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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清晨，王汉民醒了。他将手伸进旁边的被窝里，那里已是温凉。他知道老婆赶早卖饼去了，他还知道老婆今天中午是会赶回来的。
因为他昨天鼓起勇气提了一个请求，他说，老婆我们好久没有在一起正经地吃过饭了，我突然想和你好好地吃顿饭。
原本，他是准备了不少说辞的。谁知，老婆无所问津便默然应许。又让他产生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中午，老婆拎着一条鱼回来了。而他瘫坐在木椅上，安静地看着在厨房忙碌的妻子，默然无语。
往常的这个时候，老婆都在街上卖烙饼。在家吃饭的只有二老，双休日时还会加上放假的儿子。
前些天，老父老母搬走了，接下来的两年是老二家履行赡养的义务，王汉民算是了却一大后顾之忧。
不多时，鱼就做好了，香气扑鼻。王汉民双手撑着木椅的扶手站起身欲去帮忙的，而他老婆一如既往地拒绝了：你双腿不便，还折腾个什么劲。坐下吧，我来端。
两碗面，一盘鱼，如此而已。端起碗，喝下一口汤，喉中的哽似乎被化去，王汉民“额”了一声，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默默的吃面。
“光端着碗吃什么，今天做一条鱼，你咋不吃啊，我做的不好吃吗？”
“嗯嗯，好吃，好吃，老婆你做饭一直都好吃。”
王汉民夹起一块鱼，鼻子是灵的，吃起来却是淡而无味。心事重重的人都这样，注意力都在心中，不在嘴上，自是吃不出来什么味道。
许是，饭菜填着王汉民空空如也的肚子，让胃里有了底，也让心中有了底。他才将埋在碗里的头抬起来，用着试探的语气叫了一声“老婆？”
看着老婆的脸，他一时没有说话，他好久不曾正眼看过老婆长什么样子，至少不曾这般长时间的凝视过了。
“咋了，到底有什么话，还不说？”老婆放下碗筷，一副等待多时的样子。她是了解他的，一个“老婆”的称呼不正常，以前不是叫名字就是说婆娘的。
“哎，我们离婚吧。”
“好。”
家里养一个残疾人，一个上初中的儿子，还有之前的二老，渐渐掏空了不多的积蓄，让这户普通的家庭不堪重负之样再也掩盖不住了。
王汉民看得明白，他老婆也看得明白。没有哭天抢地似的哭泣，没有互诉衷肠般的倾诉，甚至没有一滴眼泪，只是两张略显哀伤的脸。
都是为生活奔波的农民，所能想的就是要填饱肚子，哪来的矫情呢？那是电视剧中、小说中的人所不独有，不属于他们这没有亲密感的家庭。
拿好早上收拾好的行李，王汉民独自一人走了，跟着他走的还有那张“见义勇为”的证书，令他刻骨铭心的证书。
02
这事还要从一年多前说起。王汉民看到路上一个孩子傻愣愣的站在车面前，电光石火间将孩子推开了。孩子被推到在地顶多蹭块皮，他却因腿上的剧痛而晕了过去。
王汉民再次睁开双眼，看见了双眼通红的老婆和满面担忧的老父老母。当他要动动身时，心中却猛然一个咯噔，难以置信。
“我的腿呢？咋没感觉了？”
“没了，你的腿没了。”他老婆眼含泪水，无可奈何。
“没了，没了，没了，没…”王汉民心沉谷底，难以接受这个现实，他扭过头怔怔的盯着病房的天花板喃喃自语。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问道：
“我住在医院多长时间了，这得花多少钱？”
“两天了，不用咱们花钱，那小孩的家里人和司机都把医药费承担好了。”
“还好，还好。我这几天没去，厂里的工作怎么办？”
“我到厂里给你请假了。”
“老板没说把我辞了吧？”
“没有，老板是个好人，他说你出院后再去上工。”
听到这里，王汉民心中仍旧惶恐不安，他不敢想象他今后该怎么办，以他为顶梁柱的家该何去何从。
听说王汉民醒来了，司机和那小孩的父母都前来探望。好在，他们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家里条件也不错，表现得相当干脆。
司机一见到他就诚恳诚心地低头道歉，医药费的事不用他出，让他在医院里安心养伤就好。王汉民一个老实的农民何曾被如此礼待，他言穷词短，翻来覆去地说着“没事、没事”之类的话。
随后，司机离开了，后来再也没出现过。
而小孩的父母更是千恩万谢，情真意切：“真的是太感谢你了，要不是你，我们孩子都不知道会怎么样，你这是给了她再一次的生命，对她来说是恩重如山啊！”那个小孩也懂事，不用父母说，就走到床边，拉着他的手说：“叔叔，谢谢你！”
