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錦

小城里三月的烟雨冲散了多少浑浑噩噩的心。这里没有达达的马蹄,也没有美丽的错误。烟雨的气息,缠缠绕绕的,箍着人不放,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来来往往的行人挨个被拦下,由着一些个陌生男子仔细盘问着,虽然不曾配枪,也不曾疾言厉色,看起来就像是街上随意走动,做买卖的普通男子一样,但那种一丝不苟的作派,眼瞧着便是军队的人。

离这里最近的军队便是琛军。

林霁雪坐在新开的咖啡馆里抬抬手,端起来描了金边的杯子,抿了抿,没放方糖,这杯咖啡带着浓厚的苦意,渗到她的心里。

抬起手腕,表盘上的指针恰好指着大大的罗马数字12,她该走了。

洗手池前的西洋镜子能装下整个的她,眉毛细细的,弯弯的,向天上缺了牙的月亮,也带着月亮的美意,下面坠着烟笼寒月的眸子,头顶灯下,叫人看不出,她眼里的神色,那里就像一个黑洞,看着她的人,就能叫她吸进去,不落出一点点的光。

她甩了甩手,手上的水珠轻悄的滑落,正在擦手的功夫,稍稍一瞥,就注意到身旁的男子盯了自己许久。

“林小姐,可否跟我走一趟?少帅有请。”男子虽然彬彬有礼,但带了一种不可违抗的语气。

“有劳李副官了。”林霁雪丢了帕子,朝来人略一颔首,微笑道。

坐在车里的林霁雪百无聊赖,窗外的景致无非是些裹着棉服的行人,一株老树在这寒冬时节早掉光了枝叶,像一个长了虱子的男子掉光了头发,光秃秃的,盘根错节。

“怎么回事?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找不到人通通给我滚蛋!”里面的男人掀翻了放着茶点的茶几桌,杯盏碎了一地,氤氲的热气还汩汩的从地毯上冒出。

“少帅,林小姐来了。”李副官等着里面的人发完了脾气,捡着一个空当进去了。

听了声音,上官琛转身看向门口。李副官识相的退出去了。和刚刚噪杂的声音不同,两人都没有开口,偌大的一个房间静悄悄的。

“外面的天还亮着呢,你这屋里窗帘也不拉开,暗成这个样子。”林霁雪避开他的目光,绕过一地的碎片,把窗帘打开,下午的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毛茸茸的,很有温暖的感觉。

“林小姐怎么回来了?不是最讨厌我这劳什子吗?”上官琛在沙发上,翘着腿,看着她站在窗口,阳光打在她身上,在她周围了一圈好看的光晕。

林霁雪不觉失笑,心道,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慢慢走到他跟前,单单只笑眯眯的瞧着他,片刻,“少帅好大的气派,满城的搜人,我怎敢不来?”

上官琛放下了腿,一笑,拍了拍旁边。她也侧了身子坐过去,手指碰到了沙发,冰片一样,她却觉得舒服。

上官琛把她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挪得两人没有了距离,搂过她的腰,就势要吻她,她紧紧的贴在靠背上,气息变得紊乱。

“怎么了?”上官琛松了手,有些紧张的问。

“没什么,有点乏了。”林霁雪抚了抚头发,低着头,勉强笑道。

上官琛低头去看她,虽然不信,却也无可奈何,棱角分明的脸动了动,“既然累了,就让李副官早点带你去歇息吧。”

直到她走后,才闭上眼,两个手叠在脑后靠在沙发上,佣人进来默默收拾好碎片,不敢惊动他。

郴州这两日战事吃紧,如果不好好把握,很可能就落入了沈军的手里。

“可雪儿那里……她好不容易回来了,就别想再从我手里跑掉。”上官琛眼皮动了动。

半个月前,林霁雪听闻又要打仗的消息,城里又乱糟糟的,上官琛正带着那些个师长们开了连续几夜的会,没有什么兴致再去她房里了。

林霁雪心下一动,这不正是自己走掉的好时机吗?当即收拾了值钱的财物,捡了一套衣服,乘着府里的车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在饭店里住了那么些个日子,仗也没打起来,街上像看习惯了这些,做买卖的,拉黄包车的一切照旧。

去楼下吃饭的时候,伙计要出门买菜,厨娘劝他等外面好一些再去,他道,“今儿打,明儿打,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得起来呢?饭还吃不吃了呢?”

