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箱子的男人们

1.

“不,我不是小偷。”要是以貌取人的话,他确实是个流浪汉。只不过比起瘫坐街头的乞讨者的装扮要整洁得多,一绺一绺的长发地被绑成了马尾,牛仔裤显然有年头了,看样子十分耐磨,没有破洞的迹象。一件褪了色的短袖,被汗湿了贴在背上。

在说出那句话之前,他不过是顺手拿起了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留在长椅上的矿泉水瓶。拿起的瞬间,他就意识到错了。还有大半瓶,而且摸上去,很冰。这时女人回头,他反应过来,那不是丢弃,而是遗落。

“对不起,我刚刚以为你不要了。”他在烈日下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就快发不出声音的嗓子。“以为是垃圾。”冰凉的矿泉水在烈日下热出了汗,瓶身蒙上一层细细的水珠,他手握住的地方有灰色的水滴下来。

“现在,嗯……是垃圾了。”女人丢下这句话后面部抽动了一下,大概是察觉到这句话是不妥的,与自己入时的装扮不匹配,夏日里打扮到位的女人就像是滑行在热腾腾大地上的一块冰,从上到下都散着凉意。她应该像她的打扮一样清新优雅。谈吐是女人的另一件衣裳。而现在这件衣服脏了。

“他又没打开!”一个躺在地上的和尚喊出了朱鱼压在心头的这句话。穿着破洞僧衣,目测应该还是棉的,青色的,但颜色已经被磨得很淡很淡了。

朱鱼扭头看了看这座坐落于闹市区的寺庙,除了刻意做旧的青砖以外,其余新上的艳如鸡血的红漆让整座寺庙的气氛显得金碧辉煌。朱鱼又回过头打量了一下这个躺在寺庙对面广场上的疯和尚心里多少泛起了点荒诞。

那女人头也不回地走了。“长毛,她不要,给我吧。” 还没等长发的流浪汉把瓶子放下,疯和尚就一把抢过,敢用一个人的特点称呼一个人,看来他们是老相识了,但还需要称呼,说明交往并不深入。疯和尚扭开瓶盖,一饮而尽。喝完便抬头“天,真热啊!”

他口中的“长毛”搓了搓刚刚拿瓶子时沾湿了的手,没几下,就跟洗过了一样。

“天这么热,还穿着棉衣!”朱鱼当然没说出口。今天是她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二天,正在找房子的战斗中。她不过是在歇脚的片刻里看了一场小闹剧。可不想因此惹上什么麻烦。

2.

这一切是这样开始的,朱鱼被表姐开车送去机场的时候,天空正在倾斜,在车里的半小时是她这五天里第一次睡着。再睁开眼时黑夜已经彻底把白天给吞了。

“一定要走吗?”表姐说道,“或者,你搬来跟我住吧。”

朱鱼耸耸肩,无奈地摇头。她已经没有力气去解释什么了。姥爷的突然离世叫她散了神,做什么,脑袋都一片空白,眼前就像被大雾蒙住。她想了很久,大概只有完全陌生的城市才能让她的灵魂稍稍聚拢。“你要不再等等?等过了头七。”表姐说到一半声音弱了下去,她明白朱鱼不想听。丧礼是舅舅一家操办的,母亲赶回来时,是第三天,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也不是什么大家庭,就简简单单地办了,没收钱,没请客,一家五口人往墓碑前一站就算是有了个交待。母亲说,有东西要回去取,于是又走了。她说,要回去取个东西,一定赶在头七前回来。

朱鱼是跟姥爷长大的,父亲是消防员,胆大心细抵不过命运弄人,一场救火时的意外,说走就走了。母亲改嫁前,对朱鱼挺好的。改嫁后,又生了个儿子,便无暇顾及朱鱼了。这些变动并没有给朱鱼带来什么太过负面的影响,毕竟那时还太小,事也记得不全。成长期对朱鱼来说,与父母无关,就单纯是姥爷给她越来越多的玩具和姥爷自己头顶越来越少的头发。她没觉得缺失,反倒是每年偶尔与母亲的见面叫她觉得突兀,像是一场愉快的游戏被突然加入的陌生人打断。

