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的美学-川端康成4

----以《伊豆的舞女》与《雪国》为例

    如果让我想象,我可以清晰地想象出《伊豆的舞女》和《雪国》的空间,我甚至觉得自己如果会绘画,我可以画出这两地的森林,山川、村庄、车站,农田,岛屿、或者温泉和那个坟墓的位置。当然并不是说再其他作品里,就不存在这种空间的美学,比如在《睡美人》那里,空间的美学和想象也尤为重要,但是在《古都》里,场景的变化变得更加重要。场景有别于空间,因为它具有更多的人设。仅仅提出这两部作品的关于空间的美学体验,仅仅是因为在这两部作品里,对于空间美学的体验更加重要和特殊。

    让我们从叶子摔死的那个情景所起。叶子是仰面平躺着从二楼摔下来的,仿佛一只冻死的蛾子一样从高处飘落。岛村觉得她也许会缩起来或者挣扎,然而并没有,她飘落到地上,只是小腿痉挛了几下就死了。一个美丽的少女从高处摔下来,没有丝毫挣扎,像一只翅膀伸展着死去的蛾子一样飘落,背景是大火,更广阔的背景茫茫的雪国,而茫茫的雪国上面还有清晰得几乎要拥抱雪国的银河。叶子死了,岛村感觉哗啦一声,银河好像向他的心坎里倾泻下来。这是一种静寂的空间的压迫。

    在雪国里,有着无与伦比的各种美的体验,然而,一种清晰的简洁的空间美是最让人无法忘记,它仿佛真的在记忆了创造了一个空间,这个空间属于雪国,那里有森林,山村,温泉旅馆,河流,甚至还有孤零零的几处坟墓。而只有那车站和伸完远方的涵洞和铁路才是唯一的出路。雪国里的菊子住在一个低矮的阁楼里,面对着大山。而叶子则时常呆立在死去的情人坟墓旁。川端康成似乎有着一种无与伦比的空间感,并且可以通过不断地细微的补充,让这个空间在阅读者心里慢慢构建,同时不断地填充。雪国的空间静寂,孤独的生命顽强地希望和生存着。川端康成几次描写冬天里爬在窗上死去的蛾子,轻轻一弹便飘落。最后,终于叶子也像蛾子一样飘落了。这是一个类比,也是一个空间嵌套的意象强化----蛾子在房间里飘落,死在榻榻米上,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而叶子从上面飘落,摔死在雪国里,又何尝不是如此?

    除了大的空间的构建,微小的不同空间的重叠,交错也是绝美的。这相对来说比较难以理解,举两个例子:“一夜大雪。打开窗户。岛村看着她,微微缩了一下脖子。镜子里白花花闪烁着原来都是雪。在镜中的雪里呈现的是她通红的脸颊,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纯洁的美。也许是旭日东升了,镜子里的雪越发地耀眼了,像燃烧的火焰。浮现在雪上的女子的头发,也闪烁着紫色的光,更增添了乌亮的光泽。”我第一次阅读时,被这个场景深深迷住了,我努力想象着这个意象,直到我完全构建了一种合适的空间感,这种美呈现在了我的面前。我们也许会在雪地里看见通红的脸颊,但是透过镜子里的折射,看到的通红的脸颊被集中了,被定格了,在小小的镜子里雪白和通红的对比美就呈现了。

    另一个例子则更美,也更加复杂,它说明了空间感的美是如何影响着我们:“车厢里,灯光并不明亮。灯火在她的脸上闪烁,但并没有把她的脸照亮。这是一束光从远方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她的眼睛同灯光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夜光虫,妖艳而美丽。”这几乎是神来之笔。如果没有完美的空间感,这种重叠的意象就不会表现的如此之妙,一束光从远处射来,还是寒光,和她眼睛里的光重叠,闪出亮丽的光,这是多么短暂而绝美的时刻。很多时候,我们都厌烦各种场景的描写,因为它根本无助于我们形成一个完美的空间感,如果没有空间感,一切都显得是错乱,都是平面的,不处在复杂的空间之中,就不会觉得真实。当然无论是大的空间还是微笑的空间感,这种近乎完美的空间感,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努力,它展示了一种卓越的观察和想象能力。而这正是如果作为写作所不可或缺的努力。

  《雪国》是一个完美的例子。但《伊豆的舞女》也是,只是它的空间是一种流动的空间感。我们可以顺着熏子的线路,不停地翻过山峦,穿过村庄和桥梁,最后翻过顶峰,乘上渡船,到达海岛。在这一路上,主人公从侧面,正面,近看,远观,展现了熏子的美。最后,熏子在孤独的海岛上,一遍跑着一遍挥动着手臂,直到完全消失。这是一个从空间隐退的完美例子,在这里空间不仅仅作为存在的空间而出现,它的每一处都是饱含着情绪的场景而存在。但是不管任何一个场景如何不舍,它都是在不停地移动的,它不可能长存。就像这短暂的相遇。

    我突然提出关于空间的美学体验,乃是我对川端康成某些作品一再回味的结果。当我试图给这些作品做详细的解读时,我脑海里第一时间呈现的就是这种完美的空间体验感。这种感觉不仅仅是一种对于作品虚构的必需辅助,它甚至是一种作为体验本身的东西,这种透明的空间感,乃是一种虚无,一种超脱,或者说一种无法填满的空缺。它使作品成为一个完整的整体发声,它像一个黑洞,吸引着阅读者的情绪,并封存在哪里,同时对外发射出耀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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