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广见着了想见的人，便把不会说人话的蛊雕扔在了一旁，热情地招呼道：“蒯兄，早啊！”
蒯丹一脑袋的浆糊，迎面撞上这位伙计便知道多半没好事。他想骂娘，还想在骂完娘后找个地方补觉，遂就准备聊几句把人给打发了。
九广十分没眼力见地道：“这是昨晚没睡好啊？”
他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天热了，不好睡。”
“打东边来了只大鸟。”他指着一旁的蛊雕，“我猜是魔都城过来传信的吧！”
蒯丹缺觉，人还迷糊着。盯着那只蛊雕大眼瞪小眼看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他一下子就精神了，张着大嘴同九广打起了马虎眼。
“它呀！我派出去找天狗的。”他说着就引九广往外走，以便离身后的营帐远些，“这半个多月，咱们一直在招摇山的西面找北枭和天狗的踪迹，也没什么进展。我怕它们已经跃过了招摇山往东逃窜，所以才派蛊雕往东边再去找找看。”
“蒯兄这是多虑了！”九广笑着拍了拍胸脯，“虽然西招营不善空战，但也没人能从咱们眼皮子底下溜过去。”
蒯丹实事求是道：“要是真有，你们怕是也拦不住。”
九广脸上的笑僵了僵，“我们还是有弓箭手的。”
“飞高点儿你们可不就没辙了？”
九广：“……”
这倒是个不争的事实。
“从前我们只需对付妖族就好。就算是妖族的天狗，其实也飞不太高。”西招营的主帅略显窘态，“穷奇咱们还是头一回遇上……”
蒯丹瞬时便接了话，“我们南沙军对穷奇倒是熟悉得很，尤其是我手底下的这些兵。眼下妖族和北枭把这浑水搅得稀烂，也不知道谁会浑水摸鱼先扑上来咬我们一口。北枭穷途末路，怕是早晚有一日会拼死一搏。妖族看起来倒是不急，但谁知道呢！要是他们肚子里没憋坏水，也不会堵在门口抓天狗抓了半个月也没见动静！”
九广点头，长吁短叹，“来的是妖族我们倒也不怕。但要是来的是北枭，那只能仰仗南沙军的兄弟们了。”
“哪里的话，分内的事！我们本就是来逮北枭的。要是西招营的兄弟需要我们搭把手，待我们把北枭清理干净，再顺便逮几只妖也是可以的。”
二人礼尚往来，把客套话讲得冠冕堂皇。但九广不是个傻的，一听便就明白了。蒯丹话里的意思便是对付北枭才是南沙军该干的活，至于妖族，纯属帮忙，且还有个先来后到的顺序。
九广心里挺气，心道倘若不是沙家军引狼入室，招摇山也不至于被一群妖怪围着。但无论如何，至少他不用为头顶那群不知道在哪里飞的穷奇发愁了。
招摇山是魔族仅次于白水山的要地。这里的寸土，他是断不能让出分毫的。留下沙家军的命，是九广给自己铺的一条后路。他虽镇守着招摇山，却也已经看清了魔族的未来，亦猜到了玄烨的计谋。
一场巨变迟早会来的，就算不是玄烨，也会有其他人来试图挽回魔族走向末路的厄运。割地求荣非九广所愿，他已经不指望魔尊了，却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玄烨在事成之后还能惦记他们之间那段昔日的将帅之情。
留下沙家军，便已经得罪了穆烈，魔尊更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倘若招摇山失守，那就是给了穆烈一个清算旧账的机会。
九广明白墙头草不好当，但事已至此，西招营没有退路，他们只能恪尽职守，然后烧高香希望南沙军不会甩着衣袖坐在山头看着他们打妖怪。
他倏尔把声音压低了，“让妖族这样堵着我们也不是个办法。我倒是有一计，兴许可以抢个先手。”他警惕四顾着，“就是激进了些，但总比这么拖着好。”