姥姥,朱鱼是没见过的,在表姐六岁那年,走了。肺病,她是老烟枪了,据表姐说,姥爷当年常常拿姥姥开玩笑。说当年娶姥姥不容易,媒人怎么说媒,姥姥的爹总也不表态,最后姥爷单枪匹马提着两瓶酒,四条烟去了,一手烟一手酒放地上,然后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拍在姥姥的爹面前说,烟……酒……烟……酒。姥姥爹说,嗯,可以可以了,婚事可以再研究研究。后来姥姥抽烟抽得理所当然,姥爷一提戒烟,姥姥就说,要不是你当年提那么多烟来,我可能抽嘛。 其实姥姥一家本就不抽烟的,就是等姥爷的诚意。诚意到了,婚事也就成了,那些烟后来都零零散散两包四包地送了人。姥姥偷尝了几根,过了瘾,又偷藏了几包,这才渐渐抽了起来。

姥姥走后,空了一间房出来。表姐说,他们早就分房睡了。姥姥睡得晚,要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电视,看小品。姥爷床头一本书,翻不了几页就做梦去了。

那空出来的房子叫姥爷染上了捡垃圾的恶习,瓶瓶罐罐,花花草草,纸箱纸盒,塑料袋,广告宣传单。势必要塞满整个房间的架势,好像姥姥走后空出来的不是一间房,而是一个巨大的窟窿。

后来的事朱鱼就都知道了,父亲离世,母亲改嫁去了外省。她被留在姥爷身边。有了朱鱼,姥姥那间房就圆满了,不用填了。姥爷三两下整理出来,给了朱鱼。但捡垃圾的习惯戒不掉了。

朱鱼的大多数玩具都是姥爷捡来的,过家家时用的小梳子小镜子,一整盒全都只用了一半的蜡笔,还有洗了又洗才放心送给朱鱼的玩具熊,姥爷最爱捡的还是钥匙扣。因为他捡了太多无人认领的钥匙。他把那些钥匙分门别类地用绳子串起来,一竖一竖地挂在门背后。姥爷说,这里有多少把钥匙就有多少把锁再也打不开了。朱鱼说,人家可以换锁。姥爷说,换锁那不叫打开,叫弄坏。

3.

多年以后的今天,朱鱼刚从中介手里接过钥匙,第一次亲手打开了陌生城市陌生房间的大门。虽位于市中心,但是个没有物业的老小区,价格实惠,还有一个老式的水泥阳台,除了到腰间的水泥栏杆,没有任何遮挡物。是个冬凉夏热的设计。巧的是往南三百米左右,就是那座香客不绝的寺庙,常能听见钟声,时间不固定,想必是游客付钱敲钟的必玩项目。

住下后,天气总也不好。淅沥沥的小雨不断,连下了一个礼拜。每天下午,朱鱼的屁股留在房间里,双脚越过门框放在阳台口的地垫上。因为刚搬进来,屋子里没有丝毫生活过的痕迹,除了基本的生活用品,再没什么多余的东西。

她觉得身后一片空旷,有时生活需要一些多余的东西来填,填了就觉得自己像个人,像在生活,不填,就只剩吃住,像个牲口。

当年姥姥走了,姥爷打算用捡来的东西填满那个空房间,后来朱鱼来了,空房间就不用填了。现在姥爷走了,朱鱼心里明白,有个房间再也填不满了。填不满,所以离开,姥爷的房间就像是个怀抱,一走进去就被搂进了姥爷的怀里,而如今怀抱空空,成了个弥漫着老人气味的窟窿。朱鱼想用距离,来让这个窟窿看起来小一点。

几天后,天晴了,朱鱼耐不住。去找了份兼职,在一家24小时的便利店收银。透过玻璃门就能看到对面的寺庙,像个大型超级市场一样繁华。“叮咚——”有客入店。朱鱼抬头,是那个疯和尚。他拿着一个搪瓷碗对着收银台外侧的饮水机接水。“不怕,你新来的不知道,我常来打水喝,你老板是个好人。”朱鱼很想挤出友善的笑容,又觉得笑意里有同情或猎奇的成分,半咧了下嘴。“晚上如果有快过期的快餐可以放在垃圾箱边上,我自己拿,没有就算了。”朱鱼点点头“:你不回庙里吃吗?”疯和尚抄起搪瓷碗猛灌了一大口:“哪儿有庙啊?”朱鱼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疯和尚眯了眯眼“哪儿有庙啊,就是个景点。”

后来朱鱼听老板说,这疯和尚是一路流浪至此的,并不是庙里的和尚,况且这庙现在也不收和尚了,只收门票。

“小姑娘,不怕,我吃点喝点,你们老板都是知道的,不会怪到你头上。”疯和尚转身要走,“不给店里添晦气了。” 随即又是一声“叮咚”。他走了。朱鱼看向玻璃门外,那个疯和尚嘴里的长毛正在垃圾箱里翻找着什么。头发还是绑得整整齐齐的,大概是油了的缘故,有点反光。