王汉民看着身旁可爱的小女孩，僵硬的脸庞挤出几分笑容：“这是叔叔我应该做的。”
接着，女孩的母亲从包里拿出了两叠钱放在床头边上，她说：“恩人，这两万块钱，是我们的心意，虽然远远比不上你的恩情，但请不要推辞，一定要收下。”不待王汉民说话，女孩一家人朝他深深鞠了一躬就告辞离去了。
王汉民看着桌子上的钱，陷入了沉思，他不曾想世上的好人、明事理的人有好多，新闻上说的肇事司机逃逸、救人反被讹的事只是一部分而已，主动担责、真心感谢的人并不少。
03
没过几日，王汉民的亲戚们也来了，他们来的时候没带什么东西，都是三句两句地和他聊着，一拨人又一拨人，听着他们一句句的关慰，他心头舒畅了不少，不再总是惴惴不安。
私下里，亲戚们都一百两百的给钱，倒是也凑了几千块钱，这些都是王汉民他老婆告诉他的。
这一天，王汉民躺在床上想着：儿子今天放假，哎，不知道他见到我这个样子会怎么想，就像老婆说的，我很傻，没脑子吧。
王汉民对儿子很是在意，不仅是因为传统上的重男，更是因为儿子在学校里学习成绩优秀，平时又听话，比亲戚家的孩子强多了，亲戚们每次夸他儿子，他都笑得合不拢嘴。
现实总是与人想象的不同，他儿子来的时候除了探望他的病情外，还说他是一个好人，一个有正能量的人，是一个救人于危难的英雄。
王汉民没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儿子眼中是如此的高大，他以为这些词汇只是出现在那些新闻上的好人好事中。一时间，王汉民觉得自己救人挺好，不像老婆说的那样傻不拉几的。
04
周一一大早，女孩的家人又来了，来得只有女孩的父亲。他手中拿着一本证书递给了王汉民。王汉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他被授予“xx市见义勇为先进个人”的荣誉称号。
“这是？”王汉民一愣。
“我把你勇救我女儿的事给市政府上报了，他们立即决定授予你证书，你不方便领取，我就帮你把它带来的。总之，非常感谢你救了我女儿。”
“啊，好好，谢谢！”王汉民笑了。
女孩父亲走后，王汉民右手拿着证书一边晃晃，一边欢快叫道：“你快过来看看，证书啊，见义勇为的证书啊！”
“是，是，是，你厉害，行了吧？”
突如其来的证书让王汉民喜上眉梢，连带着胃口都好了不少。
这直接让进来的记者眼前一亮，记者先是做了一番简短的自我介绍，随后开门见山的问他：“王先生，我进门看见您心情似乎很好，能告诉我们为什么吗？”
王汉民看着拿着话筒的记者和举着摄像机的摄影师从病房门进来，先是有点疑惑不解：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等到他们说要采访自己的时候，王汉民整个都跟做什么错事一般惊慌失措。
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何时经过这样的阵仗，霎时脖子僵直，语无伦次：“呃，呃，呃，早上的时候我受到一个见义勇为的证书。”
对于面前人的这类表现，记者习以为常，他们关注的焦点是什么事而不是什么人，继续提问：“能让我们看下证书吗？”王汉民递给了记者。记者确认无误后，继续采访：“请问您看到这个证书，有什么感想吗？”
“我很高兴啊，没想到政府这么认可我，还给我发了证书，我非常高兴，很高兴。”王汉民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词。
“您能说下您当时救人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我当时什么都没想，看到那个女孩快被撞了，下意识的就冲过去了，哪能想这么多。”
“您救人却失去了双腿，请问您有后悔过吗？”
“有，刚开始的时候还有点，现在感觉一切都是值得的，是我应该做的。”随着才采访的进行，王汉民语气越来越流畅。
“那么如果您事先知道会失去双腿，那您还会坚持去救吗？”
“会啊，肯定会，如果我不去救的话，那女孩会失去生命，而我现在只是失去了双腿。”
“您住着病房肯定不便宜吧，不知道这个费用您家······”
“没事，医药费不用我们出，那司机跟女孩的家里人都给出好了。”
······
两个多小时后，这场采访终于到尾声了，在记者的强烈要求下，王汉民将证书放在胸前拍了一张照片。临走时，王汉民还试探着问到：“记者，这个，新闻什么时候出来啊？”
