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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个男人是第三次来。照例来吧台点一杯苦艾酒,然后坐进角落的沙发。
我在一个唱歌综艺里见过他。电视屏幕里的他瘦小,有亲和力。现实中的他,却高大,浑身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好像聚光灯下的人都是那样。
演出快开始时,白鹭来了,她要了一杯杜松子酒,然后点一枝烟,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在黑色笔记本上记着什么。她边写边问我要喝什么?就像她才是这个酒吧的服务员。我看了眼正往舞台上走的男人说,一杯忘川。
酒精舒缓了我的压力,我看着观众席笑成一团的女孩们,像看被晚风吹拂的一池芦苇荡,我的脸上竟然也荡漾出像模像样的笑容。我试图跟随悬浮在酒吧上空的音乐逃离,白鹭却像拽风筝线那样,把我拽回现实。她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有一周,这家名叫“暗处”的酒吧就要结束营业,那时不仅我会失去工作,这个地方也会被夷为平地,然后盖高楼,建商业中心。“没什么打算,走一天看一天。”我跟白鹭说,“你少喝一点。”白鹭酒量很差,一杯酒下肚就喝醉,一醉就骂黄胖子。
黄胖子是个胖子,也是酒吧所在创意园区的承包商。三年前,这处有“树城第一”之称的创意园刚剪彩营业,黄胖子就拿着商户交的10年租金跑路了,而他仅仅付了3年房租给开发商。商户们义愤填膺,集资请了一个叫欧阳的私家侦探,掘地三尺要找到黄胖子,折腾半年无果,只好放弃。如今三年营业时间到期,他们心里有再多愤慨,也只能关门走人。
白鹭是这个园区的商户,她在酒吧隔壁,园区最中心的位置经营一家婚纱店,白天营业,晚上就跑到我工作的酒吧,喝闷酒,骂黄胖子。
白鹭说着话,突然招呼我到她跟前,用气声说,你缺钱就告诉我,你们老板不是什么善茬,你别给他抓到把柄。我脸一红,明白她看到我拎着鼓鼓囊囊的包从酒吧出去,她猜我在偷酒,但我不打算解释。
我知道白鹭没有恶意,她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前几天,她还问我想不想做点小生意,她有50万的闲置资金,可以给我开店,赔了她兜底,盈利了她收5%的纯利润。她还送过我一套白色婚纱,背后有大片的镂空,很漂亮。但她不建议我结婚。
酒吧灯光昏暗暧昧,到处是模糊不清的阴影,只有舞台上的男人,抱着吉他,站在光明的中央。白鹭的话题已经变成时下最热门的投资项目,她在帮我分析每个项目的利弊。我听白鹭说话的间隙,眼神不时飘到舞台。
白鹭注意到我的视线。她说,搞音乐的人都知道那男人是娱乐圈的一只电子狗,早就被人玩坏了。听说之前还因为冲动,断送了进军主流音乐圈的机会。白鹭让我清醒一点,不要以为那男人小有名气,来酒吧唱歌是为了情怀,他只是没得选。
我说我没有那个想法,我是吧台小妹,他是民谣歌手,我清楚我的位置。
演出快结束时,一个把及腰长发染成火烈鸟红的女孩走进酒吧,她站在舞台下方,等巫马一下台,便冲进他的怀抱。
是的,我认识他,巫马,在他因为一档选秀节目而小火之前。
02
三年前,巫马只是一个爱打架的流浪歌手。他每天在我工作酒吧的斜对面,一个名叫“思考者”的雕像前面唱歌。我上班时,只要看到雕像前只有一个吉他,就知道巫马又跟人打架了。
我和巫马相识在一个午夜,那天,我关上酒吧门准备回家,他满头是血地晕倒在我面前。我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把他拖去医院。从医院出来,他就一直跟着我,他说他对我一见钟情。我没理他。他总共跟了我三天。第四天,我买了一张车票,离开了树城。
那就是我们过去的全部交集。仅仅三天。
巫马不再是三年前,那个气质青涩的小帅哥,他肩膀变得厚重,眼神凌厉,只穿简单的黑T,就能散发出蛊惑人心的魅力。此刻,巫马揽着女孩的腰,坐在我对面的吧台椅上,他要了两杯酒,一杯苦艾酒,一杯热红酒。我把肉桂、丁香、肉豆蔻、香叶放进小锅时,白鹭气喘吁吁地进来了。巫马唱歌时,她出去了一趟,说是有急事要处理。她要了杯加冰的螺丝起子。
