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相书上说:我今年的运程有如阴霾密布,暗涌潜伏。并警惕我事事谨慎,以免被突入奇来的暴风雨冲击得体无完肤。工作方面将会面对不少掣肘和挑战,切勿中激将之计,最需要注意的是,小心提防身旁暗处之人,以免被冷箭所伤。晚上,独自躺在床上,我回想经历的种种灾难,似乎皆由相书道准。隔壁刚出生不几天的婴儿蝉样叫着,那是安置在风雨中的家。人生种种快乐和不幸都缘自执着和习惯罢。我喜欢在婴儿的啼哭中入睡,年轻妈妈的唱调慰藉着我孤独的灵魂,那是多么美妙的一夜呀!可是,倘若我的灵魂得不到慰藉,整夜我都会失眠的,要不就被那些离奇的梦纠缠。
这只是最初的反映,谁知道长失地失眠和没有尽头的梦境会给我带来什么?我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为了健康地活着,我只能珍惜这份痛苦。可是工作忙、压力大,我总得想法子挺过下去呀!有一段时间,我头晕耳鸣,四肢酸软,右眼还一个劲地跳。夜里,我便爬上沙井村这栋小楼顶上:满天星斗闪烁在碧蓝的天空,云丝游向浩月,遮去明洁了光芒,然而没多久又游开去。我仰望得脖子都酸了,于是心情沉郁地回到蜗居。
月光从窗户透进来,本就阴森的屋子顿时有了邪气。这和清晨我从噩梦中醒来,或是盯着日渐发白的窗户情景相差不大;如若是周末,我便可以看见阳光中飞舞的尘埃。蜗居并不大,几种丑陋的家具乱糟糟地放着。床放在靠南边,书上说,那是我今年的旺位。床头是窗户,我可以透过那里看见一棵断枝上挂着装了垃圾的各色塑料袋的梧桐树,在安静的几日里,我甚至可以听见麻雀的叫声!
让失眠伴随我总不是件令人心情畅快的事。除了安眠药,我几乎无计可施了。日子总得过,路总得走,我曾祖父临终时就留给后人这么句话。既然赶不走失眠,又何防视其为一件幸运之事,最多也是个坏习惯罢了。今年是我的灾年,无数次,梦里我也这样说。也只有如此,我才能理解在我即将摆脱失眠时,工作中、或生活上总是恰巧有小人出现,冷不防射我一箭。沉重的精神压力又将我推向失眠的深渊。有一回,同楼的住户居然说我梦游,我真给吓了一跳。不过由于长久的失眠和无数梦的引诱,已使我分不清昼夜了,或者我此刻的生活便是梦游的一部分了!
二
今天早上领导从日本考察回来,他走过综合办公室时,大家都站起来跟打招呼。我正在接客户的电话,等我回过神,他已进了总裁办。我的心突突直跳,后来右眼也跟着跳起来,这不祥的预兆令我惶惶不安。好在上午平安地过去了。中午吃午饭时,伶俐的女同事神情鬼异盯着我笑。她见我只顾吃饭,就无有声息地靠过来,坐在我身边。我不安地问:“总裁回来了,应该没什么事吧?”她不解地望着我。过了阵,她转过眼珠环顾四周,然后凑过头小声说:“总裁盯着你了。小心点。” “可是我没做错事呀!” 我声音发颤。她小嘴一撅道:“反正,唉,算了吧,我还是不说的好,总之你心里也知道。”我本来讨厌这种说话方式,可今天我很感激她,似乎很长时间来没有跟我搭腔了。
我最讨厌市场部那位姓赵的经理。其实,一开始我还很尊重他,可他总是想方设法给我小鞋穿,这使我心里很难受。我跟营销副总谈起这件事时,他说:“李经理看不起小周,那是因为他不尊重小周的人格;赵经理也是,他不懂得尊重你的人格。”可什么是尊重呢?我想:对人格的尊重是一个人应该做到的最基本的一项。可回过头看,我当初对赵经理的尊重却是出于两点:他是长者,他比我早来公司;看来,他的人格偏偏不值得尊重了。总裁去日本前给我交待的材料一直到现在还未完成,都怪赵经理这段时间对我的工作百般挑剔,居然将我做得一批宣传资料从市场上打回来。为此,我不得不花三天时间来摆平这件事。
总裁回来了,今天我必需完成他临走时交给我的工作。所以一吃完饭,大家还在聊天,我就打开电脑急匆匆地赶材料。小陈靠在我对面的隔板上不冷不热地说:“这么忙,还是休息一会儿吧!”我正要搭腔,另一位同事叫她过去打扑克:“谁理他,神经病,他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我心酸极了,不是想到近来一连串的麻烦事,我真想用凳子砸他狗头。
四点钟,我正思考如何给发言稿结尾,总裁的内线打来了。我揉了揉眼睛,赶紧向他办公室走去。总裁正在接电话,我局促不安地坐在斜角的灰发上。他放下电话,示意我坐近点。
“这两天工作忙吗?”