“如果快的话，您今天晚上就能看到。”
记者走后，王汉民容光焕发，带着激动的心情一直等到晚上。当从电视上看见自己那一刻，他整个人极为兴奋：“我这平头老百姓能上回电视啊，值了！”
05
出院没几天，王汉民就赶着去上工了，这前前后后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了。他估计老板肯定不会给他工钱的。
他猜的没错，老板直接明说了，他一个月没来没有工钱。而且他老板的神色还有些不自然。老板想着，他老婆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老婆说他在路上救人伤着了要请假，陆陆续续请了一个月的假。
做好事受了点伤嘛，老板也通人情，再加上王汉民在厂里干活挺卖力的，二话不说地同意了。可是，王汉民老婆可没跟他说救个人把腿弄没了，这不是坑人嘛。
老板暂时答应王汉民说他不要担心继续干活。而且，王汉民的事他也看到了，可以说是一致好评，有给女孩家人点赞的，有给司机点赞的，更多的是给王汉民点赞的。自己的场子里出来这么一个见义勇为的人，难道要赶走？老板可不傻。
老实说，王汉民刚见到老板的时候心中忐忑不安。老板之前说不辞他了，现在要是因为腿的是把他辞了该怎么办？
一个星期下来，老板没找他，工友时常帮他拿东西搬东西，王汉民的心渐渐安了下来。可他不敢懈怠，工友休息的时候，他还在默默地工作。一个月后，拿着手里的工钱，王汉民的心才算彻底踏实了。
然而，两个月后，当王汉民再次高兴数钱之时，老板居然跟他说下个月不用来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一个老板，要换人还要跟你解释解释吗？”
“当时不是说好的不把我辞退吗？”“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再说，我已经留你三个月了。”
王汉民满面愁容地回家了，他说自己被辞退了，而她老婆似乎早有所料：你现在知道了吧，你说以后该怎么办？咱们家更苦的还在后面呢。
连续一个月找不到工作，表明王汉民他老婆所言不差。无论什么厂都不要他，即使他提出只要一半的工资，对方犹犹豫豫后还是拒绝了。
这让他明白残疾人不被工厂所接受，即使他是一个曾经见义勇为的残疾人。他也曾拿着见义勇为的证书去证明他自己，有的人诧异地看着他，有的人夸他是个英雄，有的人轻而视之，但无一例外，等待他的结局就是被拒绝。
他让儿子在网上查这个见义勇为的证书到底有什么用，得来的确实一个荣誉而已，没什么实际作用。他听得心中凉了半截。
没办法，家里连上他一共五口人要吃饭，他不可能呆在家里。他跟老婆帮忙买饼，几天下来，没帮上忙，反而成了障碍。在老婆略带嫌弃的语气中，他只得想办法另谋出路。
最终，王汉民盯着地上的矿泉水瓶豁然晓得，他可以去捡破烂。
06
捡破烂丢面子，不可否认，确实可以养活很多人，包括像王汉民这样的残疾人。起码几个星期下来，他可以糊上自己的口。
之前，家庭的支撑柱是他王汉民，现在，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是他老婆卖饼所得。没钱的男人在家抬不起头，说的就是他现在的样子。
自那以后，他老婆晚上回家偶尔跟他抱怨、跟他埋怨、甚至指责他时，他都唯唯诺诺不敢还口，就愣神神地听着。
他早出晚归，她老婆更早出更晚归，但他知道他的老婆比他更辛苦。他想和老婆说声她辛苦了，想和老婆亲热一下，增进感情。可他老婆沉沉睡去，没有理会他。
处于低潮的人总是敏感多思，他不禁为此黯然神伤了好多天。他更是敏锐地觉察到他儿子比以前更加听话懂事，但再也不把他当做英雄了。
他老婆任劳任怨的为这个家庭付出，在生活上还帮衬他，照顾他，可他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这让他心中感觉很慌，难道老婆要离他而去？
他为此战战兢兢好久。大半年都过去了，他老婆从来没替离婚的事，也没有要离婚意图。他安慰自己，都多少年的夫妻了，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遇点事就离婚。
捡垃圾之余，王汉民也常常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他做错了吗？没有，他没有错。那种情况下难道还要他权衡下利弊。这不可能。
