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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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揭开了辛亥革命的序幕。
1912年2月12日,清廷正式下诏退位。清朝落幕,帝制结束。而晚清最后一个朝廷重臣——袁世凯则趁机窃取了辛亥革命的果实,当起了中华民国首任大总统。
袁世凯在大多数中国人眼里,就是一个卖国贼的标准形象。但他支持女学、废除科举、总理教育、提倡男女平等的进步行为却鲜有人知,鲜有人提。他曾经支持卢木斋东渡日本考察工商实业和教育,吕碧城也有幸同行。只是,那一次东渡扶桑之旅,给吕碧城留下了极坏的印象,从此再没踏上日本。一个旗帜鲜明的爱国民主人士,又怎么可能容忍向践踏自己国土的强盗寻求强国之道呢?虽说“师夷之技以治夷”,但以吕碧城的刚烈秉性,即使心里明白这个道理,但行动上却是断断不肯而要排斥的。
1912年6月,北洋女子公学停办。吕碧城经袁克文推荐,受聘于总统府,担任总统府咨议,即总统府可以参与政事的顾问官。从此,吕碧城开始了她长达三四年之久的政治生涯。
要知道,民国时期,女性参政还真是一件稀罕事,更别说在堂堂大总统府上任职了,那可是当时中国女子任此高职的第一人!对于一个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的女子来说,这该是何等的荣耀!
在如今这个“拼爹”的时代,有多少官二代、富二代凭借上一辈的权势地位或者金钱,谋得一官半职或者攫取巨额利益,都已经算不得是新闻。100年前的吕碧城,父亲虽有一官半职,却因早亡,过早地失去了保护伞。受聘于总统府,她靠的是真才实学,靠的是胆略过人,靠的是眼界深远,靠的是崇高声望。除此之外,别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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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涉官场,吕碧城对新生国度的前景充满了美好的希望。她自由出入于南海的中华门,流连于金碧辉煌的紫禁城,看不尽的湖光山色,赏不完的亭台楼阁。与此同时,吕碧城又结交了一批文坛名宿如费树蔚、易顺鼎、徐蔚如、步章五等,与“寒庐七子”亦多有诗词往来,互相唱和。其中就有一首《民国建元喜赋一律和寒云由青岛见寄原韵》:
莫问他乡与故乡,逢春佳兴总悠扬。金瓯永奠开新府,沧海横飞破大荒。
雨足万花争蓓蕾,烟消一鹗自回翔。新诗满载东溟去,指点云帆当在望。
寒云,即袁克文。与张伯驹、张学良、溥侗并称“民国四公子”。又与易顺鼎、何藏最、阅尔昌、先查万、垫鸿志、请秋后并称“寒庐七子”。这一首七律,表达了吕碧城对中华民国成立的欢欣喜悦之情,她雄心勃勃,满怀斗志,意欲有一番作为,也能随新政府的成立沧海横飞,指点云帆。
可是,这三四年的官场生涯,吕碧城只看到了一个同样黑暗、腐败的政府。内阁风潮、宋教仁案、善后借款、二次革命、“二十一条”事件,无不映衬出官场上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鱼肉百姓、贪赃枉法、倾轧革命、丧权辱国之卑劣,令吕碧城既感愤怒又心灰意冷。
所以,在职的这段时间,除了以诗词排遣胸中块垒之外,还多次往返京沪之间,对履职并没有付出更多的热心。这份冷漠,来源于她对时局精辟的见解。她认为:夫中国之大患在全体民智之不开,实业之不振,不患发号施令、玩弄政权之乏人。譬如钟表,内部机轮全属赢朽而外面之指示针则多而乱动,终自败坏而已。世之大政治家,其成名集事,皆由内部多种机轮托运以行,故得无为而治。中国则反是,舍本齐末,时髦学子之目的,皆欲为钟表之指示针,此所以政局扰攘,迄无宁岁。