下身是洗得干净到褪了色的牛仔裤,上身是灰色背心和一件敞开的黑衬衫。不像是捡破烂的人,像个徒步旅行的背包客。也许真正的拾荒者,乞讨人,是不需要一身行头来证明什么的,破衣烂衫,歪脖歪嘴不过只是骗子的职业装。

朱鱼甚至有点喜欢这样随意的打扮,太过精致,得体的衣服,丝路分明的头发贴合在男人的身上总有种说不清的轻浮油滑。当然,这多少也与他瘦长的身板有关,人瘦,穿得规规矩矩就清清爽爽,穿得乱七八糟就是个性十足。要是太胖了,就像是挤进衣服里的野兽,衣服稍微不干净点就显得脏乱。

愣神地盯了一会儿,本能地缩回了目光,好像再盯下去母亲的手掌就会挡在眼前。在为数不多关于母亲的记忆里,她总会在经过乞讨者身边的时候捂住小朱鱼的眼睛说,不要看,不要看,一对到眼,他的毛病就会钻到你身上去。小朱鱼问,什么毛病。母亲说,穷和残疾。

母亲从自己的新家里抽空溜回来看朱鱼的次数不多,所以朱鱼对母亲的印象也是棱角分明的片段。母亲讨厌穷和残疾,也许在母亲的眼里,穷本身就是一种残疾。母亲总挂在嘴上的就是“你爸就是傻,对人好也不分人,路边捡破烂的,都能聊成朋友,见着个讨饭的老太太就说像你奶奶,想都不想就掏钱,这晦气啊,毛病啊,就全转移到咱家来了,现在好了……”

小朱鱼朦朦胧胧地明白母亲说的“现在好了……”的意思,那句话填完整的话大概就是:“现在好了,捡破烂的还在捡破烂,要饭的还在要饭,你爸却早早死了,这就是不怕晦气的结果!”母亲有没有这样狠狠地说过呢,朱鱼不记得了。

朱鱼只记得姥爷说,你妈不是坏人,你妈是愁,愁将来的日子,所以看起来,像个坏人。朱鱼那时候还不懂,这世上什么都不愁的人,再坏,看起来也像个好人,人一愁,藏在心最里头的要和怕就全都写到了脸上。

父亲意外去世以后,母亲愈发想逃离这个家,这个空掉一半的房子是奶奶留下来的,后来成了父母的婚房,也是小朱鱼出生后住的第一个房子。

那个跟父亲聊成朋友的拾荒者总时不时地在他们家周围转,还把捡来的酒瓶默默放到他们家门口堆成山,那些酒瓶子曾经都装过很贵的酒,是可以换钱的,有专人来收,他知道朱鱼的父亲走了,也知道帮不上忙,却不知该如何表示。每次母亲都骂骂咧咧地把那些空酒瓶装进塑料袋,甩进垃圾箱,然后对着空空的小区街道咒骂死去的父亲,母亲知道父亲的朋友一定躲在附近,她就要他听见,她就要他越躲越远。

人呐,有时就像一只瓷碗。原本毫无敌意,可一旦碎了,就会变得莫名的锋利,哪怕是想收拾残局的人都会被割伤。

这些都是长大后的朱鱼在回忆里一点点反刍出来的。有些瞬间是真实的记忆,有些瞬间是姥爷偶尔的念叨。对朱鱼来说,是回忆让瞬间连贯成了岁月,而回忆里的岁月,也不过短短几个瞬间。可朱鱼记忆里的瞬间并不包含母亲的真实生活。

4.

“叮咚” ,是那个长毛推开了门,一言不发地盯着朱鱼,突然伸出手,摊开。“换,可以换吗?”朱鱼从他宽大的手掌里一个个地捡起啤酒瓶盖,一、二、三、四……盖内写着“四个瓶盖,兑换一听”。朱鱼按下瓶盖,点点头说:“听装啤酒在里面,你直接拿吧。”他犹豫了一会儿:“可以要冰的吗?” 朱鱼说:“可以。”

他明明就三两步,但他还是冲刺般地到了冰柜前,打开冰箱门,手伸到最里面,反复摸索,终于确认了最冰的那一罐,缓缓地掏出来。生怕碰倒摆在前边的啤酒。整个过程远比他翻垃圾箱时生疏,小心。因为他明白,里面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是有人要的,而垃圾箱里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是没人要的,没人要的,就都是他的。