我把酒递给白鹭时,看到她白裙子的肩膀上有土黄色的污渍,很刺眼。白鹭扭头看了眼自己的肩膀,若无其事地拍拍说,最近搬家太辛苦了。
白鹭最近确实很忙,我看过她从园区婚纱店里一车一车地往外拉东西,模特、婚纱、椅子、沙发。她说她以后不想经营婚纱店了,趁着最后甩卖,能挣一点是一点,实在卖不掉的就送人,可不能留在园区,便宜了那帮资本家。我想问白鹭,有没有东西是适合我的,但自尊心让我开不了口。
我看着手里的红酒杯发呆,白鹭拿钢笔戳我,她说红酒要煮干了。我慌忙关火,开盖时被水蒸气烫到,我没说话,因为我听到巫马和女孩的嬉笑声。
我把热红酒装进酒杯,正要递给女孩,巫马却抬头看我一眼说,那是给你的。女孩愠怒地抬眼瞪巫马,然后拎起自己的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说,你这又是何必,非要惹女朋友生气。巫马说,那不是他女朋友,他们只是一起睡觉,就像他和我的曾经一样。我没说话,只是偷偷看了眼白鹭,怕她会看不起我。但她正专心致志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巫马又问我,你打的唇钉疼吗?
我说,不疼。怎么会疼呢?每当我觉得痛苦的时候,我就去打耳洞。左耳打满了,就打右耳,然后是眉骨、鼻子,嘴巴,我在我的身体上打满了洞,为了让那些痛苦从洞里爬出去。
他说,你变了很多。我说,是吗?他说,他知道我有个两岁的女儿。我说,你不会以为那是你的孩子吧?
巫马没接话茬,他起身往舞台方向走,扭头问我酒窖里还有什么藏酒?我的心像被突然丢进真空,一下子抽紧了。我慌忙从吧台走出去,却不小心绊倒吧台凳,白鹭一把拉住我,她说,不要慌。
我听到我声音里的恐惧,刺破了夜的慵懒,你问得太晚了,里面的酒早就喝光了。要是三年前你问我,我能列出一长串的酒单。哦,对了,三年前,你可没钱买酒喝。我故意拿话刺激巫马。
这家酒吧之所以叫“暗处”,是因为舞台下方的酒窖里,藏了很多走私来的好酒。只是酒吧早就被老板喝空了,不管明处还是暗处,都没多少能拿得出手的好酒。要不然,老板也不会放心我一个人守店。
巫马闻言折回了,他回到吧台一口气喝完酒,然后重重放下酒杯。我担心他冲进吧台打我,好在他只是走了。
我把热红酒递给白鹭,她玩味地看着我笑,看你魂不守舍的样子,你不会真想跟他生孩子吧?白鹭喜欢把“生孩子”挂在嘴边,因为她跟我一样,是个单亲妈妈。
03
我和白鹭是在树城医院生孩子时认识的。
白鹭没来之前,我整日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的小鸟发呆。我想自由就是脱离了地面,飞在天上。白鹭大着肚子,在两个护工的陪伴下走进医院,她用她的彪悍,吵醒了我对生活的渴望。
那时,病房里,常有好事者按捺不住好奇心问我,怎么没见孩子的父亲?我只能缩在角落,盯着那面玻璃窗给我展示的自由。白鹭却不等别人问,就大大方方地承认,她被一个挨千刀的男人给骗了。
白鹭说,她因为无知,大学毕业就给一个男人当地下情人,连父母好友都瞒着。她怀孕时,男人给她一大笔钱,让她去外地养胎,说这段时间不联系,他处理好离婚的事,就去接她结婚。可白鹭预产期到了,也没等来男人的电话。她回树城生孩子,才发现男人不仅没离婚,还有了新欢。
白鹭说她现在就当那男人死了,反正她自己也能养活小孩。众人笑得正热闹,又有人问我,你孩子的父亲呢?白鹭笑着挡在我前面说,肯定跟我一样,男人死了呗!白鹭的话很残忍,却像一根针,刺穿了我捂在胸腔里的脓血。
在医院时,白鹭一直对我很照顾,我猜那是单亲妈妈才有的惺惺相惜。医生病人都说我和白鹭亲如姐妹。后来孩子出生了,他们又说那俩孩子像姐弟。
酒吧里,白鹭见我半天不说话,又骂我周末去南山露营也不叫她,她说小海想山山了。小海是白鹭的儿子,山山是我的女儿。
我边清洗巫马用过的酒杯,边跟白鹭说我是去寺里还愿。我说山山能健康地长大,我应该去南山感谢佛祖。白鹭说你最应该感谢自己。她说女人活到我们这个岁数,就该知道靠什么都不如靠自己。
那晚,白鹭陪我到酒吧营业结束,然后开车送我到小区门口。那地方还是从医院出来时,白鹭帮我找的。看房子时,我想住六楼,白鹭却说,三楼好,摔下去死不了。那时抱着山山的我,像个被拆穿心事的逃兵。车上,白鹭让我尽快考虑开店的事,她说话的紧迫感,让我觉得她马上会离开树城。
