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戒学堂】老房子

看多了城市的变迁,常常庆幸家乡的老房子至今仍幸免于难。

我两岁便随爷爷奶奶从小镇搬到了县城。那是一个安静闲适的县城,爷爷曾负责编过县志。我参加工作后,每次回家总爱翻开县志找寻夹在书页中的家乡历史。发黄的书页记录了这个饱经风霜的小县城。让我记忆犹新的是那几张五六十年代的老照片。小小的盆地,四周被光秃秃的山包围着,一群穿着朴素的人们扬着锄头在低矮的山坳里劳作着。虽是黑白照片,但依然掩藏不了小城的生动,人人都精神抖擞,饱含着劳动的热情。今天的县城较之五十年前的县城,大了许多,也多了许多色彩。只是带着历史痕迹的四合院已经不再,人与人之间也没有从前那样多的联系。生活仍在继续,可是许多宝贵的东西已离我们而去。

第一次从小镇搬到县城,爷爷带着两岁的我住进了科甲巷幼儿园附近的一个四合院。那一片坐落着许多四四方方的院落,蓝瓦灰墙间,沉淀了小县城不为人知的历史。今天仍能看到稀稀落落的四合院零散的屈身于楼房之中,那样子像极了可怜的老妪。那些留下来的院落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幸运,就象古玛雅文明一样存在并继续沉默着。

记忆中,我住过的四合院是一个狭小生动的院子。上了两三级台阶,两扇暗红漆色大门常年敞开着。一个十来平米的小天井在四周矮屋的包围下,显得紧凑有致。沿着廊檐走一圈,四合院便一览无余。小,小得精致,少了臃肿,少了浮华,多了些朴素。天井虽小,可邻居们抬头不见低头见,见的次数多了,各家便挨家挨户的串起门子来。天井顿时热闹亲近了许多。印象中,天井里种满了花,一年四季总能闻到诱人的花香。爷爷写了一手的好字,每天晚上总会拿出笔墨研习一番才肯罢休。于是,那个小小的家常常飘出墨汁的香味,与花香一起熏陶着我,伴我度过了童年的许多日子。

过了不久,我们第二次搬了家。据说房子是奶奶用自己喂的几头大肥猪换来的。当年几千块钱的房款将爷爷奶奶弄得焦头烂额。但总算过了那个难关。我们在小县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那座老房子远离闹市,进了胡同,还要弯几道弯,穿过几个狭长的院落。房子的布局也不是规规整整的四方形,进深很深,中间有个二十平米左右的小天井。天井靠墙的地方有个一米多宽的花台。花台里杂乱的种了几株月季花。每到春夏,盛开的花朵挤满了花台,甚至遮挡了天井延伸至天空的视线。花台四周也参差不齐的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盆花,有夜来香,米兰,桂花,马蹄莲,灯笼花,海棠花……一到夜里,天井及至堂屋,灶房都满是香味。小时候,伙伴们都喜欢到我家做作业,到天井里摘马蹄莲。其实我们最想摘的是月季,可是月季浑身长满了刺,且高高在上,幼小的我们只能站在它的脚下抬头仰望着。

奶奶爱花,天井里的花在奶奶的精心照顾下都绽放出了最美的笑容。奶奶也爱小动物,小兔,小狗,小猫都曾蛰居在这个小天井里,就连燕子也会按时飞到屋檐下筑巢。天井的拐角处,就曾是小兔和小狗的窝。

记得一只只象极了小老鼠的幼年小兔,头靠着头挤在那个铺了厚厚一层碎布的纸箱子里。我好奇的看着它们,可以忘记电视里正在上演猫和老鼠的动画片。不知为何,我似乎懂得它们,红红的眼睛像有一种魔力。每天下午,我和爷爷奶奶散步到田埂边摘许多的野草。散步回来,我第一件事便是奔向小兔,给它们带来我的战果。看着它们欢欢喜喜开心的啃着,我便感知到它们的心,于是一种自豪感兀自而生。它们慢慢长大,直到有一天,它们成了水井边的一个个标本。可我分明还记得它们蹦蹦跳跳的样子,记得它们的大红眼睛,还有它们带给我的无数快乐。