“还好。还好。”
我想:完了,他肯定知道经理给我退宣传资料的事了!还是去年,总裁一下飞机,赵经理告状的电话便打去了。
“我走时交待的工作都完成了吗?”我正要回答,他将一叠材料递给我道:“把这些材料揉进去,下班前赶出来。”
下班前我将材料做好了;十分钟后,他又通知我进去,他提出了几个不满意的地方,看了看表说:“这样吧,你将文件带回去修改,特别要注意错别字。明天下午两点集团会议上我得用。”我望着他严肃的表情,心直刻寒凉了!
回到办公室,下班时间已过,大部分都走了。像个幽魂似的,我坐在位子发了阵呆,仔细检查是否带上相关文件,这才打了卡,走出大厦。一出来,我的眼又突突直跳了。
三
下了两天雨,通往住所的路泥泞不堪,低洼的一段简直成了泥塘。傍晚时分,雨停后,斜下的一方阳光将红蜻蜓带到泥塘戏水了。四处,建筑仍在继续,这隔断的路旁架起了浮桥,行人将身子贴在泥墙上通过。然而拐角的垃圾散发着热气,恶馊的气味弥漫到整条巷子。再往前走,各式的两轮木架车或三轮车将路截断了。吸着劣值烟的拾垃圾的工人仍旧蹲在车旁等候兑现一天的劳动。
“回来了,”有人跟我打招呼。
“怎么样,今天运气不错吧?”我笑着就应答。
“就一车。”
前方的路面被水污俺了,水面浮着死鼠发涨的尸体。我脱鞋袜时,同楼的民工卖完垃圾骑着三轮过来了。他向我使个眼色,我便跳上车,双手扶在他臂上。他很久没洗头了,发丝结成块状。
回到住处,刚进门就撞见房东,她的脸色告诉我:今天必须交房租。的确,我已欠三个月房租了;可是公司效益不好,没发工资,我何倘不想早点交房租呢!这是个四十多岁的寡妇,丈夫五年前死于吸毒。她头发卷曲,身材高大肥胖,双下额,一双鹰眼。这与她年轻的女儿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小倩是那么纤细、漂亮,真叫整楼的单身汉想入霏霏!只是近来他眼帘有些浮肿,脸色煞白,一副生病的样子。
上楼时,我遇见小倩从楼上下来。她穿着木板拖鞋,天蓝色的连衣裙裹着她美人鱼样流畅的身材。我心跳加速。她用阴冷的嗓音同我打招呼,如风的身影悠然地向下飘去。这居然将我带入美妙的梦境中:在朦胧的世界里,我无数次遇见一位如烟似雾的仙女。她向我飘来,我心醉地跪下了……房东从背后搡了我一把:“发啥呆呢!”她将我逼回处住,不得已,我只有掏出身上最后几张票子。过了阵子,她又搡了我一把,这说明我又发呆了。
是啊,多么美妙的梦境呀!我总想永远沉醉于其中。房东一出去,我便关上门,仰躺在床上,开始祈祷那位梦中的仙女了。时间悄然流逝,随着夜色的降临,梦境也再一次出现了:我老早便感觉到她的到来,穿过一片迷雾,她飘然地来了……
一些时间后,面对整栋楼上的住户对我的猜测,无数现实与梦纺织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眼前。时间流逝,却不意味着拯救。
一天,我从闹钟的铃声中醒来,匆匆洗刷完毕,便夹着公文包向办公大楼跑去。我的住处距办公室只需一刻钟。当初我选择这个住处时便考虑到了这一点。我到办公室的时间还算早,进门时,正在拖地的小陈回过头来,睁着我黑色的裤子问吃惊地问:“昨晚打架了?”“说什么呀,就我自己住!”她似乎想起什么,脸刷地红了。这时我才发现裤子上沾了不少灰,我掸了掸,听见背后的脚步声,赶紧躲进鸡窝样的办公位子。直到住椅子上坐时,我才明白腿跌得有多严重。
那天我一瘸一拐地回到住处,大门口坐着聊天的几位妇女突然止住舌头,直到我艰难地穿过她们,其中的一个才说:“我就说嘛,肯定是他!哎呀,我的妈,跌下去的那一声真是吓死人!我最初还以为撞鬼了,但分明看见他上来了,一步一步地,有节奏的样子,可是经过面前时,我才发现眼睛是闭着的……”
她的话唤醒了我似梦非梦的经历。可转念一想,就算所言属实,也没有必要担心的,给自己加重精神负担。只能进一步恶化事实本身。于是我下决心放松自己:书万万不可以读,围棋也决不可以研究。我甚至找色情片没完没了地看了。不久,当那些镜头也出现在我梦境时,我真的绝望了!