啤酒到手后,他立马推门而出。先是在门外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如果此时他回过头来对着朱鱼,这个点头可以理解为是对她的谢意或是礼貌,可惜没有。但很明显他是想这么做的。一个人的礼貌往往来自他的自尊。彻底丢了尊严的人,是顾不上礼貌的。就像偶尔丢了面子的人往往连里子也顾不上了。

朱鱼在他走后,按下密码,打开收款机,输入了啤酒类的序号,“哐啷啷”三个硬币投了进去。账目重新恢复了平衡。在那四个瓶盖之中只有其中一个瓶盖内有兑换的字样。

5.

午后的小雨最叫人犯困,朱鱼伸了个懒腰,哈欠也随之而来,打哈欠会耳鸣这是朱鱼从小就注意到的身体里的奇异现象。那短暂的耳鸣就像与现实世界拉开了一秒的距离。此时的疯和尚睡在了东边一点的公交站台,淋不到雨,长毛却一个人站在站台边上的一棵老树下,看来他比和尚更怕人。

大概是下雨的缘故,对面的寺庙没了人气,青砖被雨打湿,浸成了黑色,反倒庄严肃穆起来。整个下午便利店里都没什么顾客,除了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几次——是母亲打来的电话,朱鱼没接,也没回复,心想,工作时间不接电话是对的。其实就算是平时她也很少会主动接起母亲的电话,可即便如此她也会默默在心里给那些未接的来电预备好合乎情理的借口。

交接班前,一只白色的鸽子落在了路边的垃圾箱边,一只脚立着,使劲儿往垃圾箱壁上靠着躲雨,一只脚用力蹬了一下,翅膀张开,白色的身子瞬间大了两倍,扑腾了两下还是没飞起来。大概是受了伤,朱鱼全看在眼里,又做了个决定,一下班就冲到垃圾箱旁把它带回家照顾。

白绒绒,肉鼓鼓的鸽子。手一拿上去却是那么单薄瘦弱,一瞬间她手上的感觉就像姥爷白发苍苍,单薄瘦弱的身体。每次扶着姥爷时,朱鱼都能透过穿在他身上的那些层层叠叠的旧衣服,探出他骨头的形状。

“不要捡!”疯和尚从站台的椅子上坐起身“会上瘾的。”

朱鱼的舅舅也说过类似的话。有一年姥爷病了,舅舅代姥爷去接朱鱼放学,路上朱鱼从地上捡起一个钥匙扣。舅舅说,不许捡。朱鱼说,姥爷病了好些天,没出门,平时他最喜欢钥匙扣了。舅舅说,不许捡,会上瘾的,你瞧姥爷,现在家里都快被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塞满了。舅舅打掉朱鱼手上沾了湿泥巴的钥匙扣说,每隔一个礼拜我和你舅妈都得趁着姥爷不在家的时候帮他丢一大堆没用的东西,就这样你还帮着他往家捡,可不行。朱鱼说,可不是没用的东西,姥爷还捡过一张藤摇椅呢!你也坐过,还夸它舒服呢。舅舅瞪了朱鱼一眼,没接话,就往家走。

“小姑娘,你这开了头,就麻烦咯。”疯和尚说着就笑起来了,分不清他是在阻止还是在诱使。朱鱼不信,她只是想把这只受了伤的小家伙带回家养伤而已,伤好了它自然也就飞走了。朱鱼两手捧住鸽子站起身就往家走,疯和尚在后头喊:“不要取名字,取了名字就容易动感情。”不说还好,一说朱鱼当时就决定叫它小白,这么随意的名字哪有什么感情。

养鸽子不同于小猫小狗,排便是没法驯的。她把鸽子养在阳台,一晚上就到处斑斑点点。有灰白的,也有黄绿的,有时刚用湿纸巾擦完就又添了新的。阳台是老式水泥地的缘故,水泥里混入了不少泥沙,地面粗糙,还有些坑坑洼洼,擦起来确实麻烦。

从那之后,朱鱼开始收集广告宣传单,纸箱子。时不时地就在小区附近的垃圾箱边上拎两只箱子回去,一刀一刀地裁成纸板垫在阳台的地上。每天换一次,有时甚至换两次。后来有天楼下装修,丢出来不少废地板,朱鱼趁没人时捡了回去,铺在阳台上,用透明胶大致贴了一下地板之间的缝隙,这样湿纸巾擦起来就方便多了。这时朱鱼想起那句“不要捡,会上瘾的”心里多少有点警觉,但她觉得一切都是为了小白,只要小白伤好了,飞走了,生活自然就会回归原本的样子。就像小时候每次母亲来看朱鱼,无论对她多好,朱鱼都明白,母亲是要走的,一切都会回到原本的样子。

