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日记｜最让我害怕的原来是来不及说一句道别

急诊夜班17：25接班前走在长长的楼道里，经过躺在椅子上吃泡面的人，经过耷拉在轮椅里的龙钟老人，经过躺在共享床里茫然睁着眼睛坐不起来的留观病人，我不知道他们中的哪一个将在今晚与我碰面，等待我去解决，不知道对于他们来说到底是解决还是下一场折磨的开始。

但我知道这是一个聚集着非常多故事的时空集合，我像走在泡沫球里一样，穿梭过去，完成接班前的程序：打水、排空膀胱、回到散发着腐烂水果味儿的休息室带上防蓝光眼镜，深吸一口气走进诊室。

中秋节前不小心喂自己一口毒奶，说什么癫痫持续状态、急诊绿道是我最害怕的事情。当天就被现实打脸，最害怕的是没来得及好好道别，就成了最后一面。

中秋节前一晚急诊病人少了许多，清空了未叫一个人坐在诊室里。这时候进来一个客气的中年阿姨，说自己的妈妈浑身疼，能不能挂神经科。

我起初下意识地露出困惑的表情，心里犯起了嘀咕，“大姐，浑身疼是啥玩意儿，我坐在这里也浑身疼。”她说自己妈妈腰椎管狭窄非常严重，浑身疼的不行，120担架拉过来的。

这时候我想起来妈妈前几天跟我讲她的朋友因为腰间盘突出，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疼得睡不着，到了北京三家大医院急诊都说急诊看不了这个病，折腾一晚上打道回府的故事。

我有些于心不忍，想着人家都120担架抬过来了，还是别打道回府了，“急诊是没法解决腰椎管狭窄的问题，但是您可以问问骨科能不能先给您拍个片子，然后对症止疼治疗，后续咱们再去骨科门诊看看能不能手术。”

阿姨非常通情达理说了声谢谢就奔骨科去了。10分钟后，来了另一位身材差不多的中年阿姨，说自己妈妈左侧头顶部疼痛，左边的身子也疼得厉害，问能不能挂神经科。十有八九是同一位患者的女儿，刚刚被骨科拒绝了，又找回了神经科。

“没问题的呀，咱们做个头CT看看吧。”心想那我也配合您装个傻，就让您挂我们科吧。

在我接下来给排在前面的年轻小姑娘看头疼时，中年阿姨又破门而入，说妈妈状态很不好，能不能让我先给她看。我心里有点打鼓，为啥腰椎管狭窄全身疼会状态很不好？一般筋骨疼都是疼的龇牙咧嘴呜呼哀哉，状态不好有点奇怪。

当家属推门说自己家的病人状态很不好时，我都会开始警惕。我赶紧叫她推那位奶奶进诊室。我站起身走到奶奶身边，刚问一句：“您全身疼到底是哪儿疼啊……”就看到奶奶的头后仰，双眼上翻，往外大口大口地吐气。

女儿第一时间先于我意识到异常，大喊“妈妈你怎么了！！”我愣了一秒，迅速抽出指氧夹想测一下心率血氧，发现她的末梢循环已经不好了，下一秒就整个人直挺挺躺在轮椅上往下出溜。迅速推到了抢救室，上心电监护，没有摸到脉搏，和家属谈有创抢救，气管插管、胸外按压……

按压过程中我才有机会好好问了奶奶的发病情况，到底是哪里疼。疼痛从昨夜双下肢疼痛发展到今天中午腹痛、腹泻，发展到今天晚上肩胛骨疼痛、后背疼痛到无法活动……

典型到不能再典型的主动脉夹层发展过程。很可能在从120床搬运到轮椅上时发生了夹层的撕裂。主动脉夹层撕裂死亡率90%以上。但是由于奶奶既往长期腰椎管狭窄下肢疼痛，长期肠胃不好，家人并没有觉得这次的症状和以往的腰腿疼有什么区别，甚至给她吃了扶他林疼痛还减轻了一些。

那一晚，奶奶甚至没有来得及回答我她到底哪里疼。她的女儿们还么来得及好好说一句再见，就在中秋团圆前夜和妈妈生死两别。

那一晚，我继续像以往一样看一个又一个头晕头疼到难以入眠的男男女女，写抢救记录、死亡讨论。在这个座位上，已经送了4个这样猝死的病人进抢救室进行插管按压，前一秒他们脸上还挂着迟钝的笑容，下一秒突然僵挺像干涸的鱼一样吐气。

对于医院，又一个遗憾的病例。30分钟的抢救，肾上腺素、多巴胺是我们对将要逝去的生命和没来得及道别家属最后的努力，但往往徒劳。

对于家庭，这是一道不深不浅但是足够压人窒息的伤痕。不深不浅，因为在他们老去的那些岁月里，我们清晰却隐约地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以某种形式脱去衰老的外壳，却从来不想承认，把这种意识用力按在水底。

但这一刻每当想起来，太令人窒息，想放声大哭但哑然的窒息，还有太多爱没来及，还有太多事情以为还有明天，还有太多幸福没来得及和你分享。

说到这里有点伤感，想起来曾经躺在休息室值班床上悲伤到窒息，大哭但不敢出声的回忆。

永远好好爱你。我不再悲伤，也不让你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