟鞋走路!我愣在那里,这句话我听过许多次了,小时候在地板上练习粉笔字,作为母亲的女儿,粉笔字要写得好,以后老师会让我当班长的——而果然我从幼儿园到大学从来没有当过一次班长,而母亲,从小就是班长。作为母亲的女儿……我要……我不能……这一个我最为熟悉的句式里,是母亲在我的身上生长。

那我是什么?

从大学开始,从我能够选择去处了开始,我一直在逃跑。我不喜欢回家,我想要离家远远的。回家,母亲一句最平常的言语,似乎都能够触碰到起我神经里最敏感的地区。

母亲在客厅里冲着打开温水洗手的我喊:“你就开那么一下,就用凉水就好了,电热水器点火太多次容易坏。”

母亲站在正在切菜的我后面,悠悠地说,“你不要这么切,侧着切,更好熟。”

都是平日里最稀松平常的言语,可是从母亲的口中送出来,怎么听都是母亲用言语的刻刀,要把我雕塑成她希望的样子。然后我的理智崩盘,我用我一贯对抗母亲的方式:沉默,逃避,生病。我甚至不需要假装生病,回到家,我经常自然而然地生起病来,浑身无力什么也做不了,一天天歪在床上,不想吃喝,也不说话,流眼泪。生病是最好用的武器。生病的我会让母亲忽然意识到我不是一块土坯,而是需要照顾的女儿,她开始找药,开始煮米汤,她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让我不高兴但是她也说不清是什么,她让父亲送饭送药给我,她不敢接近女儿,怕自己语失,女儿又受伤害。母亲学着父亲说她爱我,我不信。而这病,无论再怎么严重持久,总在我离家的档口,好了。

于是我不爱回家,上学工作一直都在外地,甚至海外,最开始一年回两趟家,到后来,甚至两年也不回去一次。我总觉得回了家就好像抽走了我所有的生命力。我心里似乎一直有一个深远绵长的动力:逃跑。要逃离什么?我也不知道。要逃往什么方向?我也不知道。逃跑,逃避追杀的场景,也往复多年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时常从梦里惊醒,心脏狂跳不止。我以为我想要逃离母亲,逃离母亲的控制从而找到我自己,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母亲就是我自己。

我开始清晰地看到母亲留在我身上的样子,母亲曾经对我、对父亲的言语会不自觉地出现在我和朋友的对话之中,我心里嫌弃朋友碗筷洗的不干净,站在一旁幽幽地说:“玻璃洗净是不挂水的。”——说完忽然愣住了:这是母亲曾经跟我说过的话,而我,刚才,一字不差地说给了我朋友听。朋友和我打开心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想要忙些什么,坐得好好地要起身弄杯茶,用行动或者语言岔开这个话题——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她害怕敞开心的聊天,我若和父亲聊起幸福和悲伤,坐在餐桌边的母亲必然起身,转身去厨房烧点水。如同母亲一样,我也在逃避别人向我敞开的心,我用距离和理智杜绝了自己向别人敞开的机会。

我才知道,我在逃离的,是我自己。我即便不回家,也逃离不了我自己。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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