07
王汉民捡垃圾时忽然庆幸自己失去的是小腿，而不是大腿，否则，他连垃圾箱都不找。他以前还鄙视那些乱扔废物的人，现在他却有点希望那些人扔得越多越好。
王汉民脚下的滑板就是他偶然间捡到的，他略微改造一下，做成了他出门的关键工具。至于那种残疾人轮椅，他都不好意思开口跟老婆说买。
难道到时候出门坐着轮椅捡破烂？有点不伦不类。何况，他现在出门这个样子出门，颇有几分凄惨，还会遇到好心人施舍。
刚开始，他还一脸骚红地拒绝，他感觉自己有点被侮辱了。但随后呢，当儿子说想买一双一百多的新鞋的时候，他递出捡破烂得来的钱后，幡然醒悟，那点尊严相比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生活的重压使得他明白，有些东西值不了几个钱。对于之前苦思冥想的问题他也感觉毫无意义了，甚至他心中产生了一个想法，但是不能和家人说，不能和你说，也不能和我说。
几个月的捡垃圾生活下来，他结交到一个好友，一个失去右臂的独臂中老年人。王汉民今年42岁，比对方小6岁。
当王汉民从垃圾桶里抬起头看见这个独臂时，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从他心中弥漫。要知道，他的生活圈中就只有他是肢体不健全的人。
异类者往往是被人排斥，被人疏远的，即使是那些健全的、以捡垃圾为生健全人也不屑于与他们为伍。
异类者之间却惺惺相惜，王汉民由此认识这个老大哥。话一拉开，两人就各自说起家事。
老大哥说他当年因为工伤，丢了右臂。然后老婆跟人跑了。这些年一直与女儿相依为命，深感对女儿亏欠颇多。就是因为有他这个残废的父亲，女儿每次都相亲失败。眼见女儿老大不小了，老大哥心中更是愧疚。
王汉民听得惊颤不已，他可是比老大哥更严重的残疾人啊。不说老婆了，以后儿子该怎么办。越往后想，王汉民愈加惶恐，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终于，有一天晚上，他做出了决定：世界那么大，出去看看也好。
08
那天走后，他辗转来到了S市。
在S市最难熬的就是头一天晚上，他筋疲力尽地找到了睡觉的地方——街边的长椅。昏黄的灯光下，他从怀中拿出了儿子的照片，头像照，他老婆的照片，头像照。是的，王汉民走之前在家里没有找到合照。农民家里怎么会保存这种东西呢。
异地他乡，王汉民心中异常难受，他不禁开始后悔为什么头脑一热就做出这种孤注一掷的决定。可他也仅仅是想想罢了，他注定回不去了，回不到之前的那种日子了。
两个月，王汉民逐渐习惯了新的生活方式。他衣衫褴褛，他露宿街头。他最喜欢的是天清气朗的晴天，因为他可以在城市中四处游荡。他最厌恶阴雨不断的雨天，因为他只能龟缩在墙角里举目无措。
他以为他接下来的一辈子都将在这样浑浑噩噩的生活中度过，但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的人生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那一天，他正在垃圾桶里翻找值钱的东西。头上突然传来一声大叫，他看见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从楼上掉了下来，仅距离他一丈遥远。
他移动着身体接住了，双臂粉碎性骨折。
他是个好人，他又遇到了不差钱的好人，他被送到医院妥善治疗。
然而，这次面对千恩万谢的孩子父母，他只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他想要一份工作。
他指着被护士送来的一纸证书和两张照片说，他说他救了一个差点被车撞死的小女孩，获得了一张证书，却失去了双腿，从家里的顶梁柱变成了大累赘，他不想拖累家庭就独自一人流浪。
他不想孩子父母对他如何感恩戴德，他不想要什么荣誉证书，他不想接受什么记者采访，他不想要什么感谢金。他仅仅想要一份可以自食其力的工作。可以吗？
最终，他如愿以偿。他被安排在一家包吃包住的工厂里擦地，甚至还能领到两千块的月薪。擦地是一个非常适合他的活计，他移动地慢，看得仔细，擦得干净。
他由衷地感谢孩子的父母，虽然之后基本上没有看见他们，但他始终铭记在心。因为他们给了他赚钱的机会，给了他可以回家看看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