到单元楼前,我先去了一楼——帮忙照看山山的阿姨家。用钥匙打开门,我看到山山睡在门口的婴儿床里,月光照在她脸上,像一个不忍打碎的幻梦。我抱她上楼时,尽量不去想她未来的命运。
那晚,我睡得不踏实,醒来时,看到山山一个人坐在床上玩,她一手拿着梳子放在眼前,另一只手的食指在脸上胡乱地抹。她注意到我在看她,捂着嘴不好意思地笑。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她在化妆,她准备去上班。
我抱着山山去洗手间,问她长大后想做什么?问完我才觉得荒唐,一个两岁的孩子怎么知道长大后做什么?24岁的我面对白鹭的问题,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山山却说,她要当警察,她想抓坏人。
我刚准备好早餐,门铃响了。巫马像一堵墙,站在门口,他带着似是而非的笑说,你还是不化妆好看。我知道他在说我平常的烟熏妆,便没说话。巫马又说,他来接我和山山去医院做亲子鉴定。我说,我告诉过你,她不是你的孩子。巫马说,他只相信鉴定报告。我说,那你等我们吃过早餐。
巫马跟在我身后走进房间,他拿起杯子倒牛奶的样子,像在自己家。我起身去关门,回来发现他在吃我盘子里的水煮蛋。太阳透过窗帘,影影幢幢地映在他脸上,那一刻,我觉得,我们真像一个普通家庭。
吃过早餐,巫马擦擦嘴,伸手要抱我女儿,山山倒不怕他,张开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他又开始显摆,我就说她是我女儿。
我收拾碗筷时,想到巫马作为父亲的全部作用,可能就是偶尔抱抱山山吧,其它时间都像个隐形人躺在沙发上,或者夜不归宿,跟别的女人纠缠。我原本心里的微妙悸动,都因为这个具体的想象消散了。
04
去医院做亲子鉴定,巫马做了加急,48小时就能出结果。
出了医院,巫马带我和山山去游乐场,中午吃汉堡薯条。我什么都没说,偶尔吃一顿垃圾食品,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晚上,他竟然异想天开,要带山山上台表演。我气到口不择言,你疯了吗?你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你吗?你要我女儿也呆在那样的漩涡里吗?巫马说,那是胡扯。
我说,首先山山不是你的孩子。其次山山是女孩,我不想家里有陌生男人,那会让我觉得不安。
巫马没说话,他只是抱起山山,把我们送到家门口。离开时,他跟山山说,明天再来看她。我说,山山要去托儿所。他说,这么小的孩子,上什么托儿所?托儿所是白鹭帮我找的,那时山山刚满一周岁,白鹭知道我生活拮据,就建议我去离家不远的创意园区找份工作,我才得以回到之前工作的酒吧。但我什么都没告诉巫马,我只说,不用你管。
巫马离开后,我把山山送到阿姨家,然后,我往反方向走,去酒吧。路灯拉长了我的影子,就像我被撕扯过的人生。巫马照旧唱歌,不理我,好像我们讨论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鉴定报告出来的那天早上,我带山山去托儿所,一推门就看见巫马脸色铁青地坐在门口的楼梯上,旁边放着几个干瘪的易拉罐。他说,我想错你了。
我说,我早就告诉你了。
他用粗糙的手拉扯我的手腕。我说,你别在孩子面前这个样子。他仇视地看一眼山山。山山瘪着嘴巴,但没有哭出声。我边往托儿所走,边跟山山说,这不是你的错。回来时,才发现手腕处红了一圈,很疼。巫马还坐在我家门口,我打开房门,没理他,他粗暴地推开我,自顾自地走进去。我沿着墙壁往里走时,腿肚子在打颤。
他要我给他一个解释。
我没理他。房间要收拾,奶瓶要消毒,婴儿衣服要清洗消毒。一个妈妈的生活是很充实的,没时间去照顾一个男人的情绪。再说,我们只是发生过关系的陌生男女,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巫马跟着我,他说他一直记得,三年前我把他送去医院那天,我哭泣的样子。那时候他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娶这个善良的女孩。
我说,我不是为你哭的。
他说,那你为什么要睡我?
