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邢一个耳朵听着老头说话,另一个耳朵十分明锐得听到了靴子踩上瓦片的声音。他是个老道的梁上君子,要比看家本事,他还是有绝对的自信的。
虽然这老态龙钟的家将要他在这里等着,但幽邢却还是不紧不慢地跟着他慢慢往寝屋的方向挪。他想要遛一遛那个今晚坏他大事的人,最好能让他从屋顶上摔下来,然后夺路而逃。
南丘军的副将坏心眼地走了条十分刁钻的路线。他看似走得漫不经心,好似在游园观景,却在这看似不经意间,把梁上的那位逼得跳到了一堵只有一人宽的高墙之上,还只能横着往前挪。
幽邢打了个气宇轩昂的喷嚏,揩着鼻尖觉得墙上的那位此刻一定是在骂自己。
这座宅子不愧是丘家的祖宅,处处都透着老旧。院内基本没有什么陈设,最大气的大约要算正殿外的那颗大树了。幽邢不禁有些唏嘘,觉得上原这些年也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没名没分地把自己倒贴去了南沙军不算,就连家底也一并拿去柜山贴补。
墙头上的那位无路可走,只能上树,好似一只穿着夜行衣的猴。
丘家的府邸不大,从正殿旁拐过一道月亮门便是寝屋所在。
幽邢一脚跨过月亮门便见到那家将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寝屋的门板,然而他伸出去的手却顿在了半道。幽邢觉得那老头似乎有些为难,他猜想大约是因为现在的天色太晚了。
果不其然,丘家的留守家将佝偻着腰背,磨磨唧唧地又回到了他的跟前,闪烁其词,“公子,小主子和少夫人已经睡下了,你不如明天早上再来?或者,我给你收拾间厢房,你且……”
幽邢登时一愣,没想明白他口中的“少夫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好巧不巧,便在此时屋内发出了一声难耐的哀嚎。
他朝那屋子望去,不禁伸直了脖子,连眼睛都瞪圆了。
这声音,他着实听着耳熟。可不就是那个爬了主帅床榻的新兵邯羽嘛!
幽邢的思绪跟着飞转着,觉得自己都快要有画面了!
这是叫他赶上了一场活春宫了?
这是何等的运气!
庹伯默默地抬起了衣袖掩着半面,也不知是在擦汗还是在替屋内的两个人害臊。
屋顶上一个黑影闪过,带起了一阵轻不可闻的瓦片声,十分仓促。
这点儿微不足道的动静自然是不能惊动那位黄土都埋到脖子根的老家将的。但幽邢耳聪目明,副业又正好干的是这一行,因此暗处的动静他捕捉得一清二楚。
原来,不止他被人尾随,就连南沙军的帅也被人盯着。
幽邢不禁有点儿可怜屋顶上的那位,也替他感到心酸。
屋内的动静越来越大,幽邢只得硬着头皮装作没事人一样朝那里随意一望。他觉得房梁都快塌了。再一低头,就见跟前的老家将头都快低到地上去了。身后的大树上传来了一阵窸窣,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再然后便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虽然过程与期盼中的不一样,但好歹等来了相同的结局。
南丘军的副将舒了一口气,客气道:“既然原帅现在不太方便,那我便明日再来吧!您老且留步,无需相送。”
庹伯觉得丘家列祖列宗的脸都快被自家的小主子给丢光了,低着的头半晌都没能抬起来。待到他的老腰熬不住了,再一抬头,人都跑得没影了。
老头望着眼前的空旷愣了那么一瞬,差点以为自己刚才招待的是个鬼。
南丘军的副将终于得以脱身,当即匿了踪迹往西城的跋王府去。虽然去丘家串门耽搁了点时辰,但此时夜色正浓,西城也已沉沉入睡。除了筱王府外的戒备森严外,哪里都是空旷沉寂,反倒是更有利于他飞檐走壁外加上梁揭瓦。
幽邢是个老辣的梁上君子,只要他脑袋里的那根弦一绷紧,便没有其他人什么事了。他身长虽有七尺过半,但身姿却十分轻盈,行动迅速,叫人很难在一瞬间捕捉到他的存在。南丘军的副将如入无人之境,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再一次潜入到了跋魔君家的账房里。
月辉从窗户撒了进去,驱散了门前的一片阴影。昏暗之中,幽邢并没有捕捉到任何动静。账房内似乎没有人在,没有第二个呼吸声,也没有那个小姑娘的影子。
幽邢心情有些复杂。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庆幸那只母夜猫子今晚没有蹲在这里堵自己了。
屋外月色甚好,可他却只能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偷偷摸摸,心里还七上八下。
南丘军的副将打从心底里觉得,即便今夜那只母夜猫子没有蹲在这里逮自己,也并不代表她不会出现。毕竟夜猫子还是夜猫子,无论公母,不分大小,总是精力十足还无所事事的。
幽邢埋头在账房里摸索,没有发出丝毫动静,仿佛这里依旧空无一人。
一个黑色的阴影从椅子腿的内侧露了出来,即刻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挪了过去,伸手一摸,发现是个鼓鼓囊囊的袋子。从手感来判断,里头装着的应当是墨晶石子。他心里一咯噔,指腹摩挲着袋子上细密的绣线,心情更加复杂了。
母夜猫子这是把钱袋子放在了他能找得到的地方。还真是个财神爷,执着得非要给他送钱!