仍旧是一天早上,我正梦见被几位赤身裸体的女人追杀,闹钟再一次拯救了我。我洗刷完毕,又匆匆地向办公大楼跑去。这天早上院子很静,我一冲出大门,就撞见卖《华商报》的黄马夹。“你要招聘专版吗?”这使我想起今天不用上班。
无数的现实和梦的交融,都已成为同楼人的谈资了。我想到搬家时,才发现小倩已经成为我灵魂的一部分了。可我没钱,自卑。我多想去做市场呀,我想,那样我一定能挣些钱的。我付诸于这一想法已经很长时间了,但真正向上司提起这件事,不得不从我跑掉鞋跟的那天早上开始。那天我上班迟到了一刻钟。我正向办公室主任解释原因时,总裁的内线打过了。我心想:完了!这回要辞掉我了!我心跳很快,一进门就想解释。总裁见了我的神情有些惊愕,将一叠需要我起草的文件交给我后,居然对我近来的表现夸奖了一番。我激动得流下泪了,打持不住说:“我想做市场。”使我万万没做到的是,不几天,领导居然安排我去深圳与几位客户洽谈。那晚我躺在床上时便入睡了,而且没有梦,也没有鬼魂来牵引我四处游走。我想,既然看见了希望,就不必再陷入梦与醒的恐惧中,就不必再为自焚的邪念找到慰藉了灵魂的借口了。
四
闹钟一个劲地叫。我醒来了,本想关掉它,可手不听使唤了。睁开眼来,我盯着灰白的墙发呆,浑身的疼痛使我想到许多似梦非梦的情景:在朦胧的世界里,我又遇见她了……
闹钟一个劲地叫。然而,我赤裸的身子被捆在床上了!生殖器被一项鸭舌帽罩着。我挣扎过去,总算用下额关掉闹钟,现在该认真想起了。
……深圳之行令我万念俱灭。我回办公室向领导汇报了工作,然后脚步沉重地回到住处。毕竟半月不见了,同楼人都跟我打招呼。房东却堵在楼口一个劲地骂自己“不争气的”女儿。小倩满脸泪花,埋着头,浑身哆嗦,看着她,我便想到自己的灵魂。我清了清嗓子,房东便让开了。我上楼的动作很慢,总算明白了缘故:小倩怀孕了!
晚上,我心里酸酸的,腿肚子发软。我心神不宁靠在床上,翻几页《爱·伦坡》,就开始想像厄舍府的规模,还有那浑身是血的女鬼。我记不很清楚了,入睡时手里应该还捧着书本。对,我就这样进入梦乡的……
既然不再对事业抱有什么希望了,这样也好,我就缺少这样安宁的日子!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楼顶,如果我醒来的话,或者我真的醒来了!在那旋转的楼顶上,不久,我就看见自己成长的经历:我第一次听懂母亲的话时,我兴奋地叫了起来,可我并不知道那是我灵魂的真正觉醒,也是一切邪念酝酿的开始;我走出贫穷的山村时,父亲替我背着包袱去十里外的福成乡赶每日仅有的一趟的班车,那时天还不大亮,我跟在父亲身后,走出很远了,无意间我回过头时,还看见院前石墙上的那是小黑点:那是母亲!她还守望在那里,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粗糙的手掌还在悄悄地抹去泪水;当我得知自己成为大学专业调整过程的牺牲品时,当我得知一年后我所学的专业就不复存在时,在尔后漫长的打拼生涯中,当我因为专业不对口,为一口饭而不得不四处奔波时,我觉得我所面临的……;不,再回过去,再想想父母将我送出大山的那种殷切的期望,再想想我所面临的一切,最初那种朝圣的心理,是的,我还能说什么呢?……在这生活的炼狱中,我的孤独是必然的,长期以来,想经历一个正常人生活——那种乐趣,想与家人团聚的想法也只能是一种可能……
我默默在闭上眼睛,无有声息地呆在床上。黄昏降临了,我嗅出梦与血腥的味道了。我想法解开身上的绳子,手指轻轻地抚摸身上的伤痕,小心地穿上衣服,我想,我必须去医院了。可门被反销了。就在床沿,我发现了小倩的睡衣!既然如此,梦与现实的结合,只可能存在一个结果……
我明白她睡着了。可今夜,等待我的是失眠,还是梦呢?然而,一过半夜,我就入睡了,恍惚中,我觉得应该清除我与小倩之间的所有羁绊,而现在我要对付的就是她的母亲。我想到锋利的菜刀,想到我可以从窗户外的树杆爬下去。我还知道怎么打开一扇普通的门……
清晨,我被警报惊醒。我只想赶睁开眼,看看案板上的菜刀是否有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