我说,想睡就睡了。
他说,那你睡觉的时候,为什么要哭?
我说,想哭就哭了。
巫马一拳捶在餐桌上,紧接着一个瓷质玩具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像我小心翼翼藏在胸腔里的心脏。那个玩具原本属于小海,白鹭看山山喜欢,就送给了山山。我蹲下来捡机器人碎片时,发现里面藏着一把带血的钥匙。我把钥匙攥在手心,意识到这可能是白鹭的秘密。
我想起白鹭喝醉时跟我说的话,她说时间会把女人的爱变成笑话。
巫马把机器人摔碎后便离开了。我松口气,意识到今天是星期一。巫马会休息一天,用来排练明天在酒吧举行的告别演出。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晚上没什么客人,我把机器人带到酒吧修补,但是里面灯光昏暗,我盯着机器人看一会,便觉得头晕眼花,抬眼刚好看到挂在墙上的那张海报,几个男人手拿刀叉,围着一只烤乳猪,蚕食,咀嚼,咀嚼,蚕食……我浑身僵硬,像是被狙击枪瞄准的猎物。我从未跟任何人说过,我害怕一个人呆在酒吧。
05
酒吧门口的风铃响了,我吓一跳,抬头看到欧阳,那个私家侦探。他还是原来的样子,黑框眼镜,锅盖头,脸清瘦且苍白,像一个讨债鬼。欧阳要了一打黑啤,他说,这里就要拆了,还真是舍不得。我让他去吧台付款,他说,你还不信任我吗?
我不信任他,但还是给他拿了酒。
欧阳坐进酒吧最角落的沙发,我坐回吧台。酒吧所有东西都被变卖了,酒吧停业那天,会有人来搬空这里。我问老板要了欧阳坐的那个皮质沙发,还有沙发上面的那幅画,我说我想留个纪念。老板答应了,他说会从工资里扣除。
欧阳边喝酒,边跟我聊天。我们的身体都隐藏在暗处,只有声音像水一样在昏暗的光线里流动。欧阳说他从园区的监控里看到,黄胖子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这个园区的办公室,他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失踪的。
我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欧阳说,黄胖子办公室里应该有密道,所谓的黄胖子失踪案,很可能是一桩密室杀人案。整个晚上,欧阳喋喋不休地跟我说了很多他的猜测。我打烊时找他收酒钱,他说,谈钱多俗啊,这点小钱就当你为找黄胖子出的一份力吧!我也没有勉强。也许他说的对,我也应该出份力,所以我把那笔酒钱记在了黄胖子名下。
欧阳离开时跟我说,黄胖子的悬赏金额已经涨到10万块,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拿到赏金。因为等园区一拆,人们就会挖到地道,那时黄胖子失踪案就会真相大白。欧阳说,只要我肯帮他把门,他就分我1万块。我没理他。
我关灯锁门准备回家,就见巫马撑着伞走进来,眼神来不及躲闪,刚好望进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一阵风暴,扬进我的心里。我才发现下雨了。
巫马说他想喝一杯。我说打烊了。但还是回身到吧台,把欧阳喝剩的酒,捡了一瓶给巫马,让他在外面喝。我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他在别的地方喝过酒来的。巫马趁我给他递酒,顺势拉着我的手。他让我陪他。我心烦意乱地说,山山在家等我。
巫马说要送我回去。他撑着伞,站在我左手边,我感到有细密的雨水从伞沿处落到我右肩。酒精让巫马脱掉了白天的伪装,他说,他下定决心要娶我,他不在乎山山是不是他的孩子。他说他在外面流浪累了,想要有个家,想过平凡的生活。
