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三的体能集训结束后,辛粒怡照常要拉着晓言练习1000米。俩人找个石阶坐下来,卸下双腿上的沙袋,歇息了一会。
“我回教室喝口水。”晓言站起来说。
“嗯。可别趁机逃跑哦。”粒怡看了一眼晓言。每次一跑完步,这家伙的嘴唇,准会泛白得可怕,怪让人担心的。
“我就不回来了。”
“你敢,那就罚你再绑着沙袋跑。”
“帮我也拿一下水……”粒怡接着喊道。
如果人说,他习惯了这种常态。那么这件事的常态,所给他带来的,可能并不仅仅是改善,和习惯后的安然。也可能,就是像晓言的此刻,每一次抱着希望去的训练,结束后走路的双腿微微颤抖,面红心跳,大气要狠狠地喘上,冒出的汗水久擦不尽,却在体育中考前,决不允许自己的退却,再向永远的下一次,怀着信心……
是这样而成的常态。晓言想到集训时的大初三,自己不是一个人,便感到幸福的常态。
喘着粗气爬上四楼时,只一瞬时间,晓言觉得眼瞳前,忽闪而过一片黑白的雪花,像电视信号断接时的那般。她微微扶着墙壁走,并没有当一回事,这对于集中学业的学生们,或许也都是常有之态。
休息了大概十五分钟,两人又并排回到了起跑线上。晓言鼓足了暗力,下决心这次要超过粒怡。
粒怡也已做好起跑准备,在裁判按下计时表之际,“预备――”
“晓言快看,那是不是你的季海译?”粒怡朝着足球草场上看。
“哪里?”没有戴眼镜的晓言,顿时眯起眼睛。
裁判:“跑!”
只见粒怡,火箭一般地发射了出去。晓言反应过来,“你又骗人――”
跑完漫长的两圈半。浑身无力的晓言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向远处的粒怡慢慢踱去。
“小心……”前方粒怡的眼神愈渐惊恐,却已来不及阻止。
一只从草场上飞窜而来的足球,竟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晓言脑袋侧。
原本血力还未回全的女生,只闷哼了一声,便直直地倒下去了……
很小的时候,大概六岁吧,晓言也这么,干脆地,倒下去过。
是跟姐姐在供销市场里玩耍时,一辆无声的摩托车穿驶而过。小晓言玩得太疯,没有注意,一个转身,便与摩托车碰上了。
或许也就是与车头擦了一下,小晓言并没有感受到哪里的疼痛感。但整一个人,还是被一股力量碰趴倒了在地上,半闭着眼,愣了好几秒,才渐渐缓过神来。
这期间,她听到了店铺阿姨的惊叫声,爷爷飞奔跑来的脚步声,摩托叔叔赶下车来的忐忑声,还有姐姐站在旁边,不知所措的呜咽声……
小晓言的身躯,趴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地静止。意识逐渐清醒后,她觉得非常丢脸,爷爷一定又要教训我玩太皮了。她不敢动,心里不管三七二十一,要不,我就这样趴下去吧,闭着眼装晕就能过去了……
她悄悄把脸埋得更深。却听到爷爷和叔叔的三两句辩吵,越来越烈。小晓言又想到,爷爷可是年青时候,能跟人动刀子的胆量,现在上了年纪,更不能刺激老人家了。而摩托车叔叔,又何罪之有呢?是我没长眼嘛……
想到这里,小晓言还是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之下,径自站立起来。
“阿公,我没事……”
回到此刻,晓言为小时幼稚的自己无声好笑,也想站立起来,表示自己的无碍。
但,此刻她竟使不上来,任何的力气。
眼前的一切景象,都缩得愈渐渺小。声音,也逐渐地虚化了。
最后一眼映入的,是从身侧飞奔过来的海译……
“晓言!晓言……”
“你还好么?能说话吗?”
见晓言没有反应,季海译摸到她的手心,是冰凉的。“该死!”男孩懊悔不已。二话不说,他把晓言背上了后背。
而后,对赶过来的辛粒怡说,“去医务室!”
2.
晓言的记忆中,曾靠过三个人的肩背。
读初一的一个中午,父亲把晓言叫出房间,让她站在沙发上。
“女儿,爸爸想背背你,看爸爸还背不背得动你。”父亲温柔地笑言。
女孩内心一如既往地害怕,与不情愿。她怯懦地听从父亲,站到了沙发上。可却再也不愿意伸出手去,搭放在父亲的肩膀上。
“来嘛,让爸爸背背你!来,要听话!”