此为何故?幽邢着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有这满满一袋墨晶石子,再加上他方才摸到的一些零零碎碎,南疆大军至少能添好些生活物资了。他不想惊动跋魔君,也不想给那小夜猫子添些不必要的麻烦,将今夜所获悉数往怀中一揣,便准备趁着夜深离开。
就算是叫花子,也知道受人恩惠需得道声谢。即便幽邢依旧对这笔不义之财心存忌惮,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想给那小公主道个谢。虽然这些墨晶石子对于她这么个养在锦绣丛中的闺秀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对于南疆大军而言,可谓是雪中送炭。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聊表谢意。
但是,他上哪儿去给人道谢呢!总不能大半夜地跑去人家姑娘的闺房将人唤起来。那还不得被人当做是采花大盗给办了!南丘军的副将觉得虽然自己当个梁上君子也挺拿不上台面的,但采花大盗似乎要更拿不上台面一些。魔族民风是开放,但也耐不住采花的对象是个公主。
幽邢惜命地作罢了念头,闪身便没入了浓墨般的夜色。
这个时辰,西城门关着,他出去并不方便。再者他是从丘家府溜出来的,即便是为了掩某人的耳目,他也得回去装作自己在那里过了一夜。营地的军帐到底不比宅子里那般舒坦,幽邢觉得自己兴许还能在丘家厢房里睡上一觉,再混一顿饱饭。
魔都城初春的初晨与冬日一样,总是姗姗来迟。辰时过了一刻,天才刚蒙蒙亮。白水幽谷四面环山,谷中水汽丰沛,魔都城在一片茫茫的晨雾中渐渐苏醒。
丘家宅寝屋内有了动静,窸窸窣窣,却轻不可闻。不多时,门板被轻轻开启,南沙军的帅从并不宽裕的门缝中闪身而出,扑面的冷风随即被无情地挡在了门外,没有可乘之机。
上原深吸了一口气,空气湿冷,催人醒神。
南疆大军的新营地位于白水山的西面,又是一片没遮没掩的开阔地。从前那里还是乱坟岗,大约风水也有点儿问题。不过是在那处待了几日罢了,邯羽就受了风寒。昨夜他嚷嚷着浑身酸痛,上原便体贴地给他按了按。许是他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手劲实在是太大,邯羽被按得嗷嗷个没完,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睡着。
邯羽睡不着,上原便也睡不着。即便到了后半夜邯羽睡着了,上原也还是睡不踏实。他还记得在柜山时,九丸说过邯羽体寒。这才刚开春便受了风寒,也不知道会不会烙下病根坏了底子。
虽然邯羽并不娇弱,甚至还能带兵打仗,但南沙军的帅多少有些担忧他那单薄的身板。他的眉头一直紧锁,一路皱到了后厨。庹伯到底年纪大了,看顾这破旧的老宅已是不易,上原委实不好意思再使唤他伺候左右。再者,事关邯羽,他也想亲力亲为。山柰熬汤,乃是驱寒尚品。即方便,又有效,最关键的是还便宜。
上原在后厨埋头翻找了好一会儿,终于在一个破竹篮里找到了半块老山柰。
烧个火煮个水,他还是会的。但他到底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握剑的手从来没有拿过锅铲,菜刀就更别提了。上原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手势去对付眼前的这把菜刀,他照着刀柄比划了半天也没能下得去手。
举头望着黑黢黢的房梁,他忧愁地叹了叹。待到低头,手起刀落,灶台都跟着抖了一抖。刀背上突起了个不大不小的包,刀背底下,那半块老山柰已经被服服帖帖地拍倒在了案板上。
上原不动声色地把菜刀扔在了一旁,连着那块裂成两半的案板一起端了起来,将上面的山柰饼推入了锅中。锅里的水还没烧开,那块山柰饼便慢慢悠悠地沉了下去,死状凄惨。
初晨的薄雾散去,屋外天光渐亮,已是辰时将尽。
庹伯蹒跚地挪到了后厨,看起来还没睡醒的样子。他的鼻子顺着味儿一路嗅了过去,直到立在了灶台边,他才算是看清了。
灶台前站着的,可不就是他家那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主子嘛!
这位留守老家将偏头朝屋外的日头望了望,怀疑今日的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升起来的。
“小主子,你这是……”
“熬山柰汤。”
庹伯的注意力没有在那口锅上。他佝偻着腰背,脸都快贴上了灶台。在愣了一瞬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从后厨蹿了出来。
“我的刀!我的板!”老头一副要哭了的形容,捂着胸口接着嚎道,“小主子!这可是你老太爷的老太爷留下的东西!”他指着上原的手哆嗦个不停,“你这个不孝子孙哟!”
上原沉默地把锅里的山柰汤倒进了碗里。
“哎哟,这里怎么还裂开了!”庹伯的脸贴到了灶台上,“小主子诶,你这是下厨呢,还是拆家呢!”
“下厨。”
上原说着便端碗要往外走。
老头赶紧叫住了他,“你上哪儿去?”
“回屋去。”他脚下的步子没停,“邯羽他受了凉,这两日我们都不出门了。”
庹伯还在心疼自己的菜刀和案板,伏在灶台上委屈得哭唧唧。
上原是个打仗的,流血不流泪。他有些看不下去了,回身道:“行了!到底是你那刀和板重要,还是丘家的香火重要!”
此言一出,老头登时收声了,挺起了腰杆毫无怨言地埋头开始收拾战场,手脚从未有过得麻利。