蒯丹飞速思考着，在短短一瞬便想了许多事情。他记得邯羽说过要提防此人，但他不愿错过这个机会。至少，先听一听他的计谋。至于要不要合伙，也不是他一个南沙军的副将能做主的。
“这里说话不方便。”他引着他往僻静的地方去，“一会儿你且与我说说。”
“可以去我的营帐里谈。”
蒯丹犹疑了少顷，“你营中未必安全。”
九广愣了愣，“倒也……”
他顿住了。
穆烈可是南沙军出身。他潜伏在飒三娘身边那么多年，最终还是把她给卖了。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西招营是他九广的，但里头未必就没有潜着穆烈的人。而眼下他要同蒯丹说的，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倘若传到了穆烈耳朵里，无论是玄烨还是他自己，都得前功尽弃。
九广选择了谨慎，“蒯兄说得有理，那便请吧！”
二人蹲在僻静的角落里拢着魔障一谈便谈到了日头正旺的晌午时分，谈得满头大汗，险些中暑。
蒯丹到底年纪大了，站得两条老腿都发直，往回走的时候索性成了个瘸子。
他逮了个巡逻兵问道：“早上来的那只蛊雕呢？”
“等你等得不耐烦，跑出去觅食了。”
蛊雕是南沙军的飞禽，是对付翼族最重要的武器。对于沙家军而言，它们早已如同家人一般珍贵。想着那只蛊雕赶了一夜的路，蒯丹多少还是起了恻隐之心。
“知道了，等它回来也先别急着招它，再让它歇一会儿，晚上寻它过来。”
蛊雕从魔都城来，必然是带着原帅的信息来的。但在此之前，他需得寻邯羽谈一谈，将今日九广的那个惊天大计谋同他先商量一下，看看他是什么意思。
即便过去了六百年，身死而又换了副皮囊归来，但在蒯丹心中，他仍旧是朝露，是沙家军的主，是这南沙军里主事的人。
他掀帘进去的时候，邯羽已经醒了，精神萎靡，心情不佳，连二郎腿都不翘了，显然还是十分得失落。
邯羽瞥眼看他，遂一骨碌坐直了身子，有些疲惫地道：“有正事要跟我说？”
蒯丹怔了怔，“你怎么知道！”
“脸上写着呢！”他遂拍了拍草榻，“我瞧你走路也不太利索。来，坐下说吧！”
“九广方才寻我说了件事。”南沙军的副将遂靠了过去，把声音压得极低，“他想趁着穆烈在惑西谷，同地界外的妖怪先打一架。”
邯羽一瞬坐得更直了，“他这是存心要让穆烈在妖王面前难堪，说不定妖王破罐子破摔直接把人拿了也说不定！但这仗打不打，照理说得魔尊说了才算。他要私自动兵，撇开穆烈不谈，魔尊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其实他已经猜到烨帅要造反了。”
邯羽神色倏尔紧张，“他怎么猜得到？还是说穆烈也猜到了？”
“他是这么跟我说的。”蒯丹遂就将早前九广的话复述了一遍，“魔都城那头兴许在半个月之前还没意识到你们要干什么。他们不会想到你们有这个胆量敢谋逆，因为南疆大军统共也就三万来号人，而都城大军单就是闲兵都有五万。再加上三个疆域驻扎着的三个营，粗粗一算兵力便是南疆大军的好几倍。但如果把西招营从都城大军里刨除，算进南疆大军里，南疆大军也不过是以一敌个二三罢了，且其中一个还是混吃等死的闲兵。”
“光天化日的，他这是来找你投诚来了？”
蒯丹将信将疑，“不好说。按照你的说法，也未必不是穆烈派来的细作。”
“你倒是长记性了。接着说。”
“他说他留着我们的命便已经是忤逆了魔尊和穆烈的意思，早晚有一天会落得当年飒三娘的下场。与其坐着等死，倒不如跟着烨帅大干一场。”
邯羽斟酌着。九广说的话不假，得罪了那两个人只有死路一条，不过是早点晚点罢了。但这当真是九广被逼急了后才做出的决断吗？还是穆烈的一则奸计？他揉了揉眉心，犯起了头疼。