但这次她错了,这种改变发生在她第一次主动翻开垃圾箱的盖子的刹那。一天下班,她看到一面半人高的长方形镜子斜靠在橙色的垃圾箱边上。她蹲下来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搬进来这么久除了卫生间洗脸池上方的镜子之外还没买过镜子。眉头皱了皱,心思动了,就难放下。但下班的人来来往往,这么抱走实在不好意思。回去之后,又生怕被人捡走,于是跑去阳台清扫了一遍小白的粪便,搜刮了一些家里不用的杂物,打着丢垃圾的借口返了回去。一到垃圾箱边,镜子不见了。她彻底慌了神,是失落,是懊恼,同时又松了口气,不用烦恼了。就在此时她还是没忍住手,主动翻开了垃圾箱的盖子,镜子斜插在一堆垃圾中间,正上方看下去,方形的垃圾箱被架上了一条对角线。

朱鱼两手齐上,将镜子从拥挤的桶里抽出,这分量、大小明明该两手拿,但此时有路人经过,突如其来的羞耻感叫她耳后发烫,硬是把镜子交给左手,右手从裤兜里摸出手机,佯装打电话的样子,似乎是刚刚到手的快递,在拆了包装之后正与电话那头的客服校对尺寸的样子。此时疯和尚正夹在人群中用木棒敲着搪瓷碗的碗底,嗤笑着走过。朱鱼没看见那和尚,反倒看见长毛在不远处,光明正大地翻找着,整颗头都钻进了垃圾箱里。

捡垃圾一旦开始真的是会上瘾的,垃圾箱一旦被翻开,就像是翻出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暗道。白天是一个世界,晚上是另一个世界,买东西是一个世界,捡东西是另一个世界。垃圾箱里有另一个世界,它是这些物品在进入下一趟轮回之前在这个世界上停留的最后一站。

从那之后,朱鱼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说是胆子倒不如说是欲望和脸皮,欲望越大,脸皮越厚,这是成正比的。从捡,变成了翻,变成了找,一发不可收拾,捡来的花盆,栽上了绿萝,各种透明的玻璃酒瓶插上了干花,一些小碟子洗干净轮番换着给小白喂食,还有些自从捡来之后就不知如何处置却也舍不得丢弃的日记,毛绒玩具,旧皮箱,煤油打火机等等。朱鱼渐渐对什么是垃圾有了不同以往的理解。当价值不再被承认的时候,就是垃圾。那些被丢弃的玩具,信件,甚至是细小的杂物都一定曾被它的主人宠爱过。而朱鱼的行为就是再一次默认他们的价值。但不可否认的是根本原因还是欲望,趁人不注意去捡,有快感,看到别人的秘密和生活的痕迹,自己的生活也变得丰满起来。

屋里头的东西开始越来越多,朱鱼找回了姥爷的习惯,每样东西带回家都要清洗一番,再分门别类地找到属于它们自己的位置。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像是尘封了许久的衣服一样,被她重新穿了一遍,全都焕发生机。屋子里有了人的味道,朱鱼也有了生活的痕迹。

但朱鱼也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就是当遇到想买的东西时,都会犹豫片刻,心想着也许过两天就会在垃圾箱里捡到了呢?这样的念头每出现一次,朱鱼就会厌恶自己一次。有时一个人痴迷一件事,可以帮她的生活提纯。有的人因此活得简洁,明确,也有人会狂热,会混沌,会在失序的片段里游泳。

不愿意买新的东西,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总觉得早晚都要离开,毕竟身在异乡,就算是再心爱的东西也带不走,留不住。就彻底堕入了不想购买的深渊里,好像看到一个注定是要分开的恋人,索性避免了开始。这么一想,不禁一身冷汗,人生不也是如此吗?占有多少,就得吐出来多少,占有的过程里我们与物品互为主仆,它为我们所用,我们就要维修,打扫,甚至更换,迎接下一个它的到来。朱鱼想,那些不停地想把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变得更加精致的人,可能只是因为自己的人生并没有一个精确的主题吧。