我还曾有过一只名叫可可的小黑狗,炯炯有神的眼睛显示出它的机灵。我和可可常常在这个天井里追逐打闹。它喜欢追自己的尾巴,也喜欢和我比赛跑步,于是,我们从灶房到天井再到客厅追逐着,可可像极了调皮的孩子。可可的起跑充满了力度,我认为它一定是天生的运动健将。但可可始终跑不过宿命,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悄悄的离开了,在我们最喜爱的天井里。我不敢看它。

我一直深爱着这个小天井。童年的我常常站在天井望头顶的天空,看白云悠悠游过。那些自由的云让我产生了许多的臆想。也是在那里,我颤颤巍巍的在许多人面前唱歌跳舞;在小板凳上写歪歪扭扭的字;用废报纸糊粗糙的风筝……那些鲜活的记忆因了这美丽的天井仍历历在目。

这个小小的天井,这座老房子,历经了生与死,历经了快乐与悲伤。我深深的依赖着它。看着四周悄悄立起的高楼,蓝色渐渐被砖头填塞,白云也更少露面。我害怕终有一天,这片蓝天会消失,于是,我像井底之蛙一样急切的跳出水井,去到了更广阔的天空。心底里,我把这个老房子和天井视为一种归宿,我害怕失去它,更不能失去它。

后来的一天,全家人开了个家庭会议,讨论是否要将老房子修成两层楼房。电话里知道了这个议题,在外地读书的我立刻强烈的反对。如果拆掉天井,那些花还会那么婷婷玉立吗?小猫还能那么自如的上房玩耍吗?记忆会一丝不苟的被复制到新建的楼房里吗?如果拆了老房子,我的心会动摇吗?我害怕失去多年来一直坚不可摧的基石,我担心奶奶的花,担心我面朝花台的小房间,担心那些冷漠和冰冻。

最后,由于各种原因,老房子保住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我担心害怕的事终于没有发生。

在高楼林立的城市已几乎见不到老房子了。偶有几座老房子,外围被精致的红丝带隔离起来。昔日巍峨挺拔,今天却只剩了残垣断壁,可原本破败不堪的墙面却被鲜红的涂料细致的粉刷过一遍又一遍,像一个气息奄奄的老兵被生硬的拽上领奖台。那些曾经住过老房子的人,搬进了电梯公寓。狭窄的楼道,门与门之间的距离一米不到,但房门经年紧闭,住上十年八年,竟连隔壁邻居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家里的花总是营养不良,心里总是空洞洞的。

不知是城市疏远了人,还是人疏远了城市?一股冷气袭来,在人们的心中结成冰。县城也不顾一切的迎头追赶着。越来越摩登的街道,越来越时髦的装饰,接着,老房子一片片倒下,象硝烟四起的战场上倒下的士兵那么悲壮。拔地而起的楼房再也嗅不到炊烟的气息,再也听不到爽朗的笑声,再也没有花香和鸟语,有的只是夜幕降临时的声声叹息。

如果老房子代表一种记忆,不知道有多少记忆已随风飘去。那些记忆就象鲜艳的红色衣服被漂白失了本真。

我家的老房子置身于高楼之中显得有些颓废,近年来邻居们也已静默得没了声息,但在我无助时,总想回到那个叫做“家”的老房子里,是它教会我怎样善待自己和他人。潜意识里,我的根已深深扎在了这老房子里。我知道,即便去到宇宙,它也会默默的支撑着我,直到永远。

我守住了我一直坚持的归宿感。我想让记忆一直停留在老房子里,并继续记录未完的一切,尽管终有一日它将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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