“他还说什么了？”
“说这件事不能等到穆烈回魔都城，得尽快动手。需得我们同烨帅商议，因为这里一旦开战，南疆大军就得对王城里的那个人下手。”
“他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让我们南沙军在两头都冲锋陷阵，然后自己跑去穆烈跟前邀功？”
蒯丹摇了摇头，“他说妖族这一场西招营上。说他们对付妖族毕竟有经验。”
九广在这件事情上的表态倒是出乎邯羽的预料，“他们上？那我们呢？看着？”
“他让我们回魔都城。毕竟烨帅要反，那就得先对付魔都城里的五万闲兵。但届时东翼营和北恒营恐怕也会往魔都城里赶，这个现在还不好说，只能烧高香。他还说把妖族扫出去后，他就带兵回来支援烨帅。”
这倒是一个很有诚意的安排。但倘若西招营在此之后按兵不动，那么南疆大军便就陷入了四面楚歌被围剿的境地了。
邯羽拿不定注意，但打从心底里觉得九广是个爷们，竟然想得出这种釜底抽薪的法子来做个了断。长痛不如短痛，至少在这一点上他的觉悟可比当年南疆的飒三娘要强得多了。邯羽遂就有点信了那一日玄烨在帐中的那番直截了当的批评教育。
他攥紧了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草榻，砸得那张不太结实的草榻都震了一下。
蒯丹缩了缩脖子，“露帅……”
“容我再想想……”他顿了顿，“你明天派只蛊雕回去给上原报个信。这件事情得让他知道，也得让玄烨知道。”
“那九广那边……”
“穆烈才刚出发，还没那么快到惑西谷。就算到了，这件事情他也得跟妖王扯皮扯上好几天。你先拖他一拖，不必太热情，但也不要冷着他。”
蒯丹知道这件事情不易拖得太久，出了营帐便出尔反尔地派人去找那只魔都城来的蛊雕。然而他从白日等到了黄昏，就连出去寻蛊雕的小兵都没回来。他隐隐觉察出了不对劲，遂带着一队兵亲自出去找。
暮色即将落入招摇山谷，在山水一线间溅起了一片金黄。
他命人点起了火把，往南坡外的林子里寻去。
那是一片未经开垦过的茂密树林，枝叶参天，几乎将林子遮了个与世隔绝。
按照小兵的说法，那只蛊雕便是往这处飞了。
林间危机四伏，野物多样又未知。对于蛊雕而言，虽是个满地食物的地方，但毕竟枝杈碍眼，并不方便它这种体型的大鸟捕食。
蒯丹没想明白，照理说蛊雕更爱在平原上猎食，平原更开阔，视野也好，像蛊雕这种大型飞禽来说，简直是一逮一个准。即便不是平原，至少也得像柜山那样树木并不密实的山间才行。可蛊雕却去了南边的密林，这并不合常理。
天边金色的云朵被墨色浸染，一阵风过，树叶沙沙的响声扰了清静。遂有一片黑羽鸦的叫声袭来，为前方的这座林子染上了一层不祥的阴霾。
“蒯哥，我们要进去吗？”老兵问道。
蒯丹犹豫了。夜间是林中猛兽捕食活动的时候，尤其像这种密不透风的林子，夜晚是最危险的。复又望了望眼前这片融入黑夜的林子，南沙军的副将决定收手。
“不进去了。”他带着人往回走，“一会儿如果蛊雕回来了，不管多晚，都过来通报一声。”
他本是想让这只蛊雕打哪儿来，回哪儿去，顺便也就让它把消息捎回去。但现在他得另做打算了。
他人还没到营地，就当空招了只蛊雕。被召唤的蛊雕在空中盘旋着，却也跟着他在往营地挪。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蛊雕的羽翼时而遮天蔽月，营地里忽明忽暗。
不多时，蛊雕振翅的声音便响彻南沙军在招摇山的营地，它乘风破云，消失在了无边的夜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