我说,好呀,结婚就要坦诚,我们先交换一个秘密。巫马说,他没有秘密。我说,那就算了。我歪着头从伞沿下走出来。雨不大,却像锋利的小石子划过我的脸。然后我听到沉重的脚步声,黏糊糊地踩在水里,一双冰冷的手拉起我的手腕。巫马看着我说,他确实陪过一个老阿姨,为了在全国开演唱会。后来他发现根本没有演唱会,就把老阿姨打成重伤。他说,他原本的人生理想是开演唱会,现在他放弃了那个理想,他只想跟我一起有个温暖的家。
我说,哦。
巫马说,该你了。
我往后退一步,低头盯着水洼里的倒影说,山山的父亲是黄胖子。
巫马不再跟着我。
雨慢慢大起来,淋湿了我的脸,烟熏妆汇成一条黑色的河流,滴在我白色的衣服上。4月的夜晚竟然会这样冷,我脱掉湿透的外套,胡乱擦把脸,然后把衣服披在头顶。为了不让雨追到我,我奔跑了起来。
我记得三年前,也是个雨夜,我跑到火车站,看着上面的列车时刻表,选了离树城最远的海市,28小时的车程,足以让我忘掉所有。到海市后,我整日泡在海里,日子浑浑噩噩,意识到自己怀孕时,已经5个月。我怕疼就没引产,就这样有了山山。
我觉得这就是我命不好的原因吧,我总在该当机立断的时候,优柔寡断。我没告诉巫马,我一直不知道山山的父亲是谁,也不想知道。可是巫马非要让我知道。
06
欧阳跟我说,黄胖子失踪那天,曾于晚上10点零5分走进办公室,后来再没有出来过。11点左右,几个商户敲过黄胖子的门,里面开着灯,却没有人应门。
在酒吧,我听欧阳说到这里时,放大了音乐,我不想听后续的故事。可是欧阳不肯放过我,他从暗处站起身,扶着沙发大声跟我说,黄胖子很有可能是被女人杀的,他这人好色,没准挖地下通道就是为了跟女人私会。欧阳说,他把园区的所有经营者调查一遍,发现最有可能和黄胖子有纠葛的女人有五个。其中我和白鹭最特殊,因为我俩都有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我边听欧阳说话,边修补机器人,针刺破了拇指,一串血珠渗下来,弄脏了机器人皎白的脸庞。欧阳手里拿着一瓶黑啤,来到吧台前。我起身抽了几张纸巾,小心翼翼地擦掉机器人身上的血迹。欧阳俯身捡起我受伤的手指,想要放在他肮脏的嘴里,我使劲抽出手,踮起脚,把过去生活的所有愤怒,都一巴掌甩在欧阳脸上。
他的黑框眼镜被我打掉了,露出老鼠一般的目光。我说,要不你赶紧滚,要不我报警,让警察帮我收酒钱。欧阳离开后,我还心有余悸,因为黄胖子失踪的那个晚上,我确实见过他。
那天一个客人都没有,距离打烊又早,我就躺在沙发上睡觉。我是被一个男人嘴巴里散发的臭味熏醒的,睁开眼就看到一张毛孔渗油的大脸。我一直以为黄胖子是从外面走进来的,虽然舞台下方的酒窖门开着。但那几天,酒鬼很多,酒窖的门开开关关,我忘记锁上。
按照欧阳的说法,黄胖子是从酒窖爬进来的,黄胖子办公室到酒窖之间,也许真有一条秘道。黄胖子把我扑倒在酒吧最里面的那个沙发时,酒吧的门还开着,可我就那样,在沙发上忍受我的耻辱。完事后,我敲碎了一个啤酒瓶,扎进了黄胖子的肚子,他的血流的哪里都是,沙发上,海报上,地板上,酒窖里。那时,我好像听到酒吧门口的风铃响了,也可能只是我的幻觉。
我把黄胖子拖进酒窖的时候浑身都在抖,我不知道一个成年人竟然可以这么重。我想过报警,最后,却只是锁上了酒窖的门。
接着,我佯装镇定地走出酒吧,巫马就是那个时候满头是血地晕倒在我面前。我看到他才意识到,我应该去一趟医院,我可能会怀孕,还有可能被传染疾病。把巫马送到急诊后,我浑身发抖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妇产科在6楼,可我不知道我要怎么跟医生说,我的遭遇,我的担忧,我的害怕。我坐在那里,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孤魂野鬼。
时间从未像那个夜晚一样漫长。
后来我终于鼓足勇气爬上去,护士看我浑身是血,跟我说急诊在1楼。我说我想看妇产科。她说妇产科晚上没有门诊。我转身往楼下走时,泪水不断从眼眶里涌出来,像一个坏掉的水龙头。值班医生还劝我,巫马只是皮外伤,不会死人的。