女界且从而参加之,愈极光怪陆离之致。近年女子参政运动屡以相胁,子不敢附和者,职是故也。
既然我学不会玩弄权术,又不愿甘为“钟表之指针”左右摇摆,不如三缄其口,不予趋拥附和。这就像表决投票,我不赞成,但也不反对,我可以选择沉默,保持中立。因为我有我做人的原则,既不沆瀣一气,随波逐流,也不过于激进,以免招致引火烧身。还是走中庸之道,明哲保身为妙。
1913年,吕碧城的母亲在上海去世,葬于静安寺的第六泉侧。母亲的离世,吕碧城对从政之路愈发意兴阑珊,北京那个总统府秘书的头衔已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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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日本帝国主义以威胁利诱的手段,终迫使袁世凯政府签订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二十一条》。《二十一条》企图把中国的政治、军事、财政及领土完全置于日本的控制之下,把整个中国变为日本的殖民地。吕碧城此时尚在政府任职,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压迫和袁世凯政府的软弱退让,她悲愤不已,却无能为力。她登临长城,站在高高的烽火台上眺望层林尽染,诗兴大发,借景抒情,以倾吐胸中郁闷之气。一首《浪淘沙》,表达了山川广袤,风景秀美,然而人生如梦,风华易老的感慨:
百二莽秦关,丽堞回旋,夕阳红处尽堪怜,素手先鞭何处着?如此山川。
花月自娟娟,帘底灯边,春痕如梦梦如烟,往返人天何所住?如此华年。
一首《出居庸关登万里长城》:
摩天拔地青巉巉,是何年月来人间。
浑疑娲后双蛾黛,染作长空两壁山。
飙车一箭穿岩腹,四大皆黝幽难烛。
石破天惊信有之,惟凭爆弹迁陵谷。
万翠朝宗拱―关,山巅雉堞长蜒蜿。
嚣烧岂仅人踪绝,猿岛欲度仍相还。
当时艰苦劳民力,荒陬亘古冤魂集。
得失全凭筹措间,有关不守嗟何益。
只今重译尽交通,抉尽藩篱一纸中。
金汤枉说天然险,地下千年哭祖龙。
这首诗写得雍容大气,把崇山峻岭跌宕起伏的景,和山河失守兀自痛心的情,丝丝入扣地体现在整首诗中。有多少人,登临长城,只是为了欣赏长城的透迤雄壮,哪有人关心“当时艰苦劳民力,荒陬亘古冤魂集”?又有谁关心国将不为国,发出“得失全凭筹措间,有关不守嗟何益”“金汤枉说天然险,地下千年哭祖龙”的悲叹?吕碧城并非须眉大丈夫,胸中却装着山河社稷,这是何等的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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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8月14日,杨度串联孙毓篮、李燮和、胡瑛、刘师培及严复,联名发起成立“筹安会”,为袁世凯复辟帝制,建立洪宪帝国制造舆论。吕碧城自感大势所趋,无力回天,再也不愿待在总统府,与那些狼子野心之人为伍。她决意学老父归隐山林,遂毅然辞职离京,与政界彻底告别。历史走到这里,又折了个轮回。吕碧城恐怕连自己都没有想到,仿佛冥冥之中,命运早有安排,自己会走父亲曾经走过的老路,急流勇退,淡然超脱。
其实,假设吕碧城能做到洁身自好,不与那些贪赃枉法之流同流合污,只要不理不顾那些卑劣行径,完全可以独善其身,也不至于丢了官职。毕竟,于一个青年女子来说,这未尝不是一条比较稳妥的谋生之路,多少人求之不得!然吕碧城却做不到,必得远离之,眼不见心才净。这也正是她可亲可爱之处,眼睛里容不得半粒沙子。而如今,又有多少人能够像吕碧城那样,做到坚持自我,出污泥而不染呢?