父亲背朝着晓言,双手招呼着。他扭头看看晓言,再三的催促下,目光里的温和渐渐隐着厉色。
晓言心里十分难熬,回拒的声腔里带有哭意和厌恶。
但如果,她始终,必定得接受的话。如果也始终,没有其他家人再出现的话,那么,则是逃不过的了。
这样想着。晓言似乎放开了,即将坠崖的另一个自己的手。她动动僵硬的身子,把自己绝望不甘地,伏放在父亲背上。
待父亲把晓言放下来,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父亲试着握住女儿的手,略显小心地说:“傻丫头,之前,你跟奶奶说,不喜欢爸爸做这些?”
“爸爸这都是因为爱你呀。”
父亲顿了顿,“那这次,就不要跟他们说了哦,好吗?”
“好吗?”他不嫌烦地追问。
“……嗯。”
千万支燃烧的怒箭,被晓言生生射回自己的心脏。
论懦弱,黄晓言发现,她永远都小瞧了自己。她可是这一方面的领头羊。
再小一点是在小学二年级的寒冬。
晓然摇醒阿春小姨,带她到浑身滚烫的妹妹跟前。阿春小姨摸着晓言红赤赤的小脸,“哎哟,妹妹烫成这样,得多少度啊?”
她把体温计探进小晓言的腋窝。看墙上的时钟,凌晨四点不到,“真要去看医生,也不好叫醒老人家。”小姨担忧地凝视着孩子。重重被窝里的晓言,小身子还在微微战栗,一双小俏眉低下纠皱着,嘴巴张张合合,想喊难受喊不出。
晓然打了温热的水,把妹妹的毛巾放入盆中浸湿,再捞出来轻轻地拧,递给小姨。
等体温计出来一看,39.4度。
“去医院!”小姨吓得不轻,把孩子从被窝里抱出来,套上棉袄衣服。
“妈妈有位朋友,那阿姨夫妇俩是开门店诊所的,要不我们去那里吧?”晓然也跑进房间,穿上自己的厚棉袄。
“好的好的,晓然你带路!”阿春小姨背上小晓言,顾不及太多,便奔出了门。
在大严寒冬的凌晨里,风景满眼是茫蓝色的。几近不省人事的小晓言,身体软绵地趴在阿春姨背上。她迷糊地发现,小姨的身上,只是穿着单薄的小黑外套。一路小跑在寥无人寂的街道边,世界就宛如旋转木马一般,在她迷蒙的双眼里,快速侧辗而过。晓言感受到她的胃,因原本的风寒和颠簸,而愈翻愈烈。
此时,她已感触不到灌冽的风,只有在小姨背上,散发而出的暖热的气息。身骨健朗,遇事乐观的阿春小姨,每逢与她一起,晓言都能深感安心。
三人终于赶到了何苗叔叔的诊所楼下。天还朦亮着,晓然知道阿英姨和何苗叔,肯定还在被窝里呼呼沉睡。她为难地,不得不用手去拍着铁闸门,发出“咣隆咣隆”的响声。
“阿英姨――何苗叔――”晓然朝着楼上喊。
小晓言心里笑,又可以见到恶狠狠的何苗叔了。那个每次打屁股针,都会可恶地把晓言吓哭,过后,又会胡乱摸摸晓言脑袋,笑眼粲然的“大坏蛋叔叔”……
待何苗叔打开铁闸门,阿春姨便小心地,准备将孩子背上台阶去。而就在这时,小晓言终于还是没忍住,那卡在喉咙里久时,欲喷发而出的呕吐。
她一张口,便全呕了出来,体胃里的风寒,止不住的两下。
她看着,呕吐物洒在阿春姨暖实的左肩膀上,胃空了,舒服了。但眼眶,却也不争气地红热了。阿春小姨那么好,实在太对不住她了……之后,小晓言便昏过去了。
清醒过来后,已是暖洋洋的上午十点。晓言躺在门诊的小房厅里,盖着密厚的毛毯,问姐姐,“阿春姨呢?”