林霁雪倒是佩服他这种精神。想来她自己已经有好几日没出过门了,就窝在这饭店里,兵荒马乱的,这么多天了,上官琛那小子也不知道派个人来寻自己。

眼下,上官琛倒是把她找回来了,衣服也不换,就躺在床上,又焦躁着,想着自己这一辈子也挣脱不出这里,就像金丝笼里的鸟雀一样,养的好,喂的好,可不过是给人逗趣儿,供人观赏罢了,永远得不到自由。

林霁雪是被上官父亲带回来的,那年她将将十三,就已经是个孤儿。她隐约知道一些事情,背着长枪的士兵突然冲进来,家眷都被带到一个房间里,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她们,像潜伏在夜里的蛇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咬上一口。

母亲把她搂在怀里,用身子护住她,不叫她看,“没事的,雪儿,没事的,娘在啊,娘在”,林霁雪听着轻飘飘的话,没有份量,母亲温暖的手,却让她有了热气。她不知道自己的这句话,是在安慰她自己,还是在安慰女儿,也不过是在自欺欺人。枪声几乎是同时响起的,“砰砰砰”,后来屋子就静了下来。母亲到死,手还紧紧的挽着她,她摸着母亲冰冷的脸,掰开母亲搂着她的手,开始知道悲伤的味道,眼泪是咸涩的。

自此她的眼里只有黑夜,也不愿再去寻找光明。

上官琛那年16,已经有了俊朗的模样,他刚刚骑马回来,一身马装,更显得身姿挺拔,日后也定会像他父亲一样,成为又一个传奇。

“琛儿,这是雪儿,你们以前常见的,以后她就是你的妹妹,你可要好好照顾她。”上官言对他板着脸,说着,转身,又对着林霁雪笑了起来,和蔼可亲。

说是妹妹,上官家里却是把她当做媳妇儿养。

上官言和林父是结拜的兄弟,一起打江山,一起分功劳。亲家很早就结下了。后来上官言去世。上官琛也就理所当然的接起了府里的大小事和军务。

这些年林霁雪在上官家过得不错。很得老爷子喜欢。

“雪儿,你可知道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是多么的欢喜吗?”上官琛在吻她的时候说道,他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烟草的香气。

那时候的林小姐还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那日,何穗安找上门来。

何穗安不过和上官琛在舞厅里跳了支舞,两人勾了手,身子贴在一起,多了许多肢体接触。

她顺势腻了上来,因着这些年的应酬,上官琛早已见怪不怪,林霁雪的心思像是不放在他那里,却也若有若无,由着她去,她越发张狂起来。

“林小姐,怕是还不知道吧?您的父亲母亲,您的家人是怎么死的?你可还记得?”她得意洋洋的。

林霁雪有一种大敌在前的感觉。何穗安见她不说话,便占据着高点,接着笑道,“你嫁给了自己的仇家,还以为是亲家呢?真真的笑死了人。”

接下来的一秒,何穗安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杯冷水直接泼到她的脸上,“你别在这胡言乱语,疯疯癫癫的。”林霁雪一叠声的叫道,“来人,快把这女人给我丢出去。以后谁要是再放她进来,就别在这干了,给我卷铺盖走人。”

何穗安瞧着她乱了神态,将信将疑的模样,被冷水浇下去的兴头,又升了回去。“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不过林太太,您可要注意了,晚上睡觉可别被鬼魂惊醒。哈哈哈哈。”何穗安扭着腰,打着摆子,一双高跟鞋踩得噼啪响。

何穗安的笑声像是踩在了林霁雪的心尖上,闷疼闷疼的。

她得去问问上官琛,这两天战事吃紧,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到自己房里来了。这些话也无从可问,有时候她一个人坐在房里,发着呆就会想起护着自己的母亲,天气还很凉,她连窗都忘了关,打了个寒噤,手指就和母亲当时一样冷。

林霁雪依旧躺在床上,她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像半个月前,每次遇到了事情,她就像一个逃兵一样,只知道躲避,她不敢揭开那个真相,如果何穗安说的是真的,她真的要和何穗安说的一样,与仇家同枕而眠吗?

天已经黑下来了,窗帘还没有拉上去,夜里一颗星星都没有,就像一泼黑墨水,暗的深沉。

“林小姐?你今个儿是怎么了?可是不愿意见我,想我上官琛这俊俏模样多少女子无缘一见呢?”上官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猫在床根底下。

“你吓我一跳。”“外头的人是怎么当差的,少帅来了也不说一声!”林霁雪有些慌乱,怕被戳中了心事。

“你现在的脾气倒也不小,是我不叫他们说的。”“怎么?你还怕我来不成?”上官琛存了些疑虑,也只好笑着,半真半假的和她糊弄过去。

“哪里。”林霁雪做了个笑脸。

过了一会儿,又抓住他的臂膀,切切的望着他,“我问你个事儿,你可得老实说。”

“知无不言。”上官琛的感觉不妙,像是一块经年冰封的湖面就要裂开纹来。

“我家人是怎么死的?我记得那天之后,我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你父亲。”林霁雪敛了笑,平静却又固执的看着他,像一个孩子一样,非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该来的总归来了。“雪儿,谁和你说这些的?”上官琛眉毛像寒了霜一样,脸色凌厉,却又不好发作。

“你不用管是谁,你只告诉我是不是?”“啊?是不是?”当时的场面和大考前的时候一样难熬,因为全是等待。

“是。”上官琛几乎是咬着下嘴唇却也只得说出。

“我就知道。”林霁雪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心像是被人用钝刀子砍了,一刀一刀,却又不致死。