母亲的电话来得越来越频繁,距离姥爷的离世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疯和尚的脑袋越来越黑,长毛的头发好像没什么变化。至于母亲来电的原因朱鱼是知道的,早在三周前,朱鱼就收到了母亲的简讯。内容大致是说,希望朱鱼赶紧回来,母亲手上有一份遗嘱,是当年父亲去世时跟姥爷讨来的,姥爷的房子要留给母亲,后来母亲改嫁又生了个儿子,这份遗嘱就搁置了。如今母亲拿着这份遗嘱就是希望能够把房子拿到手,留给朱鱼。毕竟现在母亲和外人结了婚,如果房子留在她的名下,怕将来有什么隐患。而母亲担心的还不只是这些,她催朱鱼快回去的主要原因还是怕舅舅舅妈也惦记着这房子的归属。

朱鱼不愿面对一家人之间如此不堪的攻防,所以才迟迟不肯接听电话。一天早上,朱鱼被电话吵醒,是表姐。表姐在电话里叫朱鱼给母亲回个电话,说母亲担心得不行。表姐还说,姥爷的房子没动过,就等你回来,商量着哪些可以丢,哪些要留下来。你不回来,她就不会让任何人动。电话挂断之后,又传来简讯:“咱俩之间,是姐妹,没秘密,没虚头,也不管他们上一辈的算计,姥爷的房子留给谁都是自家人的,我妈确实提过那房子的事,刚说出口就被我爸骂了回去。这些话,我爸也没法跟你妈说,也没法跟你说,反正只要你回来,我就去接你。”

当天朱鱼是晚班,起床后,照惯例先去阳台给小白清理粪便,这才发现小白飞走了。她在心底过了几遍小白这个名字,究竟是小白的伤好了,还是小白知道朱鱼的伤好了呢?没有答案,鼻头一酸,忍住了。她打算做完这个月再走,这家便利店,24小时营业就四个人,突然走一个,就算不轮休也够呛。

到了店门口,天已经暗了,长毛和疯和尚盘腿坐在地上分喝半瓶可乐。突然一个踩着高跟鞋挽着男人胳膊的女人“哐啷啷”丢下几枚硬币。

长毛点点头说,谢谢。不用。男人的眼睛大概是长在了下巴上,看样子还是对老花眼,使劲抬了抬才看得见人似的说“不用谢”。

疯和尚伸了个懒腰说:“拿走,不是要饭的。”

这是来到这个城市之后朱鱼第一次乐出声,一定是新来的,常在这一片活动的人都知道,疯和尚是要饭,不要钱。长毛只翻垃圾箱,偶尔换钱,不讨饭。男人大概是不好意思拾起硬币,毕竟女人死死挽着他的手。朱鱼看了看时间,小跑了几步,钻进了店里,换上工作服,开始交接班。

当女人的高跟鞋声再次经过便利店门口的时候朱鱼觉得那女人有点眼熟,却不忍回想。相比之下,这些所谓的正常人才是在海海人生里乞讨者,讨名利,讨脸面。而疯和尚和长毛更像沉在水下的锚,死死地拽着。朱鱼站在夜班柜台里,细细地想了一夜。

只要是夜总能熬过去的,天空正在倾斜,大地越来越亮,刚刚还盘腿坐在地上敲着搪瓷碗的疯和尚站了起来,像是回家一样地进店里来打水。朱鱼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口:“你的木鱼呢?”

疯和尚看了看朱鱼,又看了看正在接水的搪瓷碗:“敲什么都一样,出声儿就行,心啊神啊跟着声儿,聚在一起,不胡思乱想,没了杂念,日子就好过一点。”

长毛躺在垃圾箱的右边,不时地起身翻看垃圾箱里的内容,他在寻找什么,是什么呢?几个小时后,也许会有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打着电话,寻找着面试的大楼,也许会有一个小男孩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才找出了一根包着皱巴巴糖纸的棒棒糖,也许每个人都是如此,默默地寻找着与这个世界共处下去的方法。

对于长毛来说,那些楼那么高,那么好,攀不上,进不去,垃圾箱他只要一弯腰就够得着,只要垃圾箱还竖在这座城市的街头巷尾,他就有了救命稻草,他就还活得下去。

两天后,朱鱼回到了姥爷的房间里,坐进姥爷生前常坐的藤摇椅里,藤椅老了,发出吱呀的响动,一瞬间朱鱼想起了什么,这响动不就是疯和尚手里敲着的搪瓷碗吗?吱呀吱呀地响,周遭的一切反倒静了下去。二十年前,小朱鱼总问,这么摇,头不晕吗?但姥爷就是这样把日子摇出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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