从医院回家后,我整夜呆在浴室,我怕黄胖子倒打一耙,说我恶意伤害囚禁他。隔天下午,我上班打开酒窖的锁,却没看到黄胖子。如果不是地上残留的暗红色血迹,我甚至以为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只是我的幻想。我处理了血迹,又担惊受怕两天,然后就听说黄胖子失踪了。
之后,我也离开了。我试图永远地逃离,可我的内心无法安宁。生孩子的时候,我悄悄回到树城,想要打探故事的后续,却意外听说黄胖子卷款跑路了。那一刻,压着我的石头终于被抬走了。
可如今,欧阳的话让我害怕,如果他的推理都是真的,那黄胖子很可能死在从酒窖往办公室爬的路上。那天晚上,欧阳离开后,我又钻进了酒窖,我四处翻找了,没有密道,只是酒窖深处,最阴暗的角落,有个狗洞大小的补丁,是用黄色的新泥封上的。
07
酒吧最后一天营业,我去的很早,要为晚上的告别派对做准备。可是刚到园区,我就看见商户们像一群受惊吓的鹅,围在一起。他们见我来,马上拉着我说,巫马和欧阳被抓了,你知道吗?我没来得及回答,他们又七嘴八舌地补充道,他俩昨晚酒驾被交警查了,同时被查的,还有他们后备箱里的600万现金。
我听他们说了很久,才慢慢拼凑出故事的全貌。原来,昨晚我离开后,巫马和欧阳结伴去了黄胖子的办公室,他们不仅找到了地窖,还找到了三个大保险箱。这就是为什么黄胖子失踪时,被警方定性为卷款跑路的主要原因。因为警方冻结了他所有的银行账户,都没找到他的钱。
我走进酒吧时,心烦意乱。白鹭突然来了,她照旧画着精致的妆,只是气色很差,她把我拉到门外,监控照不到的地方,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她说,那是给山山的生活费,密码是我的生日,她让我把酒窖里的酒还回去。她说瓷质机器人身体里藏了一把保险柜钥匙,现在已经没用了,让我把它丢到南山。最后,她递给我一个黑色笔记本,她说里面的东西也许能帮助我。
我看着白鹭,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警铃声乍然响起,像一支飞速奔来的箭。我觉得害怕,不由拉紧白鹭的手,白鹭的脸色很平静,只是手心跟我一样,又冰又凉,全是汗。
警察带着警犬,在白鹭的婚纱店和汽车里制造一种紧张感。接着,他们铐走了白鹭。我跟在他们身后,喋喋不休地追问,是不是搞错了?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没有人回答。夕阳染红了西方的云霞,像那一夜喷在沙发和海报上的血,周围全是慌乱的声音,乌泱泱的信息像海一样把我淹没。
他们说,白鹭是黄胖子的情人,黄胖子为了方便幽会,挖通了办公室到白鹭婚纱店的地下通道,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事,被白鹭用婚纱店的模特敲死了。他们还说,白鹭把黄胖子的头发缝在婚纱店模特的头上,黄胖子的骨头被放进模特的身体里。他们说得有模有样,好像一瞬间,就知悉了全部的秘密。
我翻开笔记本,看到白鹭用娟秀的字迹写着,酒吧经营注意事项,饭店经营注意事项,咖啡店经营注意事项……泪珠像雨滴滴在笔记本上,字迹被泡大像福尔马林里的标本。我想起那日白鹭的礼服裙肩膀上,扎眼的土黄色污迹。酒吧旁边就是婚纱店,是她把酒吧的密道封住了吗?我想起在医院时,白鹭一来就拉起我的手。难道一开始,她就知晓一切……
“咚”地一声巨响,绚烂的烟花在园区上空绽放,外面响起欢呼声,告别派对开始了。我看着狂欢的人群,突然想起山山和小海,他们那双相似的眼睛。我终于记起来,黄胖子原名叫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