“少帅,沈军要打过来了,您得来看一下。”李副官站在门口,炮火打到了眼前,也顾不得小两口间的情愫了。

上官琛阔步走到外面,“都给我把夫人看好了,再不许她出去。”一瞬间,他又恢复到了一个少帅的模样。

他早已不见,林霁雪还痴痴的看着门口,“是”这个字,飘飘忽忽的,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穿行在整个房子里,她被这个声音笼罩着,无法挣脱,她听见鸟笼子的门“啪”的合上,而她不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深陷其中。

“从西面进攻,沈军在这里……然后……”上官琛用手点着图,身边围着一堆将士。

“少帅所言极是,依我看……或许也可以。”在场的人都各抒己见。他不时点头,心中却早有了决断。

林霁雪随手把报纸翻了个面,覆在茶几上,背面就是当天的头条,郴州大捷,满报纸都是。

“你都看见了?你夫君我厉不厉害?”上官琛在对面坐下。眉目如星,凛凛的看着她。他的心几乎都要朝她这奔过来,满心的雀跃,像一个小孩炫耀得了满分的成绩。时间隔的太久了,他已经忍不住了要见她。

“厉害,也让我跟着沾沾光。”林霁雪朝他笑道。

他眉头微耸,连那层窗户纸都要捅破。“你可是又要出去?却是万万不能的。”他不待她回答就已抢了先去。“眼下时候不好,你要是真想出去走走,我挑个日子陪你。”对于上官琛而言,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好啊。那就明天吧,在这屋子闷了许久,总感觉不太爽利。”她倒是也不客气,就手沏了一盏茶递给他,黄绿的茶叶浸在水里,虚虚沉沉的,慢慢往下落,晕染了周围,四周聚着极小的气泡,又渐渐消散。

上官琛很珍惜的端起来,在鼻尖嗅了嗅,上好的毛峰,一股子清淡的香气,味极清冽。

他多希望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一刻,没有战争,没有什么仇恨,他和雪儿就像一对很平常的夫妻,日头好的时候,坐在这亭子里吹吹风,随意的摘几枝花,插在瓷瓶中,他带着怜惜的目光看着雪儿在花丛中仔细挑选最合适的那一枝,她粉色的大衣偶然间覆到了枝条上,自己却也不甚在意,依旧弯腰,寻着花枝。

“少帅,这外边又下雨了,要不就不出去了吧?”李副官半是担忧,半是问询,他了解少帅的脾气,一旦认定的事,谁劝都不管用。

“如果夫人在,她也会心疼少帅您的。”

上官琛扭头看了他一眼,刀子一般像是要把人的眼睛挖出来,李副官一下子噤了声。

他撑着一把黑布伞,慢慢的走向花间,雨水打落了很多花瓣,可花瓣沾了水,姿态在这雨间又更显得动人,“她会喜欢的。”上官琛心里想道。“她总是爱这些娇娇弱弱的东西。”

又细细地挑了几枝,方才觉得满意,不由得微笑起来,拈着枝,踱到小亭中,慢慢的放入白瓷瓶里,他做的细致,像是在完成一件了不得的工艺品。

“雪儿,你瞧,我记着的,我没忘。”他笑着把花瓶摆在青石板上,小小的墓碑就在眼前。“爱妻林霁雪之墓”

两年前,林霁雪死了。

上官琛总想着她不似寻常女流,没事就寻死觅活的。

她曾说过,“无论到了何时,何种境地,我都不会走上这条路。我若是死了,爱我的人,又该如何自处。不爱我的人,又为何要遂了他们的意?”

那时的上官琛却还故意做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我且看你以后。”他轻轻地弹了她的额头一把,调笑道。

如今看来,倒是一语成谶。

就算知道了真相又如何,林霁雪倚在窗边,晚霞像是火烧一样,黄的,红的,橙色和白色交叠起来,慢慢变幻着形状和色彩。

她知道自己心里爱他,可他却总是将她豢养着,只能偶尔隔着窗子,看一下天空,府邸再大,也有个形状。

那时候,她趁乱跑了出去。在饭店房间里一个人凄凉的住着时,便明白,金丝雀只能在笼子里,养惯了的,就算放出来,也会总想着回去。可人就是这么古怪的东西,在里面羡慕着外边,到了外边却又千方百计的要回去。

林霁雪从13岁时起,就在上官家养着,直到现在。她还会想起,上官言拿着新奇的玩意儿,尽力的逗她笑。上官言闭上眼之前,她一直陪在床前,累了就伏在床边睡一会儿,就是想等他睡够了醒来,自己能够第一个看到他。

可她又总是在梦里被一双冰冷的手惊醒,那是她母亲的。

还有上官琛,昨日她在园子里采了许多花,送给他,又给它插到瓶子里去。

“呶,这些给你。”林霁雪伸出给花搞得灰乎乎的手,莞尔一笑,有如杏花开过,秋波盈盈,醉了人心。

从此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夜如泼漆,看不到一点星光,她开始摆脱了这个漩涡,无边无尽,慢慢的下坠,直坠到那看不见的深渊,黑暗裹狭着她,无法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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