“阿春姨要办事,先回去了。”
她合上杂志,看脸色泛青的小妹。
父母不在家,阿公阿婆也不能太折腾。幸好昨天阿春姨来家里借住,否则,她真不知道自己能带着小妹怎么办。
“点滴打完我们就回家,爷爷先把药拿回去熬了。”
更小的时候,大概是在五六岁。
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沿江路上除了白茫茫的一片雨帘,再无人车的声影。
爷爷背着生病的小晓言,微低着头,一步一步在庞大的风雨帘中颠簸前行。而奶奶,则撑起一把大伞,遮住三个人的身躯,跟随在爷爷的身旁。
小晓言被天边响起的雷声,吓得缩了缩脖子,把脑袋埋在爷爷年迈瘦削的肩背里,埋得更深。
周边世界的雨点密集落下,仿佛是倾盆而坠,狠狠地砸在沥青地上,砸在涌澜江里。小小的她,听见雨点滴们的呼喊,呻吟,喧喧杂杂。这么多哭闹的小孩,肯定是都不听话,惹怒了老天爷爷,才会如此惨地被抛下凡间来。
吵杂的风雨声中,晓言听不清奶奶在一旁的说话,只能睁大着眼睛,见奶奶的嘴巴张张合合,双眉如往常一样紧皱着,目光里,是晓言习惯了的焦虑。奶奶是典型的急性子,遇事便容易如坐针毡,忧心操虑。
而爷爷也同是性情急效的人,但与奶奶相比,则多了几分淡定和娴稳。
晓言凝视着眼前爷爷的,充满智慧的后脑门。她曾经想敲敲他那光洁的头顶,逗问爷爷,里面是否藏了稀罕的珍宝。可她始终没有这么试,因为向来害怕惹爷爷不高兴。
此时爷爷的脖颈上,留着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爷爷的身体,也不好的。
她的印象中,爷爷和奶奶,总是如这般的,家里内外,风里雨中,总是并肩着的。
她也不听话的,把自己弄生病了。但远比雨滴们要幸福啊,她的爷爷奶奶,会如此无所顾及地,冒着倾盆风雨送她看病。雨啊,请你砸到他们身上的时候,轻一点儿……年幼的晓言,眼里感到难过。
晓言想,“童年”,对于一个人的意义,究竟是喜乐的,还是悲伤的。
为何她能浮想起来的种种,不论欢笑,恐惧,还是幸福,感伤的印迹,最终流下来的,却都是辗转而难过的泪点。
或许因为孩童时期的人们,对所有的感受记忆,不免都是最深最清透的吧。
3.
晓言睁开眼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神情担忧的辛粒怡。看到昏迷良久的晓言,终于苏醒过来时,粒怡立马松了一口大气。
“你的眼眶,怎么这么红?”晓言忍着头痛,看了下粒怡,揉揉眼睛。
“有吗?”
“你该不会是,差点要哭吧?”晓言问。
“你才哭呢,我没有。”
海译站在医务室门外,闻声赶来。表情歉疚,手脚无措地来到晓言跟前。
“你还好吗……晓言,现在感觉哪里痛?”
海译支吾地询问。男孩的目光,在晓言苍白的脸上飘忽不定。手很想伸出去,摸摸她被砸中的头,却悄悄地忍住了。
“我没事。”晓言接过粒怡递来的温水。
辛粒怡说:“校医检查过了,并没有大碍,就是刚刚剧烈运动之后,出现了脑供血减少,缺氧的暂时性状况,然后再加上这家伙踢过来的球!所以你就这样了……”
粒怡凶狠地瞪着季海译,男孩更是显得不知所措了。
“好啦,我都已经没事了。”晓言拉回好友的目光,“况且如果不是有他,你打算怎么把我运过来?”辛粒怡语塞,皱眉望着晓言,怎么,这重色轻友的家伙,难道还要嘉奖他不成?
晓言笑嘻嘻地看着她,粒怡最受不了她二傻样般地请求了。
“晓言。真的十分抱歉,你没事就好了。”
海译顿了顿,挠挠头,愧疚闪烁的笑眼,“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以后尽管说。”
晓言笑笑,点头,“我也要谢谢你背我来呢。海译,你去忙吧。等会我们也该回宿舍了。”
“嗯……晚修见。”
望着海译离开的背影,她想起了秋风之中,夹着稻香穗叶的肃清味道。心跳,不禁又怦然悸动起来,那是她在海译肩背上,闻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