吕碧城辞官之后,仍有当权者力邀其再度出山从政,但吕碧城一概谢绝之。冰雪聪明的她,早已看透那些人邀请她的目的:他们看重的哪里是她的才华,分明是看中了她的名气,要她在其间当个花瓶作点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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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吕碧城辞官后,离开北京,来到上海这座号称“冒险家乐园”的繁华都市。前脚离开政界,后脚步入商海。吕碧城一介女流,在上海那个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与外商合办贸易,而且仅用了两三年时间,便积聚起可观的财富,在商界大获成功。她在威海卫路和同孚路间的寓所,与北洋政府原外长陆宗舆等人为邻。寓所可谓富丽堂皇,高槐复墙,镂花铁门,冬青树三面环绕。室内陈设俱为欧式,不仅装饰极为豪华,还置有钢琴油画等时髦西物。她还雇了两个印度巡捕把门,其中一个印度门房长得很像陆宗舆,客人进出见此无不筦尔。她出入皆由汽车代步,并时常出入舞厅。那时京津地区的各种聚会上,常常有吕碧城的芳踪丽影,各界名流纷纷追捧,趋之若郑逸梅的《人物品藻录》中曾有如下记载:
吕碧城放诞风流,有比诸《红楼梦》中史湘云者。且染西习常御晚礼服,袒其背部,留影以贻朋友。擅舞蹈,于蛮乐增中,翩翩作交际之舞,开上海摩登风气之先。民国时期,诞生过唐瑛、陆小曼、陈香梅、白云、姚玲、固叔苹等名动一时的交际花。她们有的是歌手,有的是演员,有的是记者,还有的是教师等等。这些女子大多美貌天成,受过良好的教育,精通多国外语,琴棋书画唱戏跳舞全都不在话下。她们追求个性与自由,生活考究而前卫,活跃在当时的高档社会交际场所,把个十里洋场点缀得花团锦簇,热闹非凡。吕碧城,无疑是其中开放得最早、最明媚灿烂的一朵。
对于吕碧城生活之奢侈,着装之艳丽,沪人既妒忌又颇有微词。对于时人的非议,吕碧城丝毫不以为意,继续我行我素。在她看来,“女人爱美而富情感,性秉坤灵,亦何羡乎阳德?若深自讳匿,是自卑抑而耻辱女性也”。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就该把女人的美极力彰显出来,而不是讳莫如深,把美好掩藏起来,那是自卑的表现,也是对女人莫大的耻辱。
《吕碧城集》附记中有如下一番自述:按先君故后,因析产而构家难。惟余锱铢未受,曾凭众署券。余素习奢华,挥金甚钜,皆所自储,盖略谙陶朱之术也。
“署券”,即如今所说的股票。吕碧城在赴上海为母亲奔丧之时,曾花费数万购买了署券,没想到几年后这些署券收益丰厚,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回报,从此吃穿住用一概不愁,不但能满足自己的一概花销,还能做做善事,扶贫帮困。
吕碧城对自己的行为举止是有自己的认知的,她并不以奢华为耻。是啊,我承认我爱美,建洋房、开洋车、着奇装异服,挥金如土,享受生活,可那是我的自由,我所追求的人生。我一不偷二不抢,凭自己的智慧和劳动汗水赚取所得,花我自己的钱,与尔何干?
吕碧城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她将自己对女性美的理解,对生命质量的理解,以实际行动将自己的观点诠释得淋漓尽致。
这世上有很多人,一开始个性十足,显现出与众不同的风流。可是,一旦别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顿时失了方寸,收敛起挥舞的美丽翅膀,束手束脚,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忍气吞声。他们以为,只要把自己修理得和其他人一样就是“安全”的,如果一棵树上停歇的全都是麻雀,而独独就你一只凤凰,那是一准儿会被口水淹死的,天妒英才嘛!可是,如果你决定了要做一只普通的麻雀,那就只有忍痛拔去身上美丽的羽毛,让自己不再璀璨闪耀。
可是吕碧城不愿意拔去身上美丽的羽毛。她执意做那只与众不同的凤凰,自由来去,无所顾忌。那就是我,那是游走于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我。这份特立独行,这份果敢决绝,旁人做不到,而非吕碧城莫属!
吕碧城在上海经商成功,可见她不仅拥有花间词人的婉丽,更富有敏锐的经济头脑。都说文学和艺术是相通的,能文能武也不在少数,但既能文又能商的,却不多见。我猜想,做什么事情都能成功的吕碧城,必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完美主义者。完美主义者苛求事情的起承转合枝枝节节林林总总一定要做到极致,有这份决心,有这份细心,又何愁不成功?
