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往昔,我的人生充斥着耻辱”。
太宰治在《人间失格》手记之一的第一句即这样写道,在某种程度上,这句话是太宰和他所创造的叶藏共同的真实心声。在读这本书时,我时常在想一个人的人生为什么会如此灰暗而让人感到绝望,从本质上说,叶藏的内心是无比善良的,然而在他的一生中却处处受到伤害而走上了自我毁灭的道路,追根溯源,叶藏耻辱的一生究竟是怎样的?
童年时的叶藏在心理上是个早熟的孩子,年幼的他却已经观察到了周围世界中的虚伪一面,对于人类世界叶藏充满了不理解,人为什么活着的问题始终困扰着他,在旁人眼中叶藏是个幸福的孩子,然而叶藏却感觉到自己与周围的格格不入,“唯有自己与众不同”的恐惧与不安牢牢的攫住了他,照他自己所说“对人类满腹恐惧”。他想了一个招数,用搞笑和讨好卖乖的方式取悦他人掩藏自己的另类来融入周围的环境,与此同时他最害怕的就是别人的责备和发怒,一昧讨好别人的性格已经显露了出来。
上高中时,叶藏从画墅学生堀木正雄那学会了酒、香烟、娼妓,并渐渐感觉到这些能帮助他暂时忘却对人类的恐惧。之后,叶藏与有过一夜情的酒吧女招待跳海自杀,第一次自杀在叶藏自己看来也有某种“游戏”的成分,结果,酒吧女招待死了,叶藏活了下来。因为这次殉情事件,叶藏被学校开除,寄居在父亲朋友绰号“比目鱼”的家里,老家与叶藏断绝了关系。出走“比目鱼”家后,在堀木的牵线下,叶藏与静子开始了同居生活,痛苦下的叶藏染上了酗酒的习惯,在一次看见静子母女幸福的画面后,害怕自己毁了她们的叶藏悄悄的离开了母女,一个人寄居在了小酒吧。
叶藏与小酒吧对面香烟铺老板的女儿良子结婚,在叶藏心中,良子是个纯真信赖他人的人,然而在良子被强暴后,叶藏内心关于人的信赖被彻底击碎了,发觉了良子轻生的想法后,叶藏喝下了良子为自己准备的安眠药第二次自杀,结果还是醒过来了。醒来之后的叶藏迷上了用吗啡释放自己的痛苦,一段时间后,叶藏被“比目鱼”和堀木送进了精神病院,“我已经丧失了做人的资格”,满身伤痕的叶藏回到了乡村,最终“一切都将逝去”。
叶藏耻辱的一生结束了,在我看来,耻辱不在于叶藏人生的灰暗和堕落,而在于社会无法接受一个本质善良却边缘的人,叶藏只是作为一个“永远的少年”而存在,为什么这样说?少年相对于成人具有某种纯粹性和真实性,干净而少杂质,而成人却不然。叶藏生性敏感,自小观察到了成人世界的某些虚伪性和复杂性,也包括对于一般人生意义的不解,而这些让叶藏对人的世界恐惧不安,在叶藏的成长中,所谓成人的为人处世之道他是拒绝接受的,只是依靠忠实于自我的纯粹性活着,可以说,他是在以自身少年般的纯粹性来对抗成人社会的复杂和虚伪性,其结果必然无法容于社会之中。
在现代社会,人一旦试图忠实于自我、违背社会普遍规则的生活下去就很可能被社会疏远和异化,成为“人间失格者”,就像叶藏最后被送入精神病院。本质上叶藏是个无比善良纯真的孩子,在后记中有这样一句话,“我们所认识的阿叶,又诚实又乖巧,要是不喝酒的话,不,即使喝酒......也是一个神一样的好孩子啊”,在叶藏的内心中,善良是占主导的,他从来没有想过去伤害任何人,但是在无意中,他的善良却又伤害了人,第一次殉情,只有他活下来后,叶藏的内心已经背负了罪的意识,所以叶藏在听到“罪与罚”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成为一对反义词而存在时,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罪的意识与内心纯粹性的冲突、现实世界鄙俗而无法接受使叶藏绝望。
同样的,作为孩子的叶藏也渴望被爱,他认为搞笑讨好别人是“对人类最后的求爱”,所以,叶藏深谙取悦别人之道,希望通过这种取悦别人的方式来确证自我价值的存在,从而能融入人群之中得到别人的爱。由此,叶藏陷入了利他主义的深渊,在叶藏的一生中,即使对人类缺乏信任,他也始终无法拒绝别人,害怕别人的责备和发怒,对于自己的真实感受,他没有去顾及而是选择满足他人的要求,但是,叶藏的这种善意常常不能换回同等的善意,更糟糕的是换来的却是他人的恶意,不可避免的自身遭受巨大的伤害,渴望被爱但是总是受到伤害,久之,叶藏也感觉到虽然知道世界上有爱自己人的存在,但是自己已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良子的被强暴彻底击碎了叶藏心中仅剩的一点点对人类世界的信赖,世界的恶意最终使叶藏成为了人间失格者。
值得一提的是,太宰治在《人间失格》完成的同年自杀,《人间失格》相当于太宰治的半自传,与叶藏一样,太宰也是一个“永远的少年”,渴望被爱却屡遭伤害,而对于现实鄙俗丑陋的一面拒绝接受,以自身对抗世界的下流,以自我毁灭的方式希图为理想世界找到一条道路。
《人间失格》的叶藏也同样使我想到电影《被嫌弃的松子一生》中的松子,在看这部电影时,曾一度怀疑导演是太宰治的粉丝,甚至在电影的镜头中也出现了太宰治的画像,松子的一生也是渴望被爱而总是受到伤害的一生。叶藏以搞笑的方式取悦他人,而松子在紧张时习惯做出滑稽的表情,两个人都属于讨好型的人格,松子同样是孩子般的纯真善良,有着理想世界的梦,始终为他人考虑,但是她的善良也常常换来的是命运的恶意,最终使松子彻底堕入深渊。在电影的最后一幕,准备走出阴影从而救赎的松子在教育一群孩子时被孩子用棒球棍打死在草地上,命运的恶意最终结束了松子被嫌弃的一生。
在现代人的普遍课题中,边缘人、多余人、叛逆者或者说局外人这类人是无法避免存在的,但是从社会的接受角度来说,社会对这一类人的接受能力是非常低的,因为社会自身就已经制定了一套约束全体人的普遍规则,如果有人违反了这些规则就会受到排斥,成为人们眼中的“另类”,而恰恰孤立就是使这些人走向更加阴暗和孤独的原因,每个人都渴望被爱,但这一些“另类”的渴望常常是被忽视的,因为普通人已经排斥了他们,更恶劣的是善意的付出换回恶意的回报。叶藏和松子作为一对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他们爱他人却不知道如何爱自己,他们的坚持和善良本应该得到呵护,但是在社会鄙俗的排斥和恶意下两人都无奈走过了悲剧的一生,耻辱的不是他们的一生,而是社会无法接受一个孩子。
最后一提,广泛流传的“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这句话并不是太宰治原创,《人间失格》中也没有这句话,这句话是太宰治引用了日本诗人寺内寿太郎的诗句并作为另一部小说《二十一世纪旗手》的副标题,《被嫌弃的松子一生》中也出现了这句话,当然,这句话放在这同样非常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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