无可否认的是,吕碧城在总统府就职的经历,锻炼了她的社交能力,开阔了她的眼界,为自己在政坛和上流社会累积了丰富的人脉。
与“信孚银行”董事长费树蔚、袁世凯二公子、上海青帮“大”字辈头目袁克文等密友情谊深厚,过从甚密,无形中对她经商也起到了一定的保护作用。这是她之所以经商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也是有别于其他才女的重要标志。她上升到了一个普通女子难以企及的高度,在这个高度上,她宛如一棵青青翠竹傲然挺立,俯视脚下一众低矮树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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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吕碧城何以能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富甲一方,至今还都是个谜。
有人读吕碧城《游庐琐记》时,发现吕碧城曾与一个德国茶商同去庐山。因为吕碧城的家乡徽州产茶,便猜想她在做茶叶生意。但这仅仅不过是推测罢了,并没有实际根据。不过,不管是什么原因让吕碧城“一夜暴富”,女人独有的魅力也好,友人的帮衬也好,聪颖的大脑也好,前瞻的眼光也好,出色的交际手腕也好,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钱了。有钱便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一切:游山玩水、出访留学、周游列国。
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19世纪初,当很多中国家庭还挣扎在贫困边缘,为生计发愁,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时候,吕碧城已然锦衣貂裘、山珍海味。不但四处游览祖国的山山水水,还前往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就读,在国外住世界一流的宾馆,长期定居世界顶级旅游胜地瑞士日内瓦,那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有钱人大多悭吝,经典的守财奴代表人物便是巴尔扎克小说《欧也妮·葛朗台》中,欧也妮·葛朗台的父亲——老葛朗台。他是法国索漠城一个最有钱、最有威望的商人,但他为人却极其吝啬,在他眼里,金钱高于一切,甚至妻子和女儿还不如他的一枚金币。他对金钱的渴望和占有欲几乎达到了病态的程度:半夜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密室中,爱抚、把玩、欣赏他的金币,放进桶里,紧紧地箍好。临死之前还让女儿把金币铺在桌上,长时间地盯着,这样他才能感到暖和。
吕碧城有钱,但并不是守财奴。她不像葛朗台那样,虽然拥有万
贯家财,却住在阴暗、破旧的老房子里,每天亲自给家人分发食物和
蜡烛,而是充分享受金钱带来的舒适生活和快意享受。除了满足自身
所需,吕碧城还乐善好施,广济众生,平生做了不少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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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7年秋,华北数省洪水肆虐,灾情异常严重,所涉范围共计一百零三县六百余万灾民。冯国璋政府委派熊希龄负责督办水灾河工善后,旋即约请京津沪及美国的红十字会等慈善组织开会研究赈灾事宜,并成立“京畿水灾筹赈联合会”,向全国发出请赈通电,还专门成立慈幼局,英敛之担任局长,负责收留逃难至京的男女儿童。
吕碧城听闻上海红十字会的赈灾提议后,与上海诸多名媛在第一时间发起成立了“京直精致水灾义赈会”,积极为灾民募捐筹款。吕碧城不但亲力亲为奔走劝募,亲拟《赈灾通告》,自己也慷慨解囊,捐资大洋达十万元之巨。
樊增祥曾回函吕碧城,对其捐资义举大加赞誉,把她比作巾帼英雄,即便是自己这个人到七十“古来稀”的老人也深感敬佩,自愧弗如:碧城贤侄如面:得手书,固知吾侄不以得失为喜愠也。巾帼英雄,如天马行空,即论十许年来,以一弱女子自立于社会,手撒万金而不措意,笔扫千人而不自矜,此老人所深佩者也。余事为诗,亦壮心自耗耳。仆卜居未定,颇碌碌,暇当诣谈,复候妆安,增祥拜手。
及至出游欧美,吕碧城还两次捐资,用于宣传保护生态环境。
1940年后捐资国内的赈灾机构,帮助抗战中流离失所的难民。临终前,吕碧城连续三次寄遗嘱给上海的李圆净居士,并附上相关证明文件,委托其处置自己在美国纽约、旧金山及上海麦加利银行的存款20万元之巨,交代务必悉数提取以用于弘扬佛法护生之事。
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的人,一辈子做了金钱的奴隶,守着钱财过着悲惨的日子,亲人反目,妻离子散;而吕碧城无疑是做了金钱的主人,很好地支配着手中的金钱,让金钱在实际使用中体现它应有的价值。她并没有因为自己少年时代曾经遭受的厄运憎恨这个社会,反而因此更能体会他人的不幸,更加体恤他人的苦难。从这一点上来说,吕碧城是豁达